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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 豬

2012-12-29 00:00:00梁慧賢
延河 2012年2期


  馬莊臘月的黎明充滿冰碴子的味道,爬出熱被窩開門出去,像迎面撞在一堆碎玻璃上。
  老焦揉了揉生痛的臉袖著手朝洼地的那片燈光走去,他的棉衣敞著,絨衣上面對應心臟的位置橫插一把尖刀,刀刃兩寸寬,長九寸八分,雕花銀柄,是老焦爺爺傳下來的。半年前在縣城菜市場的肉店里有人曾出價一千元想買這把刀,老焦把刀往肉案上一扎,仰頭喊道:“賣肉啊,買刀的滾?!辟I刀人罵了句什么,老焦身邊的伙計迅捷從肉案上跳出去一拳打得買刀人口鼻流血,老焦掏出十張百元大票塞進買刀人的衣領,揚長走了。
  肉店由三四個伙計看管,老焦只是偶爾去轉轉,就像現在他想去殺坊轉轉。
  往常這個時候老焦都在夢中。
  老焦是個多夢之人。高考那些年他的夢最多,有幾回他連完整的試卷都夢見了,卻因極度乏困抬不起眼皮,一個字都沒看清。騎著一根麥秸在馬莊飛,想起誰便會落在誰家房頂,是老焦常做的夢。王茂茂新婚之夜老焦就在他家房頂。他沒想王茂茂,也不愿意想他新婚的妻子高小紅;自從高小紅在黃芥地里告訴他,她要跟王茂茂結婚,他便再不愿意想她。
  王茂茂結婚那夜,被鑼鼓嗩吶聒嘈了一天的馬莊顯得異常疲憊冷清。二十才剛出頭的老焦幾乎整夜夢見自己坐在黃芥地里:大片的黃芥花齊腰開,味道類似豌豆花又像苦艾,它使老焦想起許多美妙又苦澀的事情,比如愛情,建立在愛情之上的未來;老焦的這些曾經都與高小紅有關,所以他不得不想起她,想起她戴著一頂大沿兒草帽在那些相同又不同的早晨或傍晚沿著地埂微笑著一次又一次向他走來。當夜色快要翻過馬莊西山的一瞬,麥秸不可阻擋地帶他飛到王茂茂家房頂;落腳之處石棉瓦咯吱作響,老焦貓著腰點起腳尖跑到屋脊上,為自己尷尬的處境難過得不知所措。夜的寒風把無星無月的馬莊吹得瑟瑟發抖,像一張掉進藥水里的底片。老焦想點一把火,燒得馬莊如同白晝,好讓自己快點兒從夢中醒來,但是在夢里往往找到火柴找不到干柴,找到干柴又不知把火柴擱到哪兒了。
  今天,夢早來了一步。老焦看見一輛小車停在殺坊前面。車燈一滅,黎明前的黑暗立即把馬莊塞了個水泄不通,有人敲響殺坊的鋁合金門框說:“讓您久等了。”殺坊的門被風吹開,門口站著一人,像是真在那里等了很久,手里端著一盞油燈,微弱的燈光剛夠照亮他的臉,他是老焦。
  敲門人生了一副豬樣兒身材,低著頭,十分謙遜的樣子。門口的老焦側身請他進去,他說:“您先請?!崩辖箍匆娮约捍盗藷簦懊孀吡?。
  妻子鼾聲響亮。老焦推醒她,想說夢里的事,又覺得無聊,便說他要去趟殺坊。妻子從枕下摸出刀給他。老焦拉亮燈,習慣地看了看刀柄上的雕花圖案:一面刻龍鳳呈祥,另一面是兩個西洋人,一男一女,面對面站著,像是要親吻的樣子。
  “好東西啊。”老焦他爸在世時這樣夸它。它是老焦爺爺當年護身的家伙,殺過敵;到他爸手里放進了土豆窖,每年春末他爸都坐在土豆窖里用它挖掉土豆芽子。
  老焦第四次高考落榜背著鋪蓋回到家不吃不喝睡了兩天,第三天清晨他從被子的一個破洞里伸出亂蓬蓬的頭,問他爸要那把刀。他爸哽咽了一聲,愣在門口;老焦雙膝打顫扶著墻壁站起來,決絕地宣布:“我要學殺豬。”他爸流下眼淚,旋即又笑了。
  師傅是鎮上最有名的屠家,頭發一絲不亂,皮鞋擦得锃亮,身上從不帶刀。聽說老瞧考過多年大學,他轉身就走,老焦攔住他說:“我學過人體構造。”師傅瞇起雙眼將老焦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這個學問用得上?!彼f,“豬跟人區別不大?!?br/>  師傅的殺坊是一所五間一掏空的土房,設四張殺床,兩口煺鍋,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三排肉架全空了,靠門口的那張殺床上綁著一頭黑底白點的豬,大概是綁得久了,竟放松地打著鼾。灶臺前面靠墻角處有幾個年紀不等的女人圍著一張濕漉漉的大桌翻豬腸。老焦跟在師傅后面走進殺坊,煺豬水刺鼻的味道熏得他干嘔了一陣,翻豬腸的女人們望過來,用不同的方式笑了,其中一個抬起正在桌上操作的手捂住自己的嘴。老焦沒有想到,七個月之后這個女人成了他的妻子。
  豬突然凄厲地嚎叫起來,肥大的豬腦袋拼命搖晃,把本來短得幾乎不被看到的脖子拉出很長。師傅溫和地彎下腰,老焦以為他要給豬說點什么,卻見一把刀子已經捅入豬脖,師傅一手握著刀柄往更深處一捅一轉,一手拿著一塊紅毛巾捂在殺口上,面色柔和,像縣醫院某個正在給病人打針的老護士。豬血順暢淌進殺床下的血缸,豬入夢似地死了。一道陽光從大敞的正門照進來給師傅的兩耳罩了一圈寧靜的光環。
  
  距燈光還有百十來步,一股熱騰騰的臟腥味把老焦抱了個滿懷,老焦打了聲噴嚏,便聽到徒弟小張的聲音:“老板來了。”老焦像個年青人似的沖進殺坊。
  伙計們按大小個兒站成一排,嬉皮笑臉問老板好,老焦罵他們的祖宗,問他們是不是背著他耍奸偷懶,伙計們搖頭的搖頭賭咒的賭咒,老焦一一給他們散了香煙,軟中華。
  老焦抽軟中華有些年頭了。第一次買軟中華那天下著大雨,他特意沒帶雨具,陜北深秋的冷雨能澆死一頭壯豬,老焦在雨里走,從馬莊走到鎮上,反而越走越熱——他要競選村長,當他走進煙酒店,老板娘竟被他全身滋滋往外直冒的熱氣嚇黃了臉。
  老焦用五六個塑料袋兒把兩條香煙套了又套夾在腋下往鄉政府走,想起從前鄉政府院子里像是長滿了野草,只有十來歲的老焦穿了一條綻縫的褲子溜達到鄉政府門口,瞧見又大又深的院子里野草有柳樹那么高,密密碼碼,隨風起伏不定,他覺到一陣窒息,跟那回在深水壩撈魚小腿突然抽筋沉入壩底的感覺一樣,盤旋在壩底的幾條長蛇向他竄來,如果不是同去的王茂茂舍命相救老焦早沒命了。
  鄉政府怎么會長野草?這個記意像是假的,卻真實留在老焦腦海幾十年;而他與妻子五女初次見面分明是在彌漫著血腥氣和煺豬味的殺坊里,五女笑了,把一只正翻豬腸的手捂在嘴上,但老焦回憶往事總是首先想起第二年正月十五在縣城看完秧歌又去體育場猜燈迷,燈火輝煌處,一個打扮得光光鮮鮮的姑娘招手叫他。
  老焦站在路上,想將真與假的問題做一番哲學思考,雨停了,天上出了彩虹,仿佛預示他要做的事會成。
  老焦敲開鄉黨委書記的門,也許那天鄉黨委書記的門開著,他只是敲了敲門框。書記頭也不抬地練毛筆字,老焦把香煙放在桌上,書記說他不抽煙。老焦說明來意,書記教他去做村民的工作。老焦想放下香煙,書記堅決不收。老焦急得犯了口吃:“書~~記,這,這不~~是給你,你你抽的,這是是是……”老焦想說的話卡在了喉嚨里。書記把香煙扔出門外。
  回到馬莊,彩虹還在天上。老焦坐在一片沙蒿林里,打開香煙盒取出里面的兩沓人民幣在膝蓋上敲了敲,卡在喉嚨里的話蹦了出來:“這是給你花的,書記。”大把大把裝在上下衣兜里的煙卷兒全泡了雨,只能曬干自己抽了,誰知泡過雨曬過太陽的中華煙味道仍然不賴,抽了一段日子,老焦便再不想抽以前那種牌子了。
  “抽!”老焦在殺坊里給伙計們散煙,“年底每人發一條?!?br/>  徒弟小張戴了一頂牛仔帽,耳后夾著一個貌似剃刀的物件,老焦猜它是他的屠刀,開始想象他用它輕快割開豬喉,豬再不嚎叫,渾身喘氣,一時半會兒不能死掉。老焦問小張:“要不要再補一刀?”小張答道:“那是一定的。”
  “為什么?”
  “好玩兒。”
  肉架上尚未開豁和開豁了一半的死豬在伙計們身后老焦眼前打秋千似的搖動起來,老焦胸口的肉抖了一下,包里的手機跟著響了,村委會的秘書發短信提醒他7點開會?;镉媯兛闯隼辖挂撸瑐€個顯得很興奮。老焦不禁懷疑他的殺坊在他不在的時候是個恐怖場所,當然是對豬而言。但怎樣的殺坊不恐怖呢?各種音質不同的豬嚎擠滿了老焦二十多年的殺豬生涯,老焦開始頭痛。老焦把當年師傅說過話說給伙計們聽:“豬跟人差別不大?!被镉媯兒俸傩?,像是笑他喝醉了酒說醉話,老焦又說自己的想法:“給豬一個痛快死法是屠家的道德?!被镉媯冃Φ酶鼉?,特別是小張,大張著嘴,使老焦想起將要挨刀的豬,也想起小張殺豬先要用繩扎緊豬嘴巴,后來有人給老焦發匿名短信說他不用繩子了,改用七寸長釘,老焦突擊檢查了幾次都沒逮到過。
  
  小張害怕聽豬叫,他曾經對老焦說:“豬知道那事兒?!崩辖姑靼姿f的“那事兒”就是將要被人殺死的事。那天是小張出師磨刀開殺的日子,老焦請他在一小飯館里喝酒慶賀,他喝了兩杯便說:“我想,不等動刀豬已經嚇死了,刀快不快無關緊要?!崩辖箚査匾氖鞘裁?,他眼里放出兩道紅光:“屠家是一種職業,我要學會享受其中的快樂?!?br/>  老焦決定遲走一會兒,他要現場殺一頭豬然后立下規距:在他的殺坊里,誰不按他的方式殺豬誰就另謀出路。
  伙計們趕進來一頭棕毛大豬,不哼不叫,猛一看誰都會認為它是一頭巨形牛。老焦此生第一次開殺遇上的就是這種大家伙,師傅曾經告訴他,它叫牛豬,極為罕見,傳說是由野牛在母豬肚里下種而生,非一流屠家撂不倒它。
  剛進殺坊那些日子老焦負責給師傅端洗手盆。殺床一空,師傅向門口喊了一聲:“再上?!?br/>  一頭棕毛大豬擠進門來,個頭比今天這頭略小,也是不哼不叫,兩眼死盯著對面的師傅。師傅叫來幾個壯漢舞弄了半天也沒能把它放倒,反被它咬傷兩個,更別談將它綁上殺床。師傅擺擺手,讓眾人包括老焦都退后;他坐在凳子上抽了顆煙,起身脫下身上的衣服鞋子,穿上屠家的皮大褂子長腰雨鞋。
  那頭牛豬一直望著師傅,目光輕蔑,就像眼下這頭望著老焦。
  師傅向牛豬猛沖過去,老焦看出他是要用左肩撞翻它然后給上一刀,于是叫了個好,音聲剛落師傅已被牛豬掀上房梁摔在殺床上。殺坊里所有人都望著老焦,牛豬也望著他,仿佛剛才那聲好是他給它叫的,他是它的同謀。老焦羞憤不已,他扔掉洗手盆,使出比師傅更猛的勁頭撞向牛豬,牛豬側翻在地,(老焦至今不敢忘記而且仍然覺得奇怪,那頭牛豬其實沒等他撞上就倒了。)他從褲腰上抽出尖刀胡亂要了它的命。
  牛豬撞壞了師傅的腰,也沒能成就老焦,師傅把女兒五女交給他,卻拿殺坊抵了帳。
  老焦婚后在別人的殺坊攬工殺豬,隔三差五跟老板賒上三四十斤豬肉騎著借來的腳蹬三輪到縣城去賣。五女繼續翻豬腸,四年給老焦生了三個兒子。第五年老焦的弟弟結婚要房,老焦主動搬到家里放柴草的破窯洞里。天天有肉吃,也經常喝酒,喝得爛醉的時候卻是最興奮的時候,管他雨天雪天脫了鞋拼命在河畔上跑,五女擔心他掉進河里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兒在后面追他,追不上便大罵他的父母兄弟,他聽到了總要返身回來打她,他打她的時候她也就抓住他了。
  一年一度的喬麥花又一次如期而開,馬莊的柏油路上出現四川養蜂人的車隊,蜂蜜甘甜的香氣融入初秋湛藍的空氣盈袖樸鼻,養蜂人戴著純白的硬瓜殼兒帽蒙著面罩搖搖晃晃坐在車廂里撂得極高的蜂箱上打著瞌睡,一群蜜蜂追在車廂后面,一群孩子追在蜜蜂后面,老焦的大兒子跑得最快,汽車轉彎離開馬莊的時候,別的孩子再也沒看見他。
  老焦到派出所報案,繳了50元的立案費,卻繳不起上千元的辦案費用。他背了一壺水幾塊干饃,沿著養蜂車的氣味踏上尋子之路。第三天夜里下了一場暴雨,老焦在一個陌生農婦家的驢圈里睡得黑甜無夢,次日清晨,他發現被水洗過的天地萬物干凈美麗讓人覺得自己也變成了新的,同時發現一路引他前行的養蜂車的味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正處身于陜北最重要的一個交通樞紐一時難以數清的各級道路伸向四面八方。老焦在短暫的絕望悲傷之后抓到一只蜜蜂用一根細線綁在它的細腰上,然后由它引領繼續前行直到再次聞到養蜂車的味道。又過了十四天,在另一個省份的喬麥地上,老焦找到了那些曾經路過馬莊的養蜂人,他們黃綠色的帆布帳篷搭在無垠無涯的粉紅色花叢中,他的大兒子坐在其中一個帳篷前,穿戴成四川娃的模樣,拿著一個蘸了蜂蜜的油餅吃得連爸都沒顧上叫。養蜂人想留下孩子,拿出一筆數目不小的錢給老焦,老焦抱著孩子眼淚滴在地上,問他是想留在這里喝蜂糖水,還是想跟爸回家?孩子扔掉油餅把小手放進老焦的大手里。養蜂人想送給孩子一罐兒蜂蜜,被老焦謝絕,養蜂人尊重老焦的意愿,打算與他握手告別,老焦沒理會他伸過來的手,出人意料地轉身對著養蜂車跪倒磕了三個響頭,大聲說:“感謝教誨。”
  
  在成為馬莊村村長之后,老焦先后蓋了殺坊開了肉鋪把大兒子送到了省城上學。最近幾年,老焦的主要收入已經不靠殺豬賣肉了,老焦也覺得自己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一流的好屠家了,可牛豬又出現了。
  皮褂子是師傅傳給老焦的,掛在殺坊最顯眼的粗柱上,他從不穿它,可要殺這頭牛豬,還得換上它,不然會弄臟他身上一萬多元的西服。
  老焦在棉衣上擦凈手,彎腰拍了拍褲腿,畢竟是上萬元的東西啊,摸上去感覺就是不一樣。省城中大國際的一個服務生兩眼空洞地指了指請勿觸摸的牌子,老焦的手在西服袖子那塊停了一下,然后狠捏了一把:“我買兩套?!彼蛏仙斐鰞蓚€指頭兒,露出腕上的名表,那個服務生臉上忽然綻出笑容,熱情而自然,仿佛從老焦進門的那一刻起她就這樣笑著,她接過老焦的包,一邊幫他脫身上的夾克,一邊輕聲問:“大哥的包上萬了吧?”老焦沒答話,她也不敢再說什么。其實老焦的包是前一天上午花了二百元在康復路買的仿品。賣包的女人南方口音,坐在沉積著濃重皮革味兒的小店跟顧客們討價還價,表情生硬,甚至有些悲憤。顧客要看包,她叫他們自己取,顧客滿臉不高興,卻都照她說的做了。老焦很反感,站在門口不想進去,五女卻在包架上挑撿起來,出聲贊嘆包的選材和做工,賣包的女人回頭看了一眼五女,臉上緊繃的線條緩和下來。老焦抽了兩顆煙又上了一趟衛生間,回到小店門口發現五女還在店里,正和那女人親熱地聊著,只聽那女人說什么“自己的工廠”,“自創品牌”“不如賣血?!?br/>  中大國際的另一個服務生拿來配套的襯衣和領帶,勸老焦把里面的絨衣脫了換上這些,老焦揮手說:“我喜歡西服套絨衣?!?br/>  老焦從粗柱上取下皮褂子,又想起師傅當年穿了它卻被牛豬撂了一跤,到死再沒起床。他改了主意,決定脫光了殺。
  老焦赤身撞向牛豬,小張吹了聲口哨,伙計們又拍手又跺腳,殺坊熱鬧得像個戲場。
  牛豬一撞便倒了。這回真撞上了,它又短又硬的毛刺進他的皮膚痛到他的心,它脖子上的大動脈在他手下暴跳,老焦狠下一刀,感覺刀刃游過牛豬空蕩蕩的呼吸道刺入它的心臟,他唯恐它不死,握緊刀柄破天荒做了一次360度的大回轉,豬血濺上六米高的屋頂,牛豬抬起眼皮看了老焦一眼,發出類似人一樣的嘆息,慢慢垂下了頭。伙計們把牛豬抬到秤上,刻度顯示為一噸一,汗水從老焦額上流了下來。
  
  老焦每次看到馬莊村委會的辦公樓都感到豪情萬丈。十年前第一批石油鉆探隊開進馬莊,站在路畔上的老焦跟許多村民一起淹沒在一連駛過的二十五輛卡車揚起的黃塵里,他在干嗆的久久難以散去的黃塵里似乎已經看了牽動當今世界命脈的石油從馬莊地下抽出,于是萌生了當村長的愿望。
  那時辦公樓所在地還是一片沙蒿林。老焦抱著鄉黨委被書記扔在門外的中華煙回到馬莊就坐在這片沙蒿林里,里面的兩萬元是他高利貸來的,濃重的沙蒿味兒刺激得他眼淚婆娑。他拿出刀,獨自一人用了一天一夜砍出一塊空地,搬來兩口煺豬大鍋,搭起灶火燉了十只羊。肉味順大路小路飄到各家各戶的飯桌上,使他們的家常飯變得像泥巴一樣難以下咽,他們放下飯碗,一個個著魔似的跟蹤香氣聚集在老焦身邊。老焦掏出曾經裝在香煙盒里的兩萬元,每人發了一百外加一袋大米,然后請他們吃肉喝酒直到夜色朦朧。
  不久,當選為馬莊村村長的老焦站在沙蒿堆起的草梁上發誓要讓馬莊人過上好日子。另一個候選人領著幾名死黨站在人群外面一唱一和地搗亂。
  “村長帶我們種玉米?!?br/>  “土豆貴!”
  “村長帶我們種土豆?!?br/>  “玉米貴!”
  
  “村長帶我們開煤礦?!?br/>  “沒本錢!”
  “村長帶我們搶銀行。”
  “沒膽量!”
  ……
  
  曾經有那么一段日子,一些從外地前來馬莊投資的老板都把馬莊村委會誤認作鄉政府。老焦說:“這是馬莊,馬莊的事馬莊人說了算?!币粋€承包油井鉆探的私企老板由于不肯繳納馬莊村民提出的費用,五輛搬運鉆井大架的卡車連車帶貨被擋路隊擋在馬莊一星期不能進入施工地,曾指著一邊喝茶一條剔牙的老焦問:“你們馬莊是外國?”
  老焦說:“外國沒有我們馬莊?!边@話是老焦騎著麥秸在夢里飛行時聽到的。
  那夜馬莊到處洋溢著沙棗花的香氣。老焦從一棵柳樹下飛起,飛到比村里最高的楊樹還高出一層時,另一個人從已經西斜的月亮旁邊向馬莊飛來,胯下不知是一根什么草,銀白閃亮發出古琴弦被人重復彈撥的清音。老焦從小就聽老人們說世上有少數人會在夢里飛,騎著各種各樣的草,馬莊人叫他們草煞,小孩和婦女獨處的地方是草煞悄然光臨之地,凌晨回家他們滿手鮮血。老焦整十歲那天晚上,一根金黃的麥秸從一個陰暗的像被一只巨鳥遮住光明的霧靄之野飛來,帶他進入神密孤獨的草煞之夢。多年以來,他夜里獨來獨往,白天守口如瓶,唯恐被人知道把他當做惡魔。那夜夢里終于看到同自己一樣的人,老焦欣喜若狂,向他飛去,那人像與老焦同樣心思,也向他飛來,兩人撞在一起,一同落地,蹲在馬莊小學的廁所里。老焦半直起腿,越過兩個坑位間的隔擋想看清對方的臉,對方也把臉探過來,天色一下變得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那人開口說:“給我一張紙?!彼v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還是童音,老焦確定他是張存良,他的小學同學,二年級后半年從一個大城市轉來,六年級前半年又轉回去了。分別那天老焦花了二角八分買了一塊手絹送給他,依稀盼望將來有一天能在那個大城市里見到他,而他還記得他們之間的友誼。張存良接過手絹向同學們揮手再見,同學們蜂擁而上把準備好的禮物塞進他懷里,有鉛筆橡皮木陀螺鐵環,最多的是手絹,全是女生送的,老焦為此沮喪了很久。
  老焦買手絹的錢是跟王茂茂借的,老焦直到小學畢業那天才還完最后一分錢,歷時325天。
  王茂茂在鄉政府當了十幾年副鄉長。老焦問他當副職什么感覺,王茂茂在老焦家的沙發上猛吸了一口煙:“就像欠債?!绷昙壍睦辖挂驗榍妨送趺膫鶆兆栽缸隽送趺母甭?,而那時王茂茂連班里的小組長都不是。王茂茂叫他罵誰他就罵誰,叫他打誰他就打誰,他答好試卷王茂茂署上自己的名字交給老師。讓老焦最不自在的是他說話得撿王茂茂喜歡聽的說,王茂茂不高興了,打他罵他,他都得陪著笑臉。老焦真想一下還清那點兒錢跟王茂茂一刀兩斷,最好再找茬兒揍他一頓,然而擺在他面前的嚴酷現實是:一分錢沒有。數到第三百天,老焦的債務終于只剩2分,王茂茂別出心裁叫老焦跳進水壩給他捉一條魚,老焦二話沒說跳了進去,王茂茂半天不見他出來,也跳進去,兩人差點兒一起丟了小命。這些事張存良一概不知,他坐在操場的雙杠上晃動著雙腿說他想念馬莊,說得鼻涕眼淚,拿出一塊大花格子手絹擦,老焦認出正是他買的那塊,張存良卻說是劉美霞送的,還記得劉美霞瓜子小臉,皮膚細白。
  老焦從夢中氣醒。
  老焦開著村委會的小轎車往劉美霞家里走,遇見縣水文站的下鄉車,他的一位高中女同學端坐在前排座上,老焦特意停車與她寒暄,滿意地發覺他的現狀令她產生難以自掩的驚詫,不禁想起自己蹬著人力三輪在縣城賣肉的歲月。一個陰沉的冬日午后,穿著棉大衣,用一條自織的白色羊毛圍巾包著頭的她推著自行車從沿街眾多的叫賣者中認出渾身油膩說話的聲音里都帶著一股生豬肉味兒的老焦。她對他笑了笑,笑得近乎慈悲,沒問一句“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之類的問題,掏出錢包里所有的錢買了六斤肉。半小時后她只穿一件毛衣騎著自行車怒氣沖沖地返回,拿著一個最高刻度為五斤的彈簧秤把六斤肉掛在上面斥責他缺斤少兩賣良心。老焦在往事中與女同學一起含意模糊地笑了。
  人生的變化有時就像夢境的轉折,不在任何人的勾畫之中。留在張存良回憶中那個干凈白嫩的劉美霞變成一個染了紅發的黑胖婦人穿著一條肥大的綠花布裙酣睡在一張尚未油漆的楊木床上蓋著一層帶有腌酸菜味兒的陽光,像一只成精的懶貓。老焦坐在床上隨隨便便推了她一把,溫熱綿厚的肉感從手心電到全身,他不安地站起來,劉美霞伸手拉住他,原來她醒著。
  十來分鐘后,老焦走出劉美霞家,劉美霞緊跟在后面:“村長,今晚讓我家桶子去背油?!崩辖瓜胝f桶子是背油一分隊的,今晚輪二分隊背油分錢。話到嘴邊變了樣兒:“我回去安排你家桶子當背油大隊的大隊長?!?br/>  劉美霞幫老焦往高提了提褲腰:“大隊長是美如家的?!?br/>  “該換就得換?!崩辖褂灿怖世势蚕略捝狭塑?,一只手被車座墊的拉鏈劃了一下,拉鏈的樣子像一條斜切的疤痕,劉美霞的妹妹劉美如的股部就有那么一條,不是劉美如,像是孫二老漢的寡婦兒媳,也許還不是她。老焦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加大馬力蕩起一陣狂風離去,全然忘記自己是來給劉美霞送錢的。前幾天一輛拉水車撞塌了劉美霞家臨時搭建的儲玉米棚,劉美霞擋住拉水車要兩萬元,車主踢了她幾腳,她住進縣醫院,打了三天吊針,請老焦出面跟車主協商。車主送了老焦五千元,條件是只付劉美霞一半醫藥費。
  老焦下了坡,想掉轉車頭再去劉美霞家,桶子提個鳥籠趿一雙人字拖擋住他的車裝模作樣跟他要壓路費。老焦打開車窗在桶子剃得青光光的頭上響亮拍了一打,桶子捂著痛處笑嘻嘻罵老焦。
  老焦把醫藥費給了桶子,任命他為背油大隊的大隊長了。桶子一聽把錢遞了回來,叫老焦買條煙抽,老焦沒要,并問他農忙時節不到田里務勞,提個鳥籠亂逛什么,桶子拿出一張訂金小票,他在縣城訂了一輛十五萬的轎車,順便兒買了一只八哥。八哥正啄羽毛,見桶子用指頭逗它,張口說道:“老板,你好!老板,請坐?!?br/>  “三千元?!蓖白余嵵氐厣斐鋈齻€指頭,“就圖它口口聲聲叫我老板?!?br/>  “你還沒蓋新房呢?!?br/>  “我把車停在喬麥地里,等花開了,你來看。”桶子說完又想起了什么,自己先樂了:“你二表舅昨天背了一夜油,今天統統輸掉了,只用了半小時?!?br/>  
  過了大概半年多,有一天王茂茂頂著風雪走進老焦家的小樓,25度的室溫在他迎上去向蓋著被子睡在沙發上的老焦問好的片刻把他頭頂的白雪化成腳下的一灘泥水。老焦想起村委會沒有給他過年羊,所有的副職都沒給,王茂茂提醒老焦,他跟別的副職不一樣,他是馬莊人,老焦便建議他跟村里人一起背油擋車,汽車洋房指日可待。王茂茂冷笑道:“誰當鄉長書記你就巴結誰?”
  “沒錯兒。”老焦把香煙頭兒扔在茶缸里,等它“嘶”地熄滅,方才抬起頭說:“你當鄉長,最好當書記,我就巴結你?!?br/>  王茂茂直勾勾望著掛在墻上的舊照片,離得遠看不清楚,也許里面還有他跟老焦小時候的合影。走出門,他回頭又望了一眼照片,嘆息般地說:“好像做夢。”
  大門在王茂茂身后“轟”地合上,世界變得只有老焦家的院子大小。老焦的大兒子坐在老焦對面的沙發上談起自己的婚事,他愛上王茂茂的女兒很多年了,老焦看到過他們一起走在黃芥地里又說又笑,女孩兒穿一條白裙,頭上戴著她媽當年那頂大沿兒草帽,黃芥花開得與二十多年前一樣又苦又甜。
  老焦追著王茂茂的背影跑出去,他要讓他知道,王家要跟焦家攀親,除非下輩子。跑了百十米的樣子,飛來幾只蜻蜓,他放慢腳步,張存良與他并肩走在河岸上,耳邊蛙聲嘹亮。
  張存良迷路了,請求老焦把他領回馬莊;老焦領他在村子里轉了一圈,連干水渠亂墳梁都沒落下,但張存良就像瞎了眼,什么都沒看到,仍然求老焦帶他回馬莊。
  
  “想念馬莊啊。”張存良說話的口氣像個危重病人。老焦想,馬莊有什么好想的呢?懂事以來,他曾下過無數次決心要離開馬莊,然而馬莊網住了他,就連做夢騎上那根神奇的麥秸也不讓他飛出它的天地。多年以后,那張網消失了,他在縣城買了房,在省城也買了一套,他自豪地又有點兒悲壯地跟王茂茂飲酒作別,開上車各處轉著住,可是不論走到哪里他都覺得空落落輕飄飄的,好像沒把心一起帶來;一旦回到馬莊,他就覺得自己回復了原氣,連做夢都變得生動起來。也許,經過四十多個春秋的糾纏,馬莊已經變成了他的心。他離不開馬莊,就像離不開五女,盡管這個世界女人到處都有?;丶遥氐轿迮磉?,吃一碗她做的酸湯面,憑她埋怨哭鬧,聽她發出舒坦的豬一樣的鼾聲,看她任由歲月變遷也沒有變得更加難看的臉,是他習慣了的離不開的現實生活?!拔也浑x婚。”老焦在夢里說。
  馬莊村委會門前的路燈亮了,太陽匆匆下山,天黑了下來。
  星星還在比遠方更遠的地方,老焦和張存良坐在電線桿上望酸了脖子也沒有看到它們向馬莊駛來的車燈。
  星羅棋布的采油井場燈光閃爍,抽油機頻頻向大地俯下身去,像一頭頭貪婪的吸血怪獸。馬莊背油某分隊成員人手一條大化肥袋子,兩三人一小組分頭向鄰近的幾個采油井場進發,他們時爾匍匐前進,時爾迂回向前,時爾又退回原處待時爾發。張存良說這個場景讓他想起戰爭片中奇襲敵人據點的英雄排,老焦補充:“敢死隊?!睆埓媪挤Q贊他說的好,問他們是不是在拍電影?老焦說:“他們要去背油?!睆埓媪紗査氨秤汀笔且环N什么活計,為什么要在夜里進行?老焦吱吱唔唔打算撒個謊應付過去,又想起自己是在夢里,如果夢里也要說謊,真話又到哪里去說?老焦自娛地想,如果真話是一個大活人一定會因越藏越深而氣若游絲最后一命嗚呼;沒有真話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像沒有光?或像沒有空氣?也許更像沒有人。
  “背就是偷?!?br/>  張存良翻出白眼。他們又在河岸上,天仍然亮著,那幾只蜻蜓還在老焦眼前飛舞。老焦一手扯住張存良后腦勺兒的胎毛,一手掐人中,嘴里還不忘給他解釋:“馬莊人腳下踩著寶藏!他們吃肉,吃天鵝肉神仙肉,我們就不能喝一口湯?”
  張存良說:“貧賤不能移?!?br/>  老焦也學他咬文嚼字:“高尚生活是我們為之奮斗的未來?!?br/>  張存良翻開一張新報便開始痛哭,報紙上寫滿外文,老焦竟然看懂了,意思是中國馬莊因一場12級以上的沙塵暴變成了沙漠,村長焦某在組織村民撤離過程中被一根電線桿打死。老焦想揭穿這個假消息,使勁敲打起他跟張存良之間的一道玻璃墻,當然他也知道,夢中的努力總是徒勞,它的開始經過結局都是被安排好的,永遠不以老焦的意愿而改變。
  夢醒以后,老焦打爆兩塊手機電池四處托人打聽張存良的下落,很快得到確切消息,他在國外某著名城市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十分富有。難怪報紙是外文的。想到自己夢得那般準確老焦不免有些得意,安排秘書近快給他的手機開通國際業務,他要跟張存良通電話,他連安慰他的話都想好了:“外國什么都有,不要再想馬莊了?!?br/>  “外國沒有我們馬莊。”張存良在老焦的夢里說。他用胯下的那根草畫出馬莊深深切入大地的河床,河水清澈見底,晨光鋪在水面上,河堤上幾個拾糞的孩子一起回頭,聽一臺抽水機在遠處隆隆作響。
  
  老焦剛把車停到村委會院子里,秘書就跑來了,告訴他晉ZL450的車主要跳樓,特意強調:“他自稱是你小學同學,叫張存良?!?br/>  老焦聽到跳樓兩個字腦袋“嗡”地響了一聲,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腦勺,想起早晨刮胡子在鏡子里看到的那個過份顯老和丑陋的中年男人;那就是他,自從他的大兒子從18樓往下一跳,老焦就覺得自己面目全非,像是他也跟大兒子一起摔在了省城的街道上。1米85的青年從人面前走過留下一股勁風的味道,他打開落地長窗回頭問老焦:“信不信我再不花你一分錢?”老焦猶豫了一下,想給出一個能使他冷靜下來的回答,比如爸賺下的錢足夠你悠悠閑閑過一輩子好日子,絕不能說讓他受刺激的話,比如爸培養你到現在也算花了血本;而他已經像一只大鳥從窗口飛起。那是他拿到大學畢業證書在家閑住的第202天,也是王茂茂女兒嫁給離異鄉長的第15天,街道兩旁從南方移植過來的木棉花開得如火如荼,掃街女人聽到了青年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太骯臟了?!?br/>  當夜老焦又一次飛到王茂茂家房頂,滿月的清輝在馬莊無遮無攔地流淌,王茂茂睡在房檐下的躺椅上問老焦為什么站那么高?老焦沒法兒回答他,如果他說自己是從夢里騎著一根麥秸飛來,王茂茂說不定會發出女人般的尖叫,那么夢就做不下去了,而老焦愿意留在這個夢里,他看到他的大兒子徘徊在王茂茂家大門口,王茂茂的女兒正在廚房里親自蒸制離母花饃,也就是說夢里的時間尚在她出嫁之前。老焦承諾把自己所有的家當都送給王茂茂作為焦家給他女兒的聘禮?!安皇清X的問題,”王茂茂說,“也不是我的問題。”老焦暗示他會鬧出人命。王茂茂笑問:“當年我娶了高小紅你為什么沒有死?”老焦想:不值得。想到這里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兒子不是為一個負心的女子死了,但又不明白他到底為什么死了,什么東西值得人為它去死呢?老焦想不通,比起他當年他的兒子可是泡在蜜罐里的呀。老焦急痛難忍凌厲地朝王茂茂心口抓去,抓出一包重甸甸的東西,原來是他小時候的書包,他把王茂茂的書包扔在了房頂上,兩眼一酸從夢中醒來。
  老焦點著一顆煙下了車,看到ZL450車主站在電線桿上,下面圍了兩層人,里層是村民,擋路隊的成員占了多半兒,外層是公安,一個個都把頭仰到背上。老焦走過去直問公安怎么能讓人爬到電線桿上,公安沒理他,或者老焦只是心里這樣想了想,嘴上并沒有說什么。老焦也把頭仰到背上,車主正罵公安看見老焦又罵老焦,滿口山西話,老焦縮了頭,走進辦公室,問秘書那車主的車擋了多少天了?秘書伸出幾個指頭,老焦嚇了一跳:“壓了這些天都不繳費,簡直不怕死么。”說完,他突然頭暈目眩,聽到電線桿下一片嘩然,車主真跳了,又聽到有人驚叫:“腦子!”
  老焦懷疑自己是在做夢,走到窗前,果然外面是另一翻情景:電線桿下空蕩蕩的,幾只麻雀在地上跳著覓食,另外幾只停在電線桿近旁的桃樹上,桃花開得讓人目瞪口呆。老焦確信自己是在夢里,現實的馬莊是已近年關,凌晨的空氣里滿含冰碴子的味道,他穿著棉衣走到殺坊,殺死了一頭一噸一的牛豬。
  老焦放松地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茶,拿起報紙等待自己醒來。
  多夢之人等待夢醒就像失眠之人等待入睡。老焦不無幽默地想,有時睡著還是醒來也是一個大問題啊。
  門外響起一陣詭異的敲門聲,一條豬巴消失在遠去的塵埃中。
  “牛豬活了?!蓖降苄堅陔娫捓镎f。
  夢就是這么神奇,什么事都會在夢里發生,包括一頭被人捅破心臟氣絕身亡的豬又活了過來。
  遲遲不見那根麥秸飛來。電話又響了,還是小張的號碼,說話的卻是另一個人,他的消息更離譜:小張被牛豬咬死了,牛豬現在殺坊里走來走去等老焦回來。
  老焦一步踏出門外,見一捆麥秸扔在腳下。他摸了摸肥大的肚子,一根麥秸的確載不動他了。
  老焦騎在那捆麥秸上享受地閉上眼睛,感覺風聲在耳邊呼呼響,他的頭發汗毛都像花兒一樣盛開了。睜開眼睛,卻見自己還在村委會院子里,坐在一捆麥秸上,秘書正站在會議室門口吃驚地望著他,扶了扶眼鏡兒說:“要開會了。大家都在等你。”
  “我剛來?”老焦問。
  “是啊。”秘書驚魂未定的樣子,“騎著一捆麥秸!”
  “會議什么內容?”
  “關于放與不放晉ZL450拉油車的問題。”
  “車主跳電線桿了?”
  “開玩笑!半小時后不放車,他就軋人?!?br/>  “有本事讓他軋我?!?br/>  老焦決定會會這個剛從電線桿子上跳下來摔死,又在路上揚言要軋人的車主。秘書開車,他坐在副駕座上叫他開快,再快點兒。秘書把油門踩到底,隨著發動機亡命一吼,老焦突然看到了視線以外的地方,村民們坐在馬路中央打牌,身邊扔著啤酒瓶兒香煙盒方便面袋子,那個車主攔下一輛摩托車向他的汽車飛速駛來,摩托車與汽車在馬莊小學東面的路口撞在一起,老焦飛出車門,著實摔在地上,那車主飛了起來,飛得很高很遠,跨下一根不知什么草銀白閃亮。馬莊仲春的沙塵暴驟然刮起,頃刻又停了,太陽露出呆滯的紅臉,天下萬物都泛著病態的紅光,仿佛集體發著高燒。
  徒弟小張的電話號碼又出現在老焦的手機屏幕上,老焦接起電話問他牛豬死了沒有,話剛說完,一只摩托車輪子從高處落下砸在他的頭頂。
  老焦心跳停止的瞬間,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牛豬的聲音,它說:“您先請?!?br/>  
  責任編輯:張艷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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