我們已經渾然不覺地步入“微政治時代”
2010年末,以突尼斯革命這一“蝴蝶效應”為發端,一場席卷中東、北非的大規模社會政治運動不斷蔓延,這場影響深遠的社會運動展現了與以往歷史上社會運動的不同特點。在這一運動中,以年輕群體為主體的青年一代,無需象其父輩一樣通過建立一個嚴密的組織來領導運動。在技術革命的浪潮下,他們通過新興的互聯網社交媒體平臺,利用現代移動通訊技術的強大功能,溝通信息、串連示威,并尋求國際社會的持續關注和支持,最終取得了運動的勝利。這一全新的發展趨勢無疑敏銳地揭示:與剛剛過去的歷史相比,當前的政治樣態已然發生了根本而劇烈的嬗變,傳統一貫的政治概念與豐富生動的政治實踐之間出現了“抽離”脫層,愈難解釋新領域、新方向上的趨勢動態。
而事實上,從政治變遷的角度觀察,一股全新的“微政治”力量正潛在地塑造著我們當下的政治生活,改變著政治活動以及政策過程的程序與重心。正如提出“微政治”概念的北大政府管理學院的王麗萍教授所說,“今天的政治已經與曾經很長時間主導人們政治生活的對理念、信仰、制度、權威等價值和相關命題關切漸行漸遠,而更多地表現為對民眾日常生活的關注,或僅僅對民眾具體、細小甚至瑣碎訴求和問題的回應。”我們已經渾然不覺地步入“微政治時代”。
僅就新近的國際、國內社會政治發展動向觀察,從中東的茉莉花政治革命到美國華爾街的社會運動,從“小悅悅事件”引發全民性的道德良知檢討到“烏坎事件”抗爭性自治訴求,微政治借助信息傳播的強勁力量,正以前所未見的速度,在經濟結構、家庭關系、生活方式與交往模式、政治認同等諸多結構性要素方面,加速擴散并向深度演進。
微政治下的中國,身處發展中國家的位序,同時面臨著發達國家中高階段的議題困擾;遭遇著現代化進程的參與和穩定壓力,同時應付現代性的詰問和訴求;既要維持威權統治,同時又面臨著媒介傳播對權力的消解與侵蝕。正如亨廷頓所言,深涉全球化的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由于進程太快,其所面臨和待解決的問題,“不是依次而至,而是同時發生”。多重二元困境使得中國的社會和政治轉型異常艱難,充滿著諸多的不確定性和挑戰。
微政治時代威權治理面臨五大挑戰
雖然進入微政治時代,但中國的問題和矛盾仍然和宏大的制度、體制問題相關,仍舊沒有脫離傳統階級政治的陰影。近三年來,以微博、博客為典型的自媒體在國內取得爆發式增長,并給社會發展帶來深遠影響。僅以國內最大的微博運營商新浪為例,短短兩三年時間,其注冊用戶飆升至3億人,體現了自媒體強勁的發展勢頭。免受控制的網絡傳播天性加上終端移動化這一整套信息傳播技術,嚴重消解了威權體制控制管理體系,給微政治時代的集權治理帶來嚴峻挑戰。這些挑戰和回應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
首先,平行化網絡傳播體系對威權等級制權力運行體制的沖突。以微博、博客等為新載體的網絡傳播技術體現了超強的“多—多”互動的網狀關系特點。相反的是,傳統威權體制的權力運行不僅是封閉的,而且具有自上而下的等級性特點。這一特點的本質就是要求增加對信息的控制。當以信息控制為內在要求的權力運行遭遇難以控制的信息網絡傳播時,其間的根本性沖突就是必然,這也是微政治下的威權體制所遭遇的致命性挑戰。因應這一流動性與充滿活力的網絡傳播挑戰,擺脫“拘謹性體制”的僵化和守舊,以技術推動改革,充分利用網絡傳播的優勢,以更開明的胸襟、更擔當的道義,破除等級權力的“黑箱”運作,建構一個開放、互動、透明和責任政府勢在必行。
其次,去中心化對一元化的張力。微政治的去中心化特點與威權政治的一元化權威特征具有內在的緊張關系。查德威克斷言,“互聯網的技術結構將會引發權力轉移”。在微政治時代,以個體為單位、平等身份為特征的去中心化傳播路徑建構起一個自足的公共空間和治理中心,并獲得了權力能量。這一中心在許多公共事務中不再依靠一元化行政權力并拋開它而單獨行事,這為多元治理格局的形成提供了可能。近年來,執政黨提出了建構“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的社會管理格局,較為明確地體現了一元化的社會治理邏輯。然而,無論是汶川地震中的救援志愿者,還是溫州動車事故中的獻血志愿者,都不是在這一格局領導下的行動,而是通過網絡媒介的自發動員,一呼百應,迅速集結參與。伴隨著網絡傳播并行動的,是權力的轉移與擴散。微政治下的威權治理亟需認可這一權力轉移的不爭事實,調整以權力壟斷為導向的治理格局,支持、鼓勵民間自治組織的發展,并為建構政府、企業、個人的多中心治理而行動。
第三,個人化力量對集體主義權威的消解。威權政治運行的社會基礎在于組織化社會,即將整個社會成員納入各種威權導向與背景的組織之中,強調集體威權的核心,形成管理的組織化網絡。微政治的出現使得普通個人真正第一次脫離束縛、發現自我、登上社會政治的舞臺。參與網絡平臺,個體——尤其是年輕群體——接觸新知,開啟心智;參加興趣群體,分享經驗教訓;追逐潮流,崇尚休閑舒適。網絡一代以自我、個性化為標志,不屑權威與組織的集體化生活,構成對傳統權威認同上的沉重消解。在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日漸揉合,政治與娛樂趨于模糊的微政治時代,威權政治更得取下臉譜,汲取年輕一代人的觀念內核,在生活政治中展現親和與活力的一面,方能贏得未來一代的信心與支持。
第四,社會具體利益訴求對宏觀政治體制的沖擊。西方發達國家在進入微政治時代后,政治問題逐漸演化、集中并表現為社會問題,且為社會的具體問題。在國內,近年的群體性事件有愈益增多的趨勢。觀察這些事件,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這些抗爭性事件的矛頭指向焦點,絕大多數是群體具體的利益問題,而且不少是日常事務的利益問題。這與微政治時代西方發達國家有相似之處。不過,仔細分析這些具體利益問題,又會發現,利益問題的背后仍是宏大的政治問題,或者說,仍是政治體制完善程度的問題,這又是國際比較視角的不同之處。比如近年突出的拆遷問題,本是房地產開發商與拆遷居民的正常的市場合同行為,但卻常常演變為公權力主動介入爭端,權力與資本合謀并充當資本的合法打手,奪民之利、侵害民權的抗爭性行動。同類事件頻頻爆發,暴露出政治權力運行結構和運行機制存在突出問題。斬斷社會具體利益訴求問題的政治化傾向,必須要深化政治體制改革,合理配置權力結構,增強權力的透明運作,并加強對權力的全方位監督。
最后,政治亞文化盛行對傳統意識形態的侵蝕。以媒介傳播為動力的微政治時代,社會結構、家庭關系、個人生活方式等均發生巨大變化。基于這一變化,社會快速分層并逐漸固化,以興趣為節點的群體組合不斷增多,社會亞群體也逐漸形成。同時,以亞群體結合形成的亞文化,諸如年輕人文化、族群文化等日趨多元。人們的價值觀念、認同機制、家庭情感、個體心理、生活方式選擇、自我實現等呈現多樣多元的流變趨向,整個社會的行態已然發生重大變化。威權正統意識形態的傳統根基已經塌陷,意識形態的削弱、侵蝕在所難免。重振意識形態的領導之力,除了放下所謂主流意識形態的官僚身段,體察關切當下社會思潮的種種流變,也得重視從亞文化中提取意識形態的營養元素,更新意識形態的守舊內容,才能活化意識形態的僵硬之軀,贏取民心,而不是將亞文化視為對立而排斥。
(作者為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公共政策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編/肖楠 美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