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金融危機后,隨著國際形勢的新發展,國際力量平衡、國際關系格局均出現新的變化。在探究如何認識這種新變化的努力中,西方左翼學者對西方輿論界流行的“文明沖突論”、“全球治理論”和“權力轉移論”三大國際關系思潮進行了深入的反思。
關于“文明沖突論”的反思
“文明沖突論”是由美國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塞繆爾·亨廷頓在20世紀90年代系統地提出的。他認為,隨著冷戰的結束,基于意識形態和經濟利益考慮發生沖突的可能性降低,而各種不同文明之間的矛盾與差異凸顯,將成為新一輪沖突的導火索,“文明沖突”模式成為新的對抗和協調模式。文化的共性和差異影響國家間的對抗和聯合;最可能升級為更大規模戰爭的地區沖突的是那些來自不同文明的集團和國家之間的沖突。
有學者指出,亨廷頓從他的“文明沖突論”還引申出以下五個主要推論。第一,歷史上,全球政治第一次成為多極的和多文明的;現代化有別于西方化,它既未產生任何有意義的普世文明,也未使非西方社會西方化。第二,文明之間的均勢正在發生變化:西方的影響在相對下降;亞洲文明正在擴張其經濟、軍事和政治權力;伊斯蘭世界正在出現人口爆炸,這造成穆斯林國家及其鄰國的不穩定;非西方文明正在重新肯定自己的文化價值。第三,以文明為基礎的世界秩序正在出現:文化類同的社會彼此合作;從一個文明轉變為另一個文明的努力沒有獲得成功;各國圍繞著其文明的領導國家或核心國家來劃分自己的歸屬。第四,西方國家的普世主義日益把它引向同其他文明的沖突,最嚴重的是同伊斯蘭和中國的沖突。在區域層面上的戰爭,很大程度上則是穆斯林同非穆斯林的戰爭,并產生了更廣泛的逐步升級的威脅。第五,西方的生存有賴于西方人把自己的文明看作獨特的而不是普遍的,并且團結起來更新和保護自己的文化,使它免受來自非西方社會的挑戰。
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雖然從提出開始就廣受關注,但一直是飽受爭議的。其“西方文明優勢論”的心態,鼓動所謂西方“文明”國家聯合起來以打擊、遏制異類文明尤其是所謂的儒教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的企圖,一直以來,是包括西方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在內的思想界揭露與批評的焦點。國際金融危機以來,西方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結合西方世界的衰落和以新興大國的崛起等新的無法否認的客觀事實,有力地批判“文明沖突論”鼓吹的“西方文明優勢論”。英國薩塞克斯大學教授基斯·范德菲爾就認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批判理論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劑猛藥,幫助我們抵抗資本主義膚淺的生活方式和單一枯燥的文化的吸引力。”
對于“文明沖突論”斷言的文明之間的差異必然導致沖突與戰爭,或者說沖突與戰爭主要源于文明之間的差異的觀點,許多西方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是表示存疑的。日本東京慶應大學國際政治學教授細谷雄一在點評2008年12月27日以色列侵占加沙事件的同時,對亨廷頓所謂不可避免的“文明的沖突”表示質疑。他認為,用“西方對伊斯蘭”之間的所謂“文明沖突”已經解釋不通這場圍繞領土問題的血腥的“舊戰爭”,也解釋不通“伊斯蘭文明”內部針對伊朗勢力膨脹展開的政治的、軍事的斗爭。
相反,包括西方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在內的世界進步思想界認為,不同宗教和文化之間的差異并非沖突的根源,而正是這些差異才使人類社會更加豐富多彩,各種文明之間相得益彰。世界的和平、繁榮與發展有賴于不同文明之間的理解、對話、交流以及相互尊重和借鑒。在被認為是徹底顛覆西方“中國崩潰論”、“歷史終結論”的《當中國統治世界:中國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中,馬丁·雅克指出,在這個價值觀多元化且常常相互矛盾的世界,設法讓這些對立的價值觀共存共容,是一件重要的事。實際上,要讓一個充滿矛盾現代性的全球化世界以相對安寧和睦的方式存在,價值觀的共存共容是前提。
關于“全球治理”理論的反思
由美國學者詹姆斯·羅西瑙最初提出概念的全球治理理論形成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主流全球治理理論的一個中心假設是“國家無能論”,意即民族主權國家對于那些跨越國界的全球性問題失去了解決的能力,因此需要由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貿易組織(WTO)等全球性組織來加以協調處理。隨著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霸權在全球的肆虐,西方主流全球治理理論又開始竭力鼓吹以市場機制來進行全球治理,并強行推銷“市場萬能”的新神話。但是,國際金融危機的爆發,使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機構與機制的弱點與弊病暴露無遺。西方許多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對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機構、機制乃至西方主流的全球治理思潮的懷疑情緒和要求變革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的情緒均隨之增長了。
從對西方全球治理的懷疑方面來說,西方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不能有效應對金融危機、氣候變化、糧食危機等全球性議題帶來的各種新挑戰,正面臨困境。如英國倫敦經濟學院政治學教授戴維·赫爾德就指出,后冷戰時代,全球和區域治理機制已變得極其脆弱,具有代表性的機構,如聯合國、歐盟與北約,都遭到了削弱。
在談到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的難點與困境時,戴維·赫爾德著重指出了以下四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國際政府間機制沒有明確的工作分工,經常功能重疊,指令沖突,目標模糊。第二,國際機構體系的慣性,或者這些機構在面臨集體解決問題的手段、目標、成本出現分歧時的無能表現。第三,跨國問題很難被充分理解、領悟,也很難采取有效行動。第四,責任赤字或不足。
從對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的變革方面來說,西方許多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大都認為,2008年的危機并非僅僅是一場深刻的金融和經濟危機,也是世界管理體系的危機、全球發展基礎理論的危機、國際體制的危機。在他們看來,要擺脫這場體制性危機,需要展開新一輪的改革,建立新的國際體制,打造新的全球經濟金融管理體系、形成新的世界發展哲學。西方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關于全球治理變革的訴求與主張,具體地說,主要表現在以下兩點。
第一,根據國際力量平衡發生變化的新形勢,推進全球治理機構的民主化進程。這種“民主化”進程,換言之,這種包含團結、民主和社會公平的全球治理的再調整和變革,在戴維·赫爾德看來,必須包括區域和全球層面獨立的政治權威和行政能力的發展。在他看來,除非全球治理的安排能夠實現團結、公正、民主和有效,否則它“即將失敗”。
第二,超越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使全球治理“社會主義化”。烏克蘭共產黨第一書記西蒙年科就指出,蘇聯解體、資本主義復辟之后,世界并沒有變得更安全,人民的生活并沒有好轉。很多地區的危機解決都伴隨著戰爭,包括聯合國也變得越來越虛弱,逐漸淪為維護美國利益的機構。要想維持未來世界的和平穩定,重新回到社會主義道路是必要的。
日本獨協大學法學部教授星野昭吉也指出,目前以美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正處于深刻變動之中。這對徹底改造以往全球政治不公正、不合理的結構是一次難得的契機。不過,在他看來,實現對現有全球政治結構的基礎——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摧枯拉朽的徹底變革,需要一些必要條件。比如,不僅需要現有變革現狀力量,而且需要從維持現狀勢力的內部不斷分化出支持和參與變革現狀的力量,從而使世界政治中變革現狀力量不斷得以成長壯大。
英國薩塞克斯大學教授基斯·范德菲爾則把全球治理的社會主義化寄望于左翼的再度振興。正如他指出的,“資本主義中的新自由主義模式同帝國主義的全球治理相結合,已經對工人階級、民族解放運動和國際經濟新秩序的支持者造成了沉重打擊,至今還沒人能從這場打擊中恢復過來。在這一歷史性的時刻,左翼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從其歷史上最慘痛的失敗中重新集結和恢復起來。全球化運動的一個替代性方案發源于1999年的西雅圖,那里的工會保持了他們削弱資本力量的能力,他們的努力和其他一些維護和發展文化的活動,為左翼政黨和左翼運動提供了廣泛的可能性。”
關于“權力轉移”理論的反思
認為均勢理論沒有抓住國家發展速度不均衡對國際體系影響的美國學者奧根斯基和羅伯特·吉爾平先后形成了各自較為系統的權力轉移理論。該理論認為,國際體系等級并非靜態,而是隨國家權力與增長率的此消彼長而發生變化。增長率的不平衡主要由人口數量、經濟生產力和國家從社會中汲取資源的政治能力及運用這些資源促進國家整體利益過程中發生的變化所驅使。
權力轉移理論區分了主導國與崛起的挑戰國之間爆發戰爭與保持和平的條件。如果不滿現狀的挑戰國的力量超過了主導國,戰爭最容易爆發。在挑戰國與主導國勢均力敵之前,戰爭爆發的可能性極低。而在崛起的挑戰國推翻原主導國并確立自身的統治地位之后,戰爭爆發的可能性也會急劇下降。該理論認為,均勢、超越和不滿的共同作用往往導致戰爭。一旦發生權力轉移所需具備的人口因素、經濟與政治條件充足,外部行為者很難對權力轉移進程有重大影響。權力轉移理論還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長期和平提出了這樣的解釋,即美國是主導國,沒有其他國家能夠與之匹敵,因此沒有爆發大國戰爭,甚至也沒有出現實質性威脅。
國際金融危機使國際力量平衡發生顯著變化的事實,使權力轉移理論在西方主流輿論界尤其是國際關系學界很快又流行起來。如法國國際關系研究所高級顧問多米尼克·莫伊西就認為,隨著“作為今日一股勢力和未來世界其余部分的模式”的西方勢力因為2008年金融危機的加速下滑,世界開啟了“從單極世界轉向多極世界……歷史的火炬似乎正在從西方傳給東方”的進程。歐盟智庫歐洲政策中心前主席斯坦利·克羅西克也認為,“最確定無疑的,就是金融和經濟危機加速了權力由西方向東方轉移的進程。”
但是,也有一些西方左翼學者對當前重又流行的權力轉移理論進行了質疑。如美國拉特格斯大學政治學系理事會教授杰克·利維就認為,雖然權力轉移理論可能是最廣泛地用來解釋中國在當前國際體系中崛起的動力與結果的理論,但該理論仍有一些方面不夠完善,它并沒有為國家的崛起與衰落的動力因素作出全面精確的描繪。在他看來,權力轉移理論強調人口因素與經濟規模是國家權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新的經濟主導領域更為強調質量而非主導國與挑戰國之間的數字鴻溝要求學者們對權力轉移理論提供的預測持謹慎態度。換句話說,盡管權力轉移理論認為中國趕超美國不可避免并且日益迫近,或許在下一代的某個時刻,但是這個預測忽略了技術革新(與軍事革命)可能影響國家增長軌道的重要性。
杰克·利維還特別指出了權力轉移理論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局限性,即權力轉移理論雖然正確地認定,中國崛起將是未來數十年最主要的地緣政治事件,但是它太過強調全球層次而對亞洲地區層面沒有給予足夠重視。他還指出,雖然也有權力轉移理論者強調了21世紀末印度崛起的重要性和可能的中印權力轉移,但在那之前很可能會發生很多事情。中日關系、中韓關系、中國同東南亞關系還有同美國和印度的關系,這些都會影響中美關系,也會被中美關系所影響。他的結論是,“沒有哪個理論可以單獨為中國在亞洲和世界的崛起以及中美競爭給世界體系的影響提供一個更普遍適用的框架。”
整體上說,國際金融危機后,西方左翼學者和共產黨人對西方流行的三大國際關系思潮的反思,是我們當代需要的覺悟。這種全面、深刻反思最重要的價值與意義在于,有助于打破西方自封的在包括國際關系學在內的思想意識形態領域對“真理”的壟斷地位。這一點,連美國杜克大學教授布魯斯·詹特森和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史蒂文·韋伯等人也意識到了。他們認為,上世紀后半葉,五種理念統治著世界政治:和平比戰爭好,霸權比力量均衡好,資本主義比社會主義好,民主比獨裁好,西方文化比其他一切文化都好。但如今,這五大理念已不再是可靠而堅定的指導原則。在他看來,“世界政治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問題現在都需要重新討論”,因為世界已經進入“意識形態新時代”。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社會主義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員)
責編/馬靜 美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