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8日 ,第二屆美國—海合會戰略合作論壇部長級會議在紐約舉行;9月25日,美國與海合會簽署了促進貿易、投資和技術合作的框架協議;8月24日,美國國會研究服務局發布的研究報告顯示,美國2011年武器出口額達到663億美元,同比增長兩倍多,創下歷史最高紀錄,其中海灣國家對此貢獻最大。綜觀以上事實,不難發現,在經歷2011年 “阿拉伯之春”的沖擊和美國從伊拉克徹底撤軍等事件后,美國重新全面分析了海灣地區的新形勢,正有步驟地調整其對海合會的政策。
中東變局下的海灣形勢
美國在“阿拉伯之春”的表現暴露了美國與海合會在許多問題上的分歧與矛盾,海合會國家的反美情緒和離心傾向有可能進一步發展。國內有學者認為,奧巴馬政府在本次中東變局中最終拋棄穆巴拉克,使沙特這樣的美國在中東的重要盟友亦感到不滿,對美離心傾向可能進一步發展。還有學者認為,正是美國霸權穩定性的下降才導致阿拉伯世界的歷史性動蕩。事實上,由于美國實力的相對衰落以及美國近年來把戰略力量向亞太調整,許多海灣國家都在為未來海灣地區可能出現的“多極化格局”作準備。隨著美國國防預算的削減和大量戰略力量在“重返亞太”的旗號下流向西太平洋,海灣國家也擔心美國是否有能力、有決心實現對盟友安全的承諾。
海合會與伊朗的矛盾也在進一步發展。伊朗與海灣國家歷史上的恩恩怨怨非常復雜,出于爭奪宗教影響力、地區領導權和國際原油出口利益,雙方之間的矛盾和競爭從未中斷過,自2010年底西亞北非地區動蕩以來,雙方的矛盾與爭斗更是日趨白熱化,“暗殺門”“間諜門”“島嶼門”等事件層出不窮。面對日益核化的伊朗,海灣國家十分擔心自身的安全,大批量購買先進裝備,并謀求組建“海灣聯盟”報團取暖。與此同時,積極推進海合會內外建設,對內加強一體化建設,吸納新成員(約旦和摩洛哥);對外積極干預地區事務,力圖遏制伊朗等“什葉派新月帶”的進一步壯大。然而,所有這些都不能改變一個客觀現實:海灣六國加起來只有4600萬人,雖然手握先進軍備但普遍缺乏實戰經驗;伊朗有7200多萬人,其革命衛隊擁有強大的戰斗力。2010年美國國防部在一份提交給國會的報告中也指出:伊朗的軍事力量足以威懾或防御其周邊弱國,如海合會、阿塞拜疆和阿富汗。因此,海灣六國的實力累加也不足以制衡伊朗,“引入外部力量”成了最后的法寶。
海合會與伊朗的矛盾雖日趨白熱化,但美軍撤離伊拉克給伊朗擴展地區影響力留下了空間。2011年11月14日,美國總統奧巴馬宣布最后一批美軍士兵將撤離伊拉克,伊拉克戰爭從而正式宣告終結。這場戰爭替伊朗除掉了一個“地區競爭對手”,讓伊朗從中看到了戰略機遇。美軍前腳剛走,伊朗三軍總司令、聯合參謀部主席菲羅扎巴迪11月25日就發表聲明,伊朗已經做好了與伊拉克“擴展軍事與安全聯系”的準備。伊朗的目光不僅針對伊拉克,還瞄準了“世界油庫”——海灣地區。伊朗一直把駐扎在海灣地區的美軍基地視為最大的安全威脅,希望海合會國家投靠伊朗來維護安全,建立一個沒有西方勢力的地區安全秩序。2012年2月12日,伊朗伊斯蘭議會議長阿里·拉里賈尼就曾警告海灣國家,不要“站錯隊”——跟著美國對抗伊朗。
亞洲新興國家在海灣地區的影響力正逐步擴大。2010年3月,印度總理辛格訪問沙特,這是28年來印度總理首次訪問沙特,雙方共同簽署了《利雅得宣言——新時代的戰略合作》。聲明涵蓋兩國在安全、經濟、反恐等領域的廣泛合作,表明雙方將全面發展戰略伙伴關系。2012年2月,印度國防部長首訪沙特,雙方就加強軍事安全合作達成了一系列協議。9月13日,印沙聯合防務合作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在新德里召開。除印度外,中國與海合會的關系也有明顯發展,雙方高層交往頻繁。胡錦濤主席等中方領導人與海合會國家領導人多次互訪,雙方建立了戰略對話機制。2012年1月,溫家寶總理訪問沙特、阿聯酋和卡塔爾,進一步推進了雙方在各領域的互利合作。2012年3月,首屆中國—海合會經濟、貿易、投資和技術合作聯合委員會會議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舉行。在此背景下,海合會國家提出“向東看”,主動接觸中國、印度、日本等東亞國家,表明其有擺脫對美國過度依賴的意圖。
美國對海合會政策
的調整與意圖
海灣地區因其豐富的石油資源和重要的戰略地位成為美國全球霸權戰略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美國決不愿意把在該地區的主導權拱手相讓。美國在海灣地區的主要考慮包括:扶植海合會抗衡伊朗,盡快恢復海灣地區的力量均勢;確保波斯灣的自由航行及該地區能源運輸線的安全;從長遠利益著手進一步控制海灣國家;應對恐怖主義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推動巴以和平進程;積極應對區外新興力量的介入。針對上述新形勢,美國的各大智庫從維護美國的霸權利益出發,紛紛出謀劃策。2012年3月7日,美國國會研究服務局(CRS)發表《中東變局及其對美國政策的影響》。6月6日,美國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CNAS)發表《戰略調適:美國在中東的新戰略》。6月19日,美國參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發表《海灣安全框架:做海合會的伙伴》。經梳理,筆者認為美國對海合會政策主要有以下新變化。
政治上,由以往重視雙邊合作逐步轉為多邊合作,進一步推動海灣君主國進行政治、社會改革。2012年3月,第一次海合會—美國部長級戰略對話在利雅得召開,標志著美國開始把海合會當作一個整體來開展多邊合作。9月,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國防部長帕內塔在紐約會晤海合會成員國官員,提出美國希望與這六個國家組建更牢固的多邊安全聯盟。有評論指出,美國此舉是為組建“海灣版北約”做準備。實際上,美國此舉是為了通過多邊來整合海灣各國力量,并強化美國作為“核心對話者”(a core interlocutor)的地位,絕不是要和這些海灣國家做“平等的伙伴”。這種美國主導下的多邊主義既可緩解海合會國家對美國安全承諾的擔心,也有助于美國加強對該組織的影響和控制。美國還從長遠利益考慮,進一步要求海灣君主國家積極推動政治、社會改革。長期以來,美國為了換取沙特、巴林等國在軍事安全領域的絕對合作,對這些君主國阻礙政治民主化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美國一些智庫認為,美國再也不能為了短期利益而忽視推進海灣國家的民主化進程,而且要把政治改革的目光瞄向海灣國家日益壯大的年輕一代?!靶旅绹踩行摹钡膱蟾婷鞔_指出:為了促使海灣國家把改革作為優先目標,美國可以通過勸誘和壓力雙重手段,把軍售與政治改革措施相掛鉤。
軍事上,增強美軍在海灣地區的軍事存在,同時提高并整合海合會集體安全力量以分擔美國的防務負擔。2008年以來,美國在海合會成員國駐軍為1.1萬人,其中在卡塔爾3432人,巴林1496人,沙特500人,科威特5000人,阿聯酋546人,阿曼26人。一方面,美國自伊拉克撤軍后,加強了在海灣各國的軍事存在,其中科威特2.3萬人,卡塔爾7500人,巴林3000人,阿聯酋3000人,沙特和阿曼各有2000人。[1]2012年7月,兩棲船塢運輸艦龐塞號(USS Ponce)號被派往駐扎在巴林的第五艦隊,作為掃雷直升機、快艇以及突擊隊的支援基地,主要擔負掃雷排爆工作,這艘戰艦在9月份的國際反水雷演習中充當了旗艦。10月17日,美國“斯坦尼斯”航母打擊大隊加入到第五艦隊序列,以接替即將退役的“企業號”航母,和現在在那里的“艾森豪威爾”航母打擊大隊一起,繼續保持美軍在中東的兩個航母大隊的規模。另一方面,美國通過軍售、培訓及聯合演習,大力提高海合會國家的軍事能力,以期幫助美國分擔防務負擔。美國外交委員會在2012年的報告中明確表示:美國依然是一個實力超強的國家,但它已不能僅靠自己來確保海灣地區的穩定。因此,海灣地區安全架構不僅要依靠美國,而且要依靠海灣國家自身逐步發展的安全力量。CNAS則提出,美國將不再充當海灣安全的“提供者”,而是“促進者”(ENHANCER)。為此,美國“大方地”向海灣國家出售了一大批先進武器,如賣給沙特的F—15SA比以色列現役的F—15I還要先進、部署在卡塔爾的X波段雷達是反導必備利器、賣給科威特的C—17和KC—135也是性能一流。美國這么做是希望海合會國家能在反導、空中運輸、海上掃雷等領域幫美國“分憂”。
經濟上,進一步加強與海合會的經貿合作,以幫助美國走出經濟衰退。眾所周知,海合會國家“不差錢”,也是近年來經濟表現超好的地區之一。有關資料顯示,2012年海合會國家經濟平均增長率為5.8%,遠高于金磚國家中的巴西和俄羅斯,其中卡塔爾的經濟增長率高達8.7%。卡塔爾國家銀行發布的報告顯示,海合會 2011年對外貿易額達5200億美元,位列世界第一,海合會海外資產到2012年底將達到1.905萬億美元,到2013年膨脹到2.139萬億美元。面對這么一個“金主”,美國人當然不會置之不理。早在小布什政府時期,美國就和巴林、阿曼達成了雙邊自由貿易協定,與卡塔爾、阿聯酋的談判也在進行中。美國意圖通過建立一個個雙邊自貿區,最終打造一個涵括整個中東地區的大中東自貿區。美國與海合會簽署了促進貿易、投資和技術合作的框架協議應是這一計劃的中間一環。此外,深受赤字和債務“雙高”之苦的美國迫切需要海灣國家向其注資,以幫助美國早日走出衰退。正因為如此,美國貿易代表克爾克明確表示:海合會是美國在中東北非地區關鍵的經濟戰略伙伴。
前景與影響
自1971年進入海灣地區以來,美國憑借其強大的政治、經濟實力,一直扮演海灣國家的“安全保護者”和“經濟保護者”的角色。21世紀的頭十年,美國更是在中東投入了巨量的心血,先后打了兩場戰爭,積極推動“中東民主改造計劃”。這些行動是非成敗尚無定論,但的確極大地消耗了美國的實力。面對海灣地區錯綜復雜的新形勢,未來十年美國要繼續維護其在海灣地區的霸權優勢地位,將要面臨更多的挑戰。
縱觀美國的新海灣政策,其實質是以最小的投入盡快恢復地區均勢,提前預防海灣國家未來可能出現的政局變動,加強對海合會的控制并防備其他區外大國擠占美國的利益空間。且不說這些目標之間本身就存在矛盾,處于“相對衰落”的美國要獨自完成上述任務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半島研究中心(Al Jazeera Centre for Studies)的弗雷德·勞森就指出:美國國防部想同時在波斯灣和南中國海擴大軍事投入,哪個都不想舍棄,但美國財政預算是否能支持這一充滿野心的計劃是個“大問題”。[2]
美國武裝海合會可能會進一步刺激伊朗,引發地區軍備競賽,深化地區“安全困境”。美國正在海灣地區積極打造戰區導彈防御系統,伊朗對此高度關注。2012年4月4日,伊朗防長瓦希迪 “建議”周邊阿拉伯國家,不要接受美國提供的最新導彈防御系統,并稱加入波斯灣反導體系的國家就是支持美國和以色列。9月份的國際反水雷演習和10月份的美以反導演習既可能刺激伊朗敏感的神經,也可能助長某些國家主動挑釁伊朗的意圖。從而導致這樣的結局:本來是尋求均勢,最后被卷入戰爭。
美國對海灣國家內政的干涉存在風險,這種“外力型民主改造”可能會進一步激化海灣國家的反美情緒和離心傾向。首先,以軍售為手段壓迫君主國進行政治改革不一定有效,如果壓力過大,這些國家可能尋求向俄羅斯、歐盟等區外大國采購武器,這樣可能導致美國真正失去在海灣的影響力;其次,美國重視民主改造而忽視民生改善的做法無法滿足年輕一代的利益需求。2012年5月,中東最大的公共關系咨詢機構ASDA’A Burson—Marsteller對巴林、阿曼、卡塔爾、沙特、阿聯酋、科威特、約旦、利比亞、突尼斯、埃及、伊拉克、黎巴嫩12個國家約2500名18—24歲的年輕人開展調查,其報告顯示,阿拉伯青年更關注就業、住房、降低生活成本的現實問題,對民主的熱情有所下降。[3]早在2008年,蓋洛普做的一項調查表明,沙特人民希望美國做好以下事情來改善美國在該地區的形象:從伊拉克撤軍、關閉關塔那摩監獄、撤出在沙特的軍事基地、進一步促進沙特經濟發展和創造就業、提供更直接的人道主義援助以消除貧困、加大技術轉讓。但是,我們在美國上述智庫的政策建議中,很少看到上述內容。
美國大力扶植海合會可能會刺激以色列,而偏袒以色列的立場也會干擾其與海合會的關系。巴以矛盾是制約美國海灣政策的“死結”。美國—以色列—沙特的三角關系非常微妙,美國是以色列的全天候伙伴,美沙之間是純粹的利益關系,以沙關系則復雜得多。美國極力推動以沙和解,勸說阿卜杜拉國王效法埃及的薩達特,帶頭與以色列建交,沙特對此明確表示拒絕。[4]以色列非常擔心沙特利用先進軍事裝備削弱以色列的軍事優勢,從而威脅自身安全。據報道,2010年以色列曾在美國國會大力游說,企圖打掉沙特的軍購計劃。美國原本計劃向沙特出售的是F—15SE“沉默鷹”隱身戰斗機,但是后來在以色列的反對下,最終還是選擇了穩妥的方案,將F—15SA賣給了沙特,而且沒有為其配備遠程武器系統。同時為了安撫以色列,美國同意從2015年開始向以色列交付F—35戰斗機,這種戰斗機比F—15更成熟和先進。在應對伊朗核問題上,沙特與以色列也有分歧,沙特通過美國傳話:如果以色列戰機借道沙特去空襲伊朗,沙特將予以打擊。只要美國不改變其偏袒以色列的立場,美國與海合會的關系就很難達到“和諧”。
美國如果不能妥善處理好與區外大國在海灣的關系,其新型海灣政策就無法落實。美國戰略家巴尼特曾預言:隨著經濟利益的拓展,未來印度、中國、韓國和日本都會在軍事上介入波斯灣。[5]此預言可能有所夸大,但東方新興大國走向西亞是“大勢所趨”。美國智庫“國家利益中心”的喬費里·肯普在其2010年出版的《東方走向西方:印度、中國和亞洲在中東不斷增長的存在》一書中指出,隨著東亞國家在中東影響力的增強,美國和西方勢力可能會削弱。[6]如果美國單純從現實主義立場出發,把這些國家看成是危險的“資源競爭者”或“安全競爭者”,那么整個中東將分裂為親東方和親西方兩個陣營。正因為如此,有美國學者特別提醒,海灣地區的穩定性還取決于印度和中國的安全關系,美國應該充分意識到與這些國家之間存在的共同地區利益,促進亞洲新興大國“以安全合作者的身份”介入到該地區。[7]
?。ㄗ髡呦当本┯∷W院人文社科部副教授)
(責任編輯:魏丹丹)
[1] Walter Pincus, “After Iraq Pullout, U.S. Serves a Reminder to Iran” , Washington Post, October 24, 2011.
[2] Fred H. Lawson, “U.S. Strategy in the Middle East: Will the South China Sea Eclipse the Gulf?”, Al Jazeera Centre for Studies, Feb 29,2012, http://studies.aljazeera.net/ResourceGallery/media/Documents/2012/2/29/201222981216100621U.S.%20Strategy%20in%20the%20Middle%20East.pdf
[3] ASDA’A Burson—Marsteller, Arab Youth Survey 2012, May 2012, http://www.arabyouthsurvey.com/english/press_release.php. 這一發現與中國商務部9月30日發布的信息相吻合,海合會國家失業率過高,卡塔爾為3%,科威特6%,巴林和阿曼8%,沙特10.5%,阿聯酋高達14%。19-25歲人口中失業率更高,沙特30%,巴林28%,阿聯酋24%,阿曼23%,科威特12%。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網站,http://www.mofcom.gov.cn/aarticle/i/jyjl/k/201209/20120908367224.html
[4] 目前阿拉伯世界只有埃及、約旦和突尼斯與以色列建交。關于海合會與以色列的關系可參見紐松. 伊朗因素對以色列—海合會國家關系的影響[J]. 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10(2).
[5] (美)托馬斯·巴尼特. 大視野大戰略:縮小斷層帶的新思維. 孫學峰、徐進等譯. 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76.
[6] Geoffrey Kemp, The East Moves West: India, China, and Asia’s Growing Presence in the Middle East,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10。
[7] (美)托馬斯·巴尼特. 大視野大戰略:縮小斷層帶的新思維. 孫學峰、徐進等譯. 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