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書有些事有些人,禁不起追問。
讀初中的時候,在離學校不遠處的小書店里,淘下了一本《浮生六記》,一位晚清潦倒文人記述生平的文字。薄薄的書,精美的插圖。第一回讀,對沈復(字三白)與蕓娘的愛情有著驚為天人的訝異。彼時我沒能從書中看見生活的艱辛,以及文字里透露出的人性的不完美。大學時,又在一個師兄的推薦下再讀《浮生六記》。依然被感動,不過年少的夢,顯然已逐漸褪色。
工作多年后的一天,機緣巧合第三回讀《浮生六記》,卻是充滿對自己的震驚與訝異。那些文字,忽然間失去了往日的魔力。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沈三白和陳蕓自身的薄弱與蒼白,甚至是偶爾的丑陋。譬如說,蕓娘失歡于公婆并幾次被逐,并不完全是公婆不講道理,三白不曉輕重,而蕓娘遇事得過且過地兩面說謊,亦有不智之處。
蕓娘“為”三白看上了一個叫做憨園的“美而韻”的少女,欲替三白納為妾(說是這么說,其實從書中的細節看,應是三白自己更有心),可惜的是憨園的母親是青樓女子,后來憨園便被更有權力的人家聘為妾(沈復在書中用的詞是“奪”)。恰在此時,三白卷入一樁經濟糾紛,對方天天上門來吵,三白的父親再度發火,且遷怒于蕓娘與妓家交游,遂再次將他們夫妻逐了出去。此后不久,蕓娘因念念不忘憨園的背棄而舊病復發,后又遇見諸多不如意事,終客死他鄉;三白此后說要出家,但友人勸了兩句便作罷,接受了某位朋友送的一個妾,“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一對相愛甚篤的夫妻,妻子真的會主動為丈夫尋妾?即便在男人三妻四妾的“舊社會”,這也不合常理。一般來說,正妻總是百般無奈才會接受小妾的。因此,蕓娘對于憨園的主動,以及此事不遂她居然含恨以終,實在不可思議。文字中的沈復,卻一派“與我無關”的超然,更是令人生疑。
此外,沈三白多番在經濟問題上,老是因“好心”給人作保而陷入困境,這類事可謂“層出不窮”。沈再三言說自己的慷慨好義,然而仔細思量,會覺得他不是太笨就是太狡猾,壞了事需要找托辭。而他在“浪游記快”中一段長長的攜妓的記錄,居然也寫得清純無比。起因是與人合伙做生意去了外地,應酬間發生此事,而其間有一妓喜兒頗似蕓娘,故三白情不自禁與之纏綿。當然,他在那里待了多久,便在那里與之過從多久。且深情款款、“從一而終”,即從不要別的妓女。當然花費也是巨大的。一旦老鴇要他為喜兒贖身,他便趕緊逃之夭夭。喜兒卻差點為他自殺,他在行文中卻帶一點沾沾自喜的自矜。他此次大半年做“生意”,自然又是賠錢的。下回又想離家出行時,其父便不允。
可憐的是他與蕓娘的兩個孩子,男孩叫逢森,似有異稟;女孩叫青君,乖巧知書。父母被逐出家門時,逢森甚幼,卻在半夜大放悲聲說“吾母不歸矣”。蕓娘逝后,三白曾短暫回家,離別時逢森去送他,行至半途又大哭。后來逢森夭亡,三白才知其心中早有感應。沈復對于這一切,甚至在稱呼兩個孩子時,都說“蕓之兒女”,似乎他們只是蕓娘的孩子,而不是自己的。對于兒女進退兩難的遭際,他的筆調也是旁觀似的,全無哀傷同情。
他只愛自己,兼愛蕓娘;不愛他人,即便兒女。初中時的我,看不到上文中所有這一切。甚至沈復在書中描述與喜兒的癡纏時,我看到的也是他與蕓娘的愛情,仍然相信他只愛她。如今方知曉,有一類男人是不能嫁的,譬如沈復這種:貌似深情,卻全無擔當,一生就這樣浮過。蕓娘未能留下文字,否則許多事情,恐有另一番說法。
不可否認的是,他愛她,她也愛他,相互間深深地執著地愛著。只是他們身上也烙刻著人性的弱點,沈復好逸惡勞、推卸責任、內心寡淡。他擔負不起心中的愛情,只要有時機就會去貪歡:連這也是深情的、純潔的,你讓蕓娘,如何去哭?向誰去訴?萬千隱衷,居無定所,就這樣走過短暫一生。
蕓娘遇見沈復,幸還是不幸?誰知道呢。13歲,同歲的他對她一見傾心,說非她不娶;17歲時,兩人成婚。新婚后曾分離三月,他急急回去見她,“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40歲,她辭世他哀嘆不已。從書中前后推算,他們安穩相愛的日子,不會少于5年,或可達10年。為此支付一生,得失在于相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