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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

2012-12-29 00:00:00張巖
清明 2012年5期

到老家時,天已近草黃黑。

推開院門,院子里的荒涼氣息撲面而來。一院子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野蠻地生長著,沒有人割它們,它們就得寸進尺,窗下門前長的都是。小小院落幾乎成了它們的殖民地。

紅磚鋪的院道,從前屋伸到堂屋,像一條廢道,臥在草中間,沒有人走,路面干干凈凈,磚縫里長著一小片一小片苔蘚。

東屋南墻前面的一小塊地里也長了不少草,五月份回來時,我在那里栽種了辣椒和茄子,還點了豆角的種子。現在七月份了,辣椒和茄子被草欺負,才長尺把來高,豆角秧子細又長,攀在墻頭上,開了兩枝花,一枝垂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枝越過墻頭,探到東院二嫂家的院里。三兩只蜜蜂繞著藍蝴蝶樣的碎花,嗡嗡地飛。

我穿過灶房,灶房墻角的麥草彌散出一種憂傷的霉爛的氣息,讓我嗅到老家的味道。一只老鼠在灶臺上尋尋覓覓,看到我卻不跑,前爪抵著尖尖的下巴,像個思想者。是否在猜,進來的這個不速之客是誰?

院子里說荒涼,似乎也熱鬧。無數只蚊子在堂屋和東屋的門前上端紛紛地飛,扎堆兒像聲討什么似的,受看不到的什么東西控制,一忽兒左傾,一忽兒右傾。

蒼蠅是無政府主義者,它們無組織無紀律,在院子上空的暮色里穿來繞去,練功夫片。蜘蛛是最后的贏家,它織一張大網,懸在半空中,這個心機重重的異類分子潛伏在網中心,等著心無城府的小飛蟲們自投羅網。

我走進東屋。東屋里光線有點暗,往里間看,開始沒看到什么,再細細看,就看到了兩雙眼睛。這兩雙眼睛在一抹余暉里發著光。一雙是人眼睛,一雙是貓眼睛。

那人光著膀子,坐在床前的沙發里,臉膛瘦瘦的,花白頭發和花白胡子都是凌亂的,像是剛從地窖里爬出來。眼睛嵌在臉上,因為臉瘦,就越發顯得眼大。那眼睛看著我,定定的,一眨不眨。

這人是我父親。

父親身邊的茶幾上蹲著一只黑貓,黑貓的黃眼睛盯著我,也定定的,一眨不眨。好像他們之間有什么秘密被我發覺了,父親和貓同時打望著我,顯出一種莫名的局促和驚詫。貓的肚子里在呼嚕呼嚕念著經,父親在跟貓練腹語嗎?

我叫了一聲爸爸。

父親遲疑一會,才答應我。“小成,你回來了?”

我說,我不是小成。爸爸您再看看,我是小東。

父親說,你就是小成。

我說好吧,我就是小成。

我當然不是小成。小成是我哥哥的兒子。父親把我認成他的孫子了。

父親的糊涂癥又犯了。最近幾個月來,父親因為腦疾,經常把院子里的花草看成是紅男綠女,把院子外面的樹說成是打家劫舍的漢子,怪嚇人的。

父親說,小成,不年不節的,你回來干嗎?

我說,回來照顧你。

我走近父親,摸了摸父親花白的胡子,摸了摸父親黑瘦的臉,又摸了摸父親搭在沙發幫子上的手。父親的手指細細的,溫溫熱熱的,我心里忽然酸楚起來。我說,爸爸你坐吧。其實父親一直坐在沙發里的,我一時不知說什么話才好。仰起臉,就看到掛在墻上的母親。母親在遺像里看著我,眼里是明媚而清冽的笑。

我來到堂屋。堂屋是簡易的二層小樓。母親走了,樓下樓上都顯得空了。一些舊家具沿著墻擺著,久無人動,上面落了一層灰塵。母親走后,父親就從堂屋搬出來,在東屋住下了。我還在堂屋樓上住,沿著東墻邊的樓梯上樓,在臥室的窗前無聲地坐下來,看院子里濃重的暮色,想父親每一天都和一只黑貓在這樣的暮色里沉沉睡去,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父親今年75歲。

父親是民辦教師,當了一輩子孩子王,60歲退下來后,大約老天爺念他幾十年講的話太多了,就讓他得了中風不語。那時,母親除了偶爾頭暈,身體還不錯,母親就用平板車拉父親到鎮上醫院去,母親陪父親住了一個月的院,父親總算開口說話。

父親得的是腦梗塞。父親得病后,身體就大不如前了。原先,父親的身體很高大,得病后,他的高大的軀體就像開春后的泥土一樣松塌下來。兩肩一高一低,兩條腿似乎也一長一短。走路時,右腿總是拖著地面走,右手配合著右腿,一劃一劃的,像撒種。母親成了父親的拐杖,在父親走路走累時,母親就把自己遞過去,讓父親依靠,父親歇好了繼續走。母親扶著父親,父親腿一軟,母親的腿也跟著一軟,父親身子發顫,母親的心里就跟著發顫。

父親出院后,在家里,一直吃藥。父親有時健忘,母親默默地記住了那些藥的配比,到父親吃藥的時間,母親就把藥瓶子拿出來,一片,兩片,三片,紅的,黃的,白的,一點點配好,一天三遍,一遍都不少。

有母親精心照料,父親的身體恢復得不錯,雖然右邊半個身子還有點歪,可是吃喝拉撒,父親慢慢地可以自理了。我那時剛到城里打工,我要回來照顧父親,母親不允許,母親心疼我,舍不得使我,就讓我在城里掙錢,她一個人在家,扛著,沒有什么事的。

就這樣,父親一直由母親照應著。只有逢年過節,我才回老家待幾天。說是照顧照顧父母,其實反倒被母親照顧著,母親想著法子為兒子弄好吃好喝的,我卻只管伸長腿睡大覺。

后來我在城里開了書店,又買了房子,我把父親母親接到城里的新家,心想著父母來了,就不讓他們回鄉了,我就有時間照顧他們了。沒想到他們來了才過一周,就急著要回去。他們在我六樓的家里過不慣。嫌悶,不能串門子。那天母親想到對門鄰居家串門,就敲人家的門,敲了半天,屋里才傳出聲音:收電費的嗎?母親說不是。要水費的嗎?母親說,也不是。你想干嗎?母親說,想跟你說說話。對門的門這時候才打開,一張女人的臉伸出來:想說什么話你快說!把母親嚇得退回來。后來還有一次,母親又敲人家的門,人家從貓眼里看母親,人家說,你要干什么?母親說,借你家一點醬油。人家理也不理母親,把母親晾在門外。

母親跟我說,這城里人怎跟鄉下人不一樣呢?看人還從窟窿眼里看。

父親也要回家,他說他回家找小成玩泥巴,用泥巴給小成做圓規和三角尺。

我留不住母親。母親在我的新家里過不慣還是次要的,主要的還是她惦記著她的老家——家里的一頭豬兩只羊三只兔子四棵樹。

臨回去的前一天,母親坐在陽臺前,為我補襪子。母親戴著老花鏡,一針一針在用鞋楦撐起的破襪子上穿來引去。我坐在一旁看母親補襪子,看窗外的陽光打在母親花白的頭發上,然后慢慢下移,照在母親的眼鏡片上,照在母親皺紋道道的臉上,照在母親打了補丁的褂子上,最后落在我的新家鋪了木地板的地面上。

我想起了當初離開老家來城里時的那個晚上,母親也是這樣坐在燈前縫縫補補的。不同的是,她那晚補的不是襪子,是穿在我身上的衣裳。不同的是,那晚我離開母親,去了沒有母親的城市,現在,母親將要離開兒子,去沒有兒子的故鄉。

母親邊補襪子,邊細細地說著話,我和你爸都老了,我和你爸這一回去,以后啊,就不知幾時又能來了,你在城里好好的,別讓娘掛心,家里的事,你也不要掛心,我這老身子經得住掙揣,能照顧好你爸,你爸還有工資,也夠看病用的。我和你爸啊,命里注定這一輩子拴在一起,拴到死了,誰也離不開誰,你爸要先走,我受罪;我要先走,你爸受罪。要走還是一起走好,不能一起走,也得你爸先走,我后走。

母親細細地說,像自言自語,在我這里,卻聽得心酸,聽得眼淚絲絲。

母親的話終是沒有兌現。母親先走了,把病重的父親留在世上。

母親是在一次拉父親去鎮醫院時,在半路上暈過去的。

母親身體好是好,就是不能過度勞累。太勞累了,母親就會頭暈。我記得我小時候,那會兒母親還年輕,母親在田里割草,在毒日頭下,母親汗流浹背,草堆了滿滿一板車。母親拉著一板車草上坡,她蹬直兩腿,用力往前拉,實在累得不行了,母親的頭就一下子暈了,母親趴在路邊,心坎緊貼著泥土,一動不動。我嚇得在一邊哭。過了一會,母親就會醒來,母親長長地打一個哈欠,好像剛接了地氣才蘇醒似的。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不止一次因干活太累暈倒過。那時,父親還沒有生病,還是教書先生。父親不止一次催母親去醫院看看。母親也去了,回來說沒大礙,就吃了幾片白藥片了事。

一直拖著,拖了這么多年,母親的暈病就越發頻繁,也愈加嚴重了。母親帶著父親從城里回去后,又過一年多時間,我家里發生了一樁事,我哥哥的兒子小成高中畢業后,去了南方打工,誰料在城里結識了幾個壞孩子,一起攔路搶劫,被判了八年。判刑通知書送到我家時,母親當時就暈倒了。母親在地上趴了半天,坐在沙發里的父親喚母親起來起來,母親沒有動靜。父親就拖著右腿,向院子里的水缸走去,舀來一瓢涼水,潑在母親身上,母親才漸漸緩過氣來。

母親醒來后,就坐在地上哭。哭她命苦,哭孫子小成造下這么大的孽,幾時才能回來。父親跟著流老淚,拐棍在地上咚咚咚搗個不停。

哥哥大概自覺無顏面見家鄉父老,就帶著嫂子,一路哭哭啼啼,去了小成犯事的那個城市,一去幾年,也沒有回來。

母親拉著父親去鎮醫院復查病情時,順便也把自己的暈病看了。一項一項檢查,查出母親低血糖,低血壓,心律失常,老年性腦萎縮……查到后來,母親笑了,她不信。一個好好的人,怎么說來病,就來這么多?跟趕集似的。這醫院唬人!母親又開了一包管暈的白藥片,拉著父親回了家。

年關將近,那天天氣晴好,母親把父親床上鋪的蓋的都拆了洗了,晾在院子里。太陽上來時,母親把沙發搬到院子里,扶著父親躺在沙發里曬太陽,她自己就坐在一旁,對一堆舊衣服拆拆剪剪。好一點的,比如舊線衣,舊線褲,母親都留下來,留給父親裝枕頭。太破爛的,母親剪成一塊一塊的,母親說留給父親以后用,鋪在身下擋臟。

年三十那天早上,母親拿一塊粉筆頭,悄悄地在床頭的墻上畫了一道杠。父親看到了,嘆了一聲。墻上母親畫的粉筆杠不止一道,母親一年畫一道杠,畫到現在,畫八道了。

那天夜里,父親的腦病復發了。

大年初一,母親穿著雨靴,踩著雪,拉著父親往醫院去。走到亂墳崗時,母親身子一歪,兩手一松,就暈倒了。母親的頭重重地擊在道邊的青石板上。母親這一暈,再也沒有醒來。

是鄰居二嫂用她的電瓶車把我母親送往醫院的。兩間治療室,一墻之隔,一邊躺著我的父親,一邊躺著我的母親。父親吊水,病情得到控制;母親輸氧,五天過去了,依然不省人事。

母親顱內出血。醫生說,要做開顱手術。

父親問醫生,有危險嗎?醫生說有危險,做手術,家屬要簽字。

父親想了兩天三夜。

父親說,要多少費用?醫生說,三萬。父親說,三萬能保證手術成功嗎?醫生說,不能。

父親跟我說,不給你娘做手術了,你娘為著我,受的苦太多了,74歲的人了,臨死還要挨一刀嗎?給你娘留個整尸吧。

父親伏在母親的病床邊,看母親看了良久。然后,父親把插在母親鼻孔里的氧氣管拔了下來。

那一瞬間,我知道,母親走了。

送母親下地那天,父親的腦病再次復發。

為母親送行那天,哥哥從南方的城市回來了。

小成沒有回來,哥哥說,小成八月份才刑滿。

料理完母親的后事,我和哥哥商議了照顧父親的事。考慮到我們還要回城,而父親的身體又不容他跟我們到城里生活,我和哥哥商定按月輪流回來照顧父親。哥哥逢雙月回來,我單月回來。

現在是七月,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我又回來了,回到了父親身邊。不過一個月沒見,我的“糊涂”的父親竟認不出我了。

坐在堂屋二樓的窗前,我沉思良久。夜是什么時候來臨的,我竟無以覺察。一天繁星,院子里靜靜的,我甚至聽到了東屋里父親輕緩的鼾聲和貓的呼嚕聲。

從明天開始,我將又和父親“糾纏”在一起了。

早上,我做好早飯,來到東屋,父親還在床上呼呼睡著,我喊醒了父親,扶著父親坐起來,父親似乎還沒有睡醒,看著我呆呆地發傻。我笑笑。“爸爸,不認得我了?”父親見我笑,他也笑笑。父親說,認得。我說,我是誰?父親說,你不就是小成嗎?昨天回來的!你以為我忘了?我心里苦笑笑,嘴上卻說,你沒忘,爸爸你記性好著呢。

我為父親穿上褂子,穿上褲子,穿上涼鞋。我讓父親在床沿上坐好,別歪倒了。端來半盆水,給父親洗手擦臉。母親走了還不到半年,父親這段時間精神狀況一直不好,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父親洗臉時,因手上無力,擰毛巾擰不干凈,毛巾貼在臉上,水往下淋漓。洗手時,那手又干又瘦,在水里泡,像兩塊怎么也泡不開的木柴。我希望父親能自理的,終還是彎下腰來,為父親洗搓了雙手,并把那藏著厚厚灰垢的長指甲剪了下來。

吃完早飯,我用板車拉父親去村醫院。

村醫院在村子東頭,很近很方便,不是病情嚴重,父親吊水一般都是在村醫院。按照村醫劉赤腳的考慮,一天為父親吊三瓶水,吊上一段時間,父親的體力、腦力就會慢慢恢復,病情會慢慢好轉,說不定腦子就不糊涂了,就會認出我來。

父親每天上午吊水,吊完,就十一點多了。把父親扶上板車,拉回家,再背著父親到東屋去,把他平穩地扶坐在沙發里,看看堂屋供桌上的座鐘,就十二點了。開始做午飯,洗菜,淘米,皺著眉頭想,做什么菜,燒什么湯。其實我笨,不會燒菜做飯,在城里,有妻子伺候;回老家,有母親伺候。現在,母親沒了,我伺候父親,燒菜做飯常常是現學現做。

午飯之后,是父親的午睡時間。父親沒有午睡的習慣,睡與不睡,要看父親的心情,父親心情不好,可以睡半天,心情好了,他就不睡,就坐在沙發里,手拿著拐棍在地上戳來戳去,逗貓玩。

日頭偏西,院子里有陰涼的時候,我就扶著父親走出東屋,在院子里練腿勁,練走步。

父親生病后,腿腳不太靈便,行走吃力,有時還嫌膝關節疼,到醫院查,說是痛風,還有強直性關節炎。那些年,都是母親扶父親練步的,有時在院子里練,有時在村外小路上練,父親要是高興,母親還帶他到田間小道上走走,呼吸呼吸田野的香氣。母親當拐棍,父親扶著她,走啊,走。累了,就站下來歇歇,母親把手巾遞給他,讓他擦汗。父親在母親面前逞強,偏不擦汗,那眼睛就向遠方看,看天,看云,還有一排排高高的茂盛的白楊樹。

現在,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不能在村外練步了。我每天下午扶著他在院子里練。紅磚鋪的院道從前屋到堂屋,大約二十米,我們就在這院道上來來回回地走。

我架著父親的胳膊,用我的肩頂著他的半邊病身子,他眼盯著前方的路面,小心翼翼地走,氣喘吁吁地邁著小小的步子。七月的傍晚,太陽雖然已沉到西邊的田野里去了,但天還是很熱,很燥,父親的臉上已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我也累出一身的汗。我感覺那些汗珠在我背脊上骨碌碌地爬,爬進我的褲管向下滑。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我感覺父親攥在我手里的手,細細地發顫,我知道父親累了,他的腳不再抬起,而是“嚓嚓嚓”地拖著地面走。我說,爸爸,我們歇一會吧。父親說好,歇歇。步子就停下來,抓住葡萄架旁的木樁站著,等著我到堂屋搬椅子給他坐。

父親坐在椅子上歇息,我看得出他的表情是高興的,他因為得以歇息,身子便完全放松下來。他轉著腦袋,看看院子這兒,看看院子那兒,沒話找話跟我套近乎。小成小成,你看看這兒紅花開了;小成小成你看看那兒黃花謝了;小成小成,你奶奶要是看到院子里開著這么多花兒就好了。

歇了幾分鐘,就又開始練步。從五月份我回來時,我就給父親規定了每天練步時間,至少四十分鐘。父親練到后來,就想偷懶。但是他的那點小把戲怎能逃過我的眼睛!他不想邁步了,身子就故意向我這邊壓,兩只腳沿著一條直線往前“丈量”,我說爸爸你怎么走貓步呢?你是模特啊?父親見他的把戲被識破,就臉一紅,笑起來。過一會,他又想耍花招,那步子一深一淺斜著走,我又說,你怎么斜著走啊?你以為你是螃蟹啊?父親就又笑起來,彎著腰呵呵呵地笑,樣子氣人又笑人。

這院道還是我很小的時候,父親鋪的,父親怕我摔倒,摔在泥濘里,就鋪了這磚道。我可以想象得出來,父親一定是攙著我,在這院道上一遍又一遍蹣跚學步的。現在,我長大了,父親卻老了,老成了小孩,這老小孩,需要他的兒子攙著他蹣跚學步。

練步結束,我就把父親領到東屋去,讓他在他的“專屬寶座”沙發上坐下來休息。為了表揚他,我給他洗了一個蘋果。他見了水果,拿手上就大口咬起來。

陪父親練步,我其實也很累。只是我把累掩藏起來,我獨自在堂屋樓上的臥室里休息,讓累慢慢釋放。

一邊為父親吊水,一邊加緊讓他練步,我以為這樣雙管齊下,他的身體會好一些的,沒想到,練步才練了幾天,父親的右腿腫了,是那種水腫,腳像發面饃,一按一個窩。

怎么辦呢?

起先,父親說他的腿疼。

是在早晨,做好飯以后,我給他穿衣服時聽他說的。我以為父親害怕下午練步,又要耍滑頭,偷懶呢。扶他下床,讓他自己邁步朝沙發邊走,他也抬腳,卻原地踏步,不進反退。退到床邊就順勢倒在床上。我才知道他沒有撒謊。父親把褲管上翻,讓我蹲下來看他的右腿。父親用他一根瘦瘦的手指指他的膝蓋給我看,說這兒疼,那兒疼,手指在膝蓋上、腿肚子上點點戳戳。我就看出來,父親的右腿明晃晃地腫了。

腿腫了就又是麻煩事兒。父親不能下床,不能下床就不便用餐,不能練步,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前功盡棄。再說父親也不愿臥床,父親喜歡看太陽,尤其是早晨的太陽。他看著窗外鮮紅的太陽,自己卻不能下床,他就急得直咬牙。父親也喜歡看夕陽,坐在東屋沙發里,順著門縫往西看,看遙遠天國那輪火球,父親的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個溺水的人急切地盼著遠方漂來救命稻草。

早飯快涼了。我扶父親起來,把父親往床下抱。我以為我會輕易把肌肉松懈的父親抱起來的,沒想到當一個人不能有效地支撐自己的軀體,他的身體重量會格外地加重。我抱病父,說得不好聽一點,就像抱一團肉。我抱不動父親。我一抱再抱,父親坐在床上巋然不動。我呼呼喘著氣,皺著眉把腦細胞向外擠,想到后來,就把頭夾在父親的腋下向上頂。父親被我的頭發撓癢,竟咯咯笑起來,我生父親的氣,心想都是你的連累,你還好意思笑!我不敢笑,生怕笑起來,憋了一肚子的勁兒會溜之大吉。我說爸爸你別笑,咱們一起用勁,一起喊一二三!父親說好。我胳膊緊箍父親的腰,一憋氣,一挺肚子,跟父親齊喊一二三,父親就被我抱起來了。

可是剛剛離開床沿,我覺得自己腿彎一熱一軟,就連同父親一起歪倒在地上。

我歪在那里喘著氣,父親也喘著氣,我還抱著他,他也環著我。我赤裸的胸脯擠著他赤裸的胸脯,胸脯之間汗涔涔的,不知是他的汗還是我的汗。我們就像兩個運動員,在進行著摔跤比賽,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各有一臉的汗。我突然笑起來,父親見我笑了,他也笑了。我覺得父親是不該笑的。我真想罵他。小黑貓跑進來,挨近父親,翹起的尾巴在父親的臉上蹭了又蹭,舌頭舔父親手上的泥,舔了一下又一下,父親伸手在小黑貓的頭上撫摩了一會。

我心里忽然沒來由地酸楚起來。

為了父親右腿消腫,我到鎮上醫院開了藥。是一種藥片,叫什么名字,我忘了。醫生說,這藥片不能隨便吃,更不能多吃,吃多了,人就像一攤水,潑在地上扶不起了。實在腫得厲害了,就給他吃一片,記住,吃了這藥片后,尿多。

果然如醫生所說,父親吃了這藥片后,小便就多起來。半天時間,小便就解了四五次。要是父親能夠走動,到廁所里解還好些,父親的腿疼,卻偏偏不能走,在酷熱的中午,父親只能坐在沙發里解小便。父親自己似乎也難為情,可是沒有辦法。有尿意時,父親就喊我,小成,小成,你來,我要小便。我在灶房正忙著做飯,聽到父親喊,就洗洗手,到東屋去,把尿盆拿給父親。我要給父親解褲帶,父親不愿意,自己解褲帶,把尿盆放在腿間。我回到灶房,感覺還不到半個小時,我正要把油倒進熱鍋里,父親就又喊我,拿尿盆給他。匆匆地跑去,忙著塞尿盆,父親的一泡尿都撒進褲襠里了。

再往廚房跑,父親就又喊起來,尿又來了!我折身回去,拿尿盆,只見父親雙手捂著襠部,他的本意應該是想把尿捂住的,可那黃澄澄的尿液卻頑強地從他的指縫間溢出來,不僅濕了他的褲衩,連屁股下面的沙發墊子都濕透了。

唉,我的父親啊。

我有點為父親急,還有點生父親氣。早知這樣,就不給父親這種藥片吃了。還好,父親不過是尿濕了褲子,并沒有像醫生說的那樣化作一攤水。

我其實還心疼那沙發。

那沙發是母親買的,好多年了。沙發是粗布做的,最廉價的那種。母親是專買給父親坐的。那會兒父親已經得病了,母親怕他坐板凳或椅子,不小心會倒下來,就牽了一只小羊到集上去,為父親換來一個沙發。母親跟父親說,你就在這里坐吧,以后老了也就坐在這里,舒服。父親說好。這些年父親只要坐著,就一直坐母親為他買的這個沙發。現在,母親已故去,父親還活著。父親想母親時,就坐在沙發里,看掛在對面墻上的母親。只是,父親把母親買給他的沙發弄臟了。

我到鎮上為父親買了尿壺和紙尿褲。白天,父親坐在沙發里,小便的事,勉強還能自己解決,到了夜里,躺在床上睡覺,解小便可能就麻煩一些了。天一直高溫不下,從六月到現在,大約一個多月沒下雨了。我不希望父親把他的東屋弄得太臟,弄得臊不可聞。

晚上,我再次把頭夾在父親的腋下,這不是抱他坐下去,而是與早晨相反,把父親從沙發里抱起來,往床上抱。我記住了早晨摔跤的教訓,抱父親前,我讓自己鎮定下來,做幾個深呼吸,讓兩條腿堅挺有力,然后,才雙手箍住父親的背脊,讓父親做好起立的準備,我一用力,就把父親抱起來,然后連拖加拽,就把父親拖到床上去。

父親在床上躺著,我卻累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滴。

夜里,我不再去堂屋自己的臥室睡覺,我怕父親小便頻繁,把床單弄臟。我守在父親的床頭,打著哈欠為父親扇蚊子。我想把父親的大褲衩脫下來,墊上紙尿褲,父親沒有同意,父親把手伸到床里邊,就拉出幾塊舊布片來。我知道,那幾塊舊布片是母親從舊衣服上剪下來的。那時,母親坐在冬日的暖陽下,一塊一塊剪,就剪下這些舊布片。母親說留給父親以后用,如今就派上了用場。

父親把舊布片鋪在屁股底下,然后舒舒服服地伸腿躺好,就睡了。

我為父親蓋好被單,手在父親的胸前撫摩著,突然感到鼻子發酸。

父親像感覺到什么,睜開眼,看我。

我想對父親說什么,張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我看著父親,父親也看我。后來我說,爸爸,你睡吧。

我把燈熄了。屋里黑了。驀然又看到一條亮光從門縫邊倒下來,落在床前。那是月光。

窗外,月亮掛在白楊樹的枝椏上,院子里樹影婆娑,一派清輝。一對夜鳥在月亮里撲棱了一下,靜下來。

父親的腿消腫了。

父親為他的腿消腫了高興。

父親在床上叫我,小成小成,你來看看,我的腿消腫了。

我正在院子里洗尿布。父親夜里把舊布片都尿濕了。尿布泡在盆里,一盆清水眨眼間就變黃了。稠稠的尿水在悶熱的空氣里,散發著刺鼻的藥水味和尿臊味。手泡在水里洗尿布,手面被尿水浸得打滑。

聽到父親叫我,我以為父親說胡話。

洗完尿布,走進東屋,看看摸摸父親的腿,父親的腿真消腫了。

父親看著我笑,一臉的得意。父親一高興,我就會更高興。我發覺父親的笑很有魔力,我再苦再累,只要一碰著父親的笑,那些苦累就都煙消云散了。

我把父親扶下床,扶著他慢慢地走動,在沙發里坐下來。我原打算要午睡的,因為心里高興,我改變了主意。我說,爸爸,院子里的草長瘋了,我把那些草都割了,你看我割草吧。父親說好。

我在院子里割草的時候,父親不知什么時候拄著拐棍走出了東屋,倚著墻站著,看我割草。父親支撐著棍站著的樣子,看起來很蒼老。我突然意識到,我冒著酷暑割草,是源于不愿看到父親像草一樣越來越老啊。

我把一院子的草都砍了,把東屋山墻前面那一小塊地里的草也砍了。草凈了,那些辣椒棵子、茄棵子、豆角秧子就都解放出來了。他們茂盛地生長著,豆角的花開了一簇又一簇,茄子和辣椒都結果了,辣椒像小小的紅燈籠,掛在枝頭;茄子呢,藏在碧綠的大葉子下,羞得臉兒發紫。

父親慢慢地向菜園這邊移過來。我記得我五月份回來,栽種這些作物時,父親也是立在菜園邊,看我在園子里干活的。那會兒天還沒有這么熱,小南風徐徐吹著,我在園子里整地,把新鮮的泥土翻上來,整得又細又勻。我跟父親說,爸爸,我們在這里種點什么好呢?父親想了想,說,種魚吧。我笑起來。原來父親還挺逗的。但我知道,父親說種魚不是亂說的,父親是民辦教師,他教過的小學語文課本里就有《小貓種魚》的故事。父親現在還記著那個有趣的童話故事呢。

我倒真想種魚。如果種魚能結出很多小魚,讓父親開心的話。當然,這是童話,我后來把父親丟在家里,讓他幫我看著園子,我自己去了鎮上。我來到賣秧苗的小菜場里,饒有興趣地跟菜農們討價還價,買了一束辣椒苗,一束茄子苗,還買了一小袋豆角的種子。然后我就騎著車子,高高興興地回家,那些秧苗碧綠碧綠的,水嫩水嫩的,在我的車籃里搖頭晃腦,像上幼兒園的孩子。

我往地里栽種秧苗的時候,父親就在一旁看著,我想父親是高興的,因為他手里的拐棍在地上敲,敲出了鼓點。

秧苗栽下去,我就天天為秧苗澆水,看細細的苗兒在日光里慢慢生長,由瘦漸肥,看肥肥的苗兒在微風里搖曳,像穿著綠裙子跳舞,我的心里就很美,就會醉,就會流出蜜。父親看它們,看這些孩子跳綠色的舞,心里是否也很美,也會醉,也會流出蜜呢?

現在,菜園里這些穿綠裙子的孩子都長高了,長成了少男少女,它們成熟了,旺盛了,生機勃勃。父親走過來看它們,是否也受到它們的感染,覺得自己年輕了些呢?

傍晚,風大了一點,東屋里有點涼意了。

父親坐在沙發里,我坐在父親對面的椅子上,和父親閑聊。我們聊以前的事情,聊我小時候的事情,聊父親教書時的事情,看看父親還能記得多少。

父親跟我聊那些舊事,饒有興趣。父親只要身上不疼不癢,心情就好,跟沒生病的好人似的。說話時面帶著笑,東扯葫蘆西拉瓢,能說上一個下午。我們扯到上學的事,父親看著床頭墻上貼的畫,臉上有藏不住的得意。畫是教學掛圖,是父親當小學老師時,教語文用的,畫面分為四幅,不同情境,說的是小山羊交朋友的故事。父親退休后,就把這掛圖“貪污”了,拿來家貼在墻上,貼了十多年了。

我指著掛圖,讓父親認,說說那上面都畫了些什么。父親一笑,說這些我認得。那個穿白衣裳的,不是楊小陽嗎?這孩子聰明,鉛筆字工工整整的,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那個穿花褂子的,是黑蛋,他家窮,老爸死了,老娘跑了,他跟奶奶過,上學交不起學費,我還給他墊了兩塊三毛五呢。“最下邊的那個扎羊角辮子的丫頭,是三丫。”父親說著,嘿嘿,嘿嘿,笑了兩聲,“這三丫是俺們村八爺家的,按輩分,我還要叫她小姑呢,這孩子貪吃貪睡,屬豬的,上午睡課時,尿濕了褲子,全班同學都笑她,我每人頭上給了一小棍,嘿嘿,嘿嘿……”

我也嘿嘿笑起來。父親說的這些真搞笑。父親還想繼續往下扯,我說爸爸別說了,你歇歇吧,我給你洗頭。

父親果然就不說了,把嘴唇閉上,老老實實地坐著,像他記憶深處的那些老老實實坐在課堂上的小娃娃。

我給父親洗了頭。父親的頭發很凌亂,原來留的是寸頭,現在長長了,我該為他請剃頭匠了。洗頭時,我的手在他的頭上一遍一遍地揉,一遍一遍地搓,先用肥皂,把他頭上的腦油,灰垢洗下來,再用洗發露搓洗,清洗,把他的頭發洗柔了,洗順了,我十指張開,沿著頭皮按揉起來。

我看著父親的頭皮,那頭皮被洗過,發紅,發薄,好像一觸即破似的。我就想,父親的這頭皮里面是有病的。如果這里面沒病,我的父親該是一個怎樣的高大魁梧、英姿勃發的父親啊!

這頭皮里面的病究竟藏在哪兒呢?我揉著,搓著,真希望能把父親腦子里的病揉搓出來,然后連根拔掉。

一天早上起床,我發現父親的意識清醒了些。他看著那掛圖,突然跟我說,小成,我再說一遍那圖里的事給你聽吧?我說好啊。不相信父親還能說出什么完整的故事。

沒想到父親說得居然很流利,像小學生背課文似的。我問父親,這第一幅圖說的什么?父親先得意地笑笑,然后說,小山羊找小雞交朋友。小雞請小山羊吃蟲子,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蟲子。我說,這第二幅呢?父親說,小山羊找小花貓交朋友,小花貓請小山羊吃魚,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魚。我說第三幅呢?父親換了一口氣,說,小山羊找小狗交朋友,小狗請小山羊吃骨頭,小山羊說謝謝你,我不吃骨頭。見父親說得流利,一點也不像糊涂人的樣子,我心里樂開了花。又問父親,這最后一幅呢?父親說,小山羊和小牛交朋友,小牛請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說謝謝你,就和小牛一起吃青草,它們成了好朋友。

父親說完,呵呵呵地笑起來,說,小成,我說得沒錯吧?

我贊嘆地說,沒錯!向父親豎起了大拇指,爸爸,你真棒!

父親知道自己受表揚了,又笑起來。不好意思地笑,像小學生一樣,臉居然有點紅。

我說,爸爸,我再寫兩個字給你認吧?

父親說,好。

我拿粉筆在父親對面的門上寫了兩個字,指給父親認。父親一看,說:“小東。”我說,你知道小東是誰嗎?父親說,是我兒子。我說,你知道我是誰?父親一笑,說,你我還能不認識?是小成。我說我是小東!我指著自己的鼻梁。父親說,小東在城里。我說,你再仔細瞧瞧!父親說,仔細瞧你也是小成。你以為我糊涂嗎?

我把母親的遺像從墻上摘下來,遞給父親,我問父親她是誰?我管她叫什么?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看著母親的照片,呆呆地,聚精會神地。他脫了背心,握在手里,輕輕地、輕輕地在母親的遺像上擦來擦去。

父親乖了一段時間后,又不乖了。

父親不舒服了。

父親坐在沙發里,眼皮耷拉著,額頭發紅,腦袋向一邊歪,不吃也不喝。我把父親腦袋扶正,一松手,父親的腦袋又歪過去。

我有點生父親氣,不舒服不能挺一挺嗎?怎么就像個孩子沒有一點抵抗力呢?我心里生氣,卻還是耐住性子,在父親跟前蹲下來,問父親,你怎么了?父親聲音不大,說沒怎么。我說,哪兒疼嗎?父親說,不疼。我說,哪兒不舒服呢?父親說,沒有不舒服。我說,那你怎么是這個樣子呢?父親說,我也不知道。我說,爸爸,你不能翻翻眼皮嗎?父親就翻了翻眼皮,翻了兩下,又合上了。

我熬了八寶粥,加了冰糖,盛一碗端給父親。父親喝了兩口就不喝了。不喝也就算了,父親卻伸出一根指頭,把茶幾上的一顆飯粒抹起來,放到嘴里吮,還用舌頭在指頭上舔了又舔。我覺得我的鼻孔想往外噴煙。我說,爸爸你再喝一點吧。父親說不喝。我說,我是辛辛苦苦熬出來的,你不喝,別說對不起我,你能對得起這八寶粥嗎?父親說,對不起,我不喝。父親說這話時,就如同跟我賭氣似的。我沒有抱住火,終于發了脾氣。我說不喝拉倒!中午也不許你喝,晚上也不許你喝,教你餓著!“咣!”我把粥碗蹾在茶幾上。父親聽見響動,睜眼看我,見我氣得頭上的毛發都要豎起來了,他竟呵呵地笑起來。

他一笑,我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癟了。

我去了村醫院,找來了劉赤腳。

父親發高燒,血壓也高。劉赤腳說,吊水吧。

又是吊水。父親就像是水做的,三天不吊水就蔫了。一吊過水呢,父親就來了精神。耷拉的眼皮也翻上來了,眼睛也有了神采。說話也可以滔滔不絕,跟個沒事人似的。

好景不長,父親又來事了。

父親得了便秘。

父親因為長期坐沙發,缺乏運動,解大便出了問題。

父親有過便秘史。那時,母親為父親煮梨,沖蜂蜜茶,經過一段時間調理,父親的便秘就消失了。現在,我學著母親的做法,到鎮上買來了梨、蘋果,還有香蕉和蜂蜜。我為父親榨果汁,調蜂蜜茶,父親喝了又喝,吃了又吃,卻沒見效。父親有七天沒排便了,坐在沙發里,下腹部鼓得像藏著皮球。

父親不吃飯,我愁;父親現在吃飯,我也愁。我的父親,好像總是為我制造麻煩,我有時覺得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父親耷拉著眼皮說,我要大便。我聽到就得停下手里的活,去東屋,蹲在他的面前,讓他趴在我的背上,馱著他到院子里解手。我以為他說解大便,那大便想必是大駕光臨,非開城門不可了,可是把父親安坐在院子西南角的葡萄架下,父親坐在板凳上解,臉憋得像豬肝,也不見大便露頭,甚至連屁也不見一個。

父親在葡萄架下解手,我就站在旁邊等他。半個小時過去,一個小時過去,天都黑了,麻雀都打盹了,父親的屁股底下還是不見動靜,空空如也。我說,爸爸,蚊子都上來了,我們回東屋吧。父親說好吧,回。我扶父親站起來,為他提褲子,可是父親的腿麻了,沒等我抱住,父親就撲通一聲坐下來。再扶他,他就不能站立了。

我只好又在他面前蹲下來,讓他在我背上趴好,再把他背回東屋去。

我為父親買了治便秘的果導片。這是最后的殺手锏了,我希望父親吃下去,能順利地把大便排出來。父親是早晨吃果導片的,我想到了中午,父親的“遺留問題”就該解決了,可是一直到了晚上,父親沒事,肚子還是那個肚子,一點反應都沒有。到了半夜,父親有反應了。父親說我要大便。我睡得正香,父親用手推我,把我推醒了,我再次把父親背下床,背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父親在那里憋勁,我在一邊守候。午夜的蚊子像餓鬼,向我的腳脖子上直撲。父親的兩只腳也上下踩動,蚊子繞著他嗡嗡嗡的,他不住地拍自己的屁股。

一蹲,又蹲了好長時間,父親著急,肚子卻不爭氣。我等著他,等到墻頭上的豆角花都謝了,也沒等出他手指頭大的糞蛋蛋來。只好背著父親打道回府。小雞叫頭遍的時候,我在睡夢里又朦朦朧朧地聽見父親的叫喚。父親說,我要大便。再把他背出去,等著他在葡萄架下發力。等啊等,還是不見成效。我說,爸爸,咱們不解了,回屋睡吧,明天再說。父親說好。把父親背到床上,父親一合眼就睡著了。

一直睡到窗外放亮,父親還呼呼地睡著。我卻睡不安了,我聞到一股酸腐的臭味,這臭味彌漫在悶熱的空氣里,簡直能讓人窒息。

我一骨碌坐起來,掀開父親身上的被單,一看,父親的腿間積著一坨大便!那大便把母親為他剪的那些舊布片都弄臟了。

父親卻還在酣睡。我哇的一聲把父親推醒了。

我生氣地說,你看看你看看你現在什么樣?

父親愣愣地睜著眼,發傻。

我說,你怎不叫我呢?

父親說,我見你睡得香。

我說,誰稀罕你心疼!你這不是訛人嗎?

父親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沒辦法。

床上弄得一片狼藉。我煩父親,一點勁兒也沒有了。

我生父親的氣,心情不太好。

我決定除了做飯給他吃,不再理會他。因為我發現,我越是和他糾纏,越是糾纏不清。

就讓他在沙發里坐著吧,就讓他被我懲罰,吃三天禁閉吧,就讓他透過窗戶,追尋天上的飛鳥吧,讓他目光穿過門縫,看西天的太陽,等待他的救命稻草吧。

我有時又覺得自己太狠。自己太狠嗎?我想哭。

我在堂屋坐著,在自己的臥室躺著。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優哉游哉了。然而,不知是天太熱了,還是自己心太躁了,我坐臥不寧。

我不知自己回來家多少天了,父親高興時,我就覺得日子過得蠻快,父親糾纏我讓我精疲力竭時,我又覺得日子走得太慢了,就好像停滯不前。我心煩、苦悶時,無人訴說,我就會想我生活的那個城市。那城市有我的妻子,有我的孩子,還有我賴以生存的書店和家。

現在,書店的生意還好嗎?妻子又要照顧書店,又要照顧孩子,又要照顧家,一個人能忙過來嗎?孩子的家長會開了嗎?房租,稅收,水費,電費都交了嗎?

想這些問題,想多了就腦子發漲,想著,又不能回去解決,就自顧鬧心起來,蒼蠅來了看著都煩。

因為天太干燥了,堂屋里蒼蠅很多,它們不再在院子里練功夫片了,都躲在屋里,圍著我亂轉。我打它們,它們卻在我下手的一剎那飛跑了,我總是撲空,打的都是自己,不是臉,就是背,就是腿。

在堂屋里待了不到半天時間,我就想東屋的父親了。先前,我還能聽到父親在東屋里“啷個里格啷”地哼著小曲,現在,父親在東屋沒有聲音了。父親干什么呢?在沙發里熟睡了嗎?

我輕手輕腳地從堂屋里出來,貓著腰向東屋的窗戶靠過去。我要看看他在東屋究竟干什么?我還不能讓他看到我,因為他看到我就會呵呵地笑,就會以勝利者的姿態得意忘形。

我貼著窗沿慢慢抬起頭,透過窗戶縫隙向里瞅,先是看到父親的頭頂,凌亂的白發,再往下看,就看到了一張老淚縱橫的臉!原來父親在哭,仰著臉,看墻上的母親的遺像,任淚水長流。父親右手舉著拐棍,像是把拐棍遞與母親,讓母親手扶著拐棍走下來。母親因遲遲不下來,父親等急了,急得一跺腳,又一跺腳。父親再轉過臉向窗外看,不經意間就看到了我的臉。父親抬手抹一把淚,就笑了。

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臉伏在窗臺上,眼淚一串一串的,怎么止也止不住。

父親在窗戶里面叫我,小成,我要喝水。

我擦干臉上的淚,靜靜地看了父親一會,故意生氣說,不給你喝。

父親說,我渴。

我說,你渴你忍著。誰要你夜里解大便不叫我一聲呢?

挨了我批評,父親就蔫了。我心里卻難受起來。轉過臉,就看到西墻邊的葡萄架。葡萄結了一嘟嚕,一嘟嚕,有的熟了,發紫,有的還生著,發青。幾只白頭翁在葡萄枝葉間飛來跳去,偷熟葡萄吃。我進了東屋,拿出父親的拐棍,一扔,白頭翁們撲棱一聲都飛跑了。我想這些葡萄與其給鳥吃,還不如給父親吃呢。我摘了幾顆葡萄,有紫的有青的,藏在手里,我先把一顆青的放進父親的嘴里,父親一嚼,臉立刻酸得變形。

我呵呵笑起來。這老頭終于被我懲罰了一回。

我說酸嗎?

乖乖,父親說,酸。

再吃幾顆熟的補補吧。我把幾顆熟葡萄放在父親的手里。

我為父親倒了一杯水。父親喝水時,因為杯口較小,他寧愿把頭俯下來,把嘴唇塞進杯口喝,卻不知把杯子抬高喝。我有點生父親的氣,我說你怎么喝的?父親說,我喝不到。我想起了小學課本里《烏鴉喝水》的故事,沒好氣地說,不知道向杯子里投石子嗎?父親一愣,繼而笑起來,說,我又不是烏鴉。你真笨。

晚上,我在廚房里,吹著口哨,炒了三個菜。這三個菜是真正的無污染的農家菜。一盤糖醋青椒,一盤面蒸茄絲,一盤涼拌豆角。原料都是自家小菜園里的,我辛勤地種養它們,它們現在開始報答我了。我把它們打理好,讓它們舒服地躺在盤子里,拌上作料,它們就新鮮欲滴,活色生香了。

父親就著稀飯,吃了不少。我也很得意,因了父親吃菜狼吞虎咽的樣子,我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成就感。

我自然也吃了不少。我喝著啤酒,吃著菜,光著膀子,吃得臉上、脖子上汗水淋漓。

醉意朦朧里,我狂妄地問父親,老頭,我做的菜好吃嗎?

父親說,好吃!

我說,有多好吃?

父親說,太好吃了!

我笑起來說,爸爸,我們劃拳吧,哥倆好啊——

父親笑起來,笑噴了飯,說你小狗日的喝醉了!

我說沒醉。又說父親你吃了不少,夜里有事叫我,不能隨地大小便。父親說好,我聽你的。我以為父親會在床上拉尿的,結果一夜平安無事,父親睡得很香,我卻守在他的身邊,一夜沒睡。

十一

月末的時候,身體越來越弱的父親又得了前列腺炎,屁股尖兒上還生了褥瘡。

父親的腿又疼了。村醫劉赤腳早些時候說父親的腿患了痛風,說痛風就好比腿里生了“玻璃碴”,排尿排不出來,患病了就扎腿。現在,大概那“玻璃碴”又扎父親的腿了。父親說那“玻璃碴”不光扎他的腿,還扎他排尿的那根管道。他的排尿系統出現了障礙。他說他排尿時,輸尿管里又漲又疼,像橫著麥芒,刺啦啦地難受。

我又請來劉赤腳。劉赤腳摸摸,瞧瞧,說前列腺炎。

又是麻煩事。我在院子里拾掇的時候,父親時不時地喊我,要解小便,我提尿壺給他,他卻只解了一點點。有時,父親急吼吼喊我,我心里發緊,以為那尿洶涌而來了,忙忙端尿盆去,夾在父親腿間,一等二等,卻沒有了。我說,爸爸,你沒有尿,就不要喊我,你讓我來來回回地跑,我都快得前列腺炎了。父親做痛苦狀,說,我不是故意喊你的,你不知道有尿沒尿,都想解尿,還疼,是什么滋味!我疼啊,受罪啊!

我到鎮上買了治療前列腺炎的藥,還買了一根塑料管子。我把塑料管子交給父親,把尿壺放到他旁邊,對他說,爸爸你解尿時,就用這管子吧,一頭插在腿襠,一頭插在尿壺里,想解就解,方便了。父親說,也好。

這法子讓我省了不少事,但是到夜里就麻煩了。父親躺在床上,不是一個姿勢睡的,總要翻翻身的,那塑料管子就不方便使用了,父親要解尿,只能使尿壺。父親一夜會喊我好多遍,我每每進入夢鄉,就會被父親的喊聲拽出來。我困得難受,困極了,就抓自己的頭發,或者握拳頭往墻上砸。蹲在床邊,等著收拾尿壺,一等就又是幾十分鐘,父親卻解不出尿來。我說到底有沒有啊?父親說有。我說你快點。父親說,我何嘗不想快點。我說我都快被蚊子咬死了。

到了天麻麻亮的時候,父親又叫我,小成,你抱我下去解小便吧。我困得身子打擺,強打精神,把父親抱下床,剛想往院子里去,父親的一泡尿嘩嘩嘩地流出來,撒了我一身。

再把父親放到床上,我覺得我一絲兒力氣也沒有了。

我嘆一口氣,說,爸爸,把我纏死你才好受嗎?

父親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沒辦法啊。

父親的腿不疼了,屁股又疼了。屁股疼不是肉疼,也不是骨頭疼,父親說他腚尖兒疼。疼有好幾天了,一直瞞著我,怕給我添麻煩。我沒好氣地說,怕添麻煩就不說了?現在說了,不是還添麻煩了?父親的表情原是痛苦的,聽我這么說,痛苦的表情消失了,嘿嘿地笑起來,父親說,也是。

我說,你還笑!還好意思笑!

父親還在笑著,笑夠了,說,我不笑怎么著呢?你還能想叫我哭嗎?我哭你不是更煩嗎?

我讓父親趴在床上,脫了他的褲頭,看他的屁股。我一看,嚇了一跳,腿發抖,腳后跟都冒涼氣了。父親的屁股溝兩邊生了兩個褥瘡,牛眼一般大,血紅血紅的。我找到劉赤腳,配了藥面兒。劉赤腳說,褥瘡不太好治,目前還沒有什么特效藥。平時呢,你就抹抹藥,要保持腚部干燥、衛生,不能潮濕,潮濕了容易感染、發炎,容易起熱,熱大了下不去,會得敗血癥。

我聽了周身發冷,在這酷熱難耐的天里,像得了一場瘧疾。

夜里,我給父親往屁股上抹藥,看父親趴在床上,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我心里發酸,想這人老了,老到這般境地,這光景也未免有些荒涼了。不期然地,我的眼淚就滴下來,滴在父親的褥瘡邊。

那幾天,我被父親纏得夠嗆,神經幾乎要崩潰了。他的幾種病同時生著,相克相生。前列腺炎需要大量喝水,以便于排毒利濕;而大量喝水的結果是尿多,白里夜里我要無數次伺候父親解尿;尿太多,褥瘡一直在潮濕中,容易感染發炎;不給父親喝水,父親的便秘就會卷土重來,而前列腺炎更嚴重了。

我覺得我無計可施了。

我有點絕望。

我不知道父親的心里能不能體恤到我的苦惱和絕望?父親天天在沙發里坐著,現在,我很少扶他在院子里練步了,因為他的腿不太能夠支撐起他身體的重量。

晚上,我又把頭夾在父親的腋下,拼盡全身的力氣,把父親從沙發里抱到床上。我累得坐著床沿邊喘粗氣,父親看著我,不說話,眼一眨一眨的。突然停電了,電風扇不轉了,屋子里立刻悶熱起來,像蒸籠,我和父親成了熱氣滾滾的兩個包子。

我點上蠟燭,見父親還在看著我,他臉上、身上,已大汗淋漓。我說,你看著我干嗎?知道我是誰?父親把手指頭放在嘴里咬,想一會兒,才說,我認得你,我就是不說。

十二

夜里,我失眠了。

給父親喂藥,抹藥,然后為他擦一遍身,等他解一回小便,點了蚊香,放下蚊帳,我就熄了燈,去了堂屋。

以為自己很困了,在床上躺下來,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兩眼在黑暗里睜著,窗外的月光打進來,像一把刷子,在床前地上刷了一塊白灰。我胡思亂想,身子翻過來翻過去,腦袋在枕頭上怎么放都不是地方。

好不容易合眼了,突然,“咚!”地一聲,我被嚇醒了,原來是黑貓把板凳碰倒了,黑貓像幽靈一樣在月光里一閃身就不見了。再合上眼,冷不防又聽到“哧溜”一聲,我驚得頭皮發麻,只見一只老鼠從床邊跳下去,鬼影子一閃就沒有了。

我再也沒法安睡了,看看手機,已是凌晨兩點。院子里黑沉沉,靜悄悄的,我聽不到一點點父親的聲息,父親在東屋里睡得好嗎?

我頭漲耳鳴睡不著,睡不著我索性不睡了,我打開手機,手在按鍵上胡亂地點動,就把妻子的手機點通了。妻子一定睡得正香,她黏稠稠的聲音傳過來:喂——我說,老婆。妻子說,有事嗎?幾點了,這會打來電話?我說,沒事。妻子說,沒事打電話來干嗎?三更半夜的。我說,我想你。妻子說,好了好了,等爸爸病好了,你就回來吧。我說,好。妻子說,沒什么事了吧?我說,沒了。妻子說,你失眠了?我說,沒,我睡得還好。電話就掛了。我看著手機,愣愣地,感覺眼里有濕濕的東西流出來,吧嗒,滴在手機屏上。

我到底還是強迫自己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妻子向我走來了,我和我的美麗的妻子相擁在一起,然后倒在床上,纏纏綿綿,再也沒有離開。

十三

我煩悶至極時,和父親的黑貓打了一架。

是中午的時候,我坐在堂屋發傻,我并沒有惹它,它卻踱著貓步,慢慢走進堂屋,嚇唬我。我先是看到它頭的影子爬過臺階,慢慢地向屋里移,在地上一點一點往前進,再細看,它的半個頭探過來,黃黃的眼珠不期然地與我目光相遇,那頭就停在空中一動不動,像個頭包黑紗的巫女。我攆它,它卻不跑,反而斜著身子向我靠過來,指望我為它撓癢癢。我想起夜間它把板凳碰倒,嚇了我一跳,我就踢了它一腳,把它踢開了。踢開了,它還不打算離開,一扭頭,沖我齜牙咧嘴,“喵嗚”了一聲。我覺得它是罵我的,一定是罵我“媽的”。我惱了,爬起來就追它,它往院子里跑,我追,它就跑;我停下來,它也停下來,還轉過身看我,示威似的。

我覺得我被它羞辱了,就撿了一根小棍,追著它打。它在院子里亂跑,在那些作物的陰影里亂鉆,然后一個隱身不見了。

我扔了小棍,往回走,它不知從哪兒跳出來的,已經立在我前頭,翹起尾巴,把它小小的緊巴巴的肛門展示給我。我再次被這小邪物激怒了,脫了鞋握在手里向它追去,它三繞兩拐跑進東屋,縱身一跳,撲進父親的懷里。

我對父親說,讓我打死它!

父親說,不行!

父親和黑貓同時睜大眼睛,驚恐地望著我。父親說,它是我伴兒,你要打死它,就先打死我吧!

我一肚子氣消了。手里的鞋“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十四

終于盼到下雨了。

一個多月沒下雨了,人活在蒼蠅的世界里,心里干枯得要起火。菜園子里的地都開裂了,張著一張張嘴盼水喝,知了在樹上扯著嗓子叫:熱死了,熱死了。白頭翁蹲在樹梢上,望著天,喳喳喳地詛咒上帝。

終于,天陰了。

先是起風,三五片樹葉落下,即刻風就大了,不知從哪個方向斜掃過來,所有白楊樹一齊彎腰,然后就歪來扯去,把天空扯得東一塊西一塊。蒼黃的天空像宣紙,東一團,西一團,潑了幾團墨。不經意間再點上幾筆,天空就有了幾只燕子。

墨散開,就寫意成了一帶烏云,壓下來,壓下來,大雨點就啪啪啪地砸下來了。這是天公派來的先遣隊,緊跟著,大部隊就過來了,啪啪啪,嘩嘩嘩,呼啦呼啦,無數盆水從天上一齊傾倒下來。

東屋里熱氣散了,臊氣臭氣也散了,涼氣裹挾著濕濕的泥土腥氣卷進來,我和父親都感到了涼意。父親貪婪地向窗外看著,聽那嘩嘩嘩的雨聲,眼睛亮亮的,看了好久。

午后,雨就歇了。

天空又恢復了藍色,太陽從云子里跳出來。

院子,磚墻,樹,都無聲地存在著,濕淋淋的亮著自己的存在。辣椒更紅,豆角更綠。

真是人間好時光啊。我一激動,就說,爸爸,到院子里沖個澡吧?

父親說,好,沖澡!

我搬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我把父親身上的衣服脫光,背著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我端來一大盆熱水,對上涼水,調好水溫,就為父親洗澡。

父親是赤裸的,坐在雨后的時光里,坐在夕陽的晚照里,坐在濕漉漉的紅磚墻前面。幾十年了,我眼里的父親都是穿衣服的,我從沒有看過赤裸的父親。現在,重病中的父親赤裸在我的面前,我看著他,竟陌生得認不出來了。

他那么瘦,肌膚那么松,是我的父親嗎?我心目中的父親曾經多么地偉岸!他的肚子也松塌了,肚皮一圈一圈塌下來,疊到腿根。他的雄性之器,也萎縮了,半隱在荒蕪的腿間,做休眠狀。可以想見,它曾經多么傲然挺立,英姿勃發!是它的維系,讓這人類有了一個我,讓我有了他這樣一位父親!

他為什么要做我的父親?我和他為什么在今生是父子關系?我們前世有了約定么?

父親,一個多么叫人一喊就心疼的稱謂。

我為父親洗完澡,再看看父親,我的父親清新起來,生動起來了。

父親滿意地看著自己,他的臉上帶著笑意。

我蹲在父親面前,看著這個新鮮的老頭,美美地問,舒服嗎?

父親說,舒服。

父親笑了。

父親的笑,在斜陽的余暉里很燦爛。

這燦爛的笑,是父親留在人間的最后一次笑。

這次洗澡,也是父親在人間的最后一次洗澡。

我把父親抱到床上的時候,無意間就看到父親枕頭底下的那根褲帶。那褲帶是母親早些年用粗布縫制的,父親沒生病之前一直用它,這些年不用了。現在這褲帶怎么又跑到父親的枕頭底下了呢?我要拿出來,卻被父親攔住了,我后來把褲帶扯出來時,就看到這褲帶一頭拴在床腿上,另一頭打了一個圈套。

我明白父親為什么要阻攔我了。

我瞪著父親,憤憤道:你這是干什么?!

父親不說話,大眼睛無神地看著我發呆。

我說,我辛辛苦苦地照顧你,就讓你這樣對待我嗎?

父親還是不說話,閉上眼睛,眼淚流出來。

我說,你為什么要這樣?

父親把手捂在臉上,哭道,我不想活了。我又不能好,你這樣服侍我,不值。

我說,你不要說了!我氣憤地把那條褲帶剁了,剁了八截。我邊剁褲帶邊眼淚橫飛。

我不再回堂屋睡了。我在父親的床上睡下來,父親睡那頭,我睡這頭;父親睡里邊,我睡外邊。貼著父親的腿睡,我發現自己不失眠了。夜里還要醒幾次,摸摸父親溫熱的腳,再睡,就很安實。

十五

父親到底還是認出我是他兒子小東。

那天,我把父親在沙發里安放好,自己在堂屋里喝悶酒。天依然很熱,我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喝著酒,啃豬蹄。喝到昏昏然的時候,就聽到父親在東屋里笑起來。這不是他慣常的那種呵呵的笑,而是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父親笑過后,就喊道,小成!小成!你奶奶下來了!我以為父親“糊涂癥”發作了,扭頭看東屋的門,就見父親腋下支著拐杖,左手舉著母親的遺像,右手扶著墻走了出來。父親還在笑著,東瞧瞧,西望望,喊著小成,一轉臉,就看到我了,父親先是一愣,跟著就說,小東!你小狗日的啥時回來的?我扔了酒杯,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叫我什么?父親說,叫你小東!我突然鼻子一酸,哭起來。我跑出堂屋,搖搖晃晃地在父親面前跪下來。我仰著臉,看著父親說,我是誰?父親說,你是小東!我說,不!我是小成!父親說,你不是小成。你是我兒子,我還能認不出你?我說,我不是小東,不是!父親說,你就是!不信你脫了褲子看看,你狗日的雞巴上有顆黑痣,老子的雞巴上也有顆黑痣!

我哭出聲了。

父親也落淚了。父親說,小東你看,你媽媽多聽話啊,我喊一二三,一跺腳,你媽就下來了!

父親又笑又哭。

父親到底清醒過來,認出他的兒子。

我頭一歪,倒在地上,不認識了父親。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不吃不喝,睜著眼看著房頂,像個愣子。

我不知道身處何處,今夕何夕。

我只看見一個人影在我面前晃動,不知道他是我的父親。

我的意識停滯了。

我在城里的時候,也出現過這種事。意識停滯,看什么都是幻影。我睡覺醒來,看那大房子,嶄新的裝飾,寬敞的陽臺,竟不知道是在誰的家里。我大喊大叫,這是誰的家?老婆!老婆!老婆從廚房里出來,說你干嘛呢?打癔癥啊?這不是自己的家么?我看到老婆,確實是自己的老婆,腦子才轉過來。想想確實是自己的家啊,怎么感覺不到家的味道呢?是因為家里沒有父親母親,就不像個家嗎?

兩天后,我的大腦才清醒過來,我的蒼老的父親才在我的記憶里復位。

這兩天,父親的伙食都是東院的二嫂提供的。二嫂是我本家的嫂子,個子不高,胖胖的,結結實實的,一年四季好像最愛穿夾克衫,牛仔褲,耐克鞋。二嫂待人熱情,一笑兩個酒窩,干凈,豁達。

聽二嫂說,父親吃完飯,就趴在我的床前,看我,喚我,小東小東,你快醒來,我是你爸,我是你爸。父親還爬著去村醫院,找來劉赤腳為我吊水,為我針灸。我清醒后,喊了一聲爸爸,父親就哭了。

十六

父親的腿又腫了。水腫,比先前那次還要腫得厲害。

劉赤腳說,水腫,對于病重的人,不是吉祥的信號。

我讓父親服藥,父親拒絕服藥。我抱父親下床,父親說,我還是躺著吧,躺著比坐著好受些。

父親臥床了。父親這一臥床,就再也沒有下床。

劉赤腳來給父親吊水,三瓶水,吊第一瓶時,就出了麻煩。針頭在父親的右手上找血管,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父親長期吊水,他手面上的皮膚青一塊紫一塊的,已經不好找血管了。又換左手,劉赤腳戴了雙層眼鏡,找啊找,還是沒有找到血管。只好打在腳脖子上,針下去了,一切就緒,可是水又下不去了。劉赤腳換了大號針頭,又把流量調到最大,也不見吊瓶里有水泡上升。

父親說,不吊了,我這病也老到根兒了,吊也沒用了。

中午吃飯,我燒了稀粥,炒了兩個小菜,端到父親面前,蠻以為父親可以多吃一點的,可是父親只喝了半碗稀粥,就把碗推開了。再吃饃時,就被饃噎著了。其實父親只咬了手指頭大的一點饃,可就是這手指頭大的一點饃堵在父親的喉管里下不去了。父親的臉憋得通紅,憋出了一身汗。眼白往上翻,嘴歪著,黏痰順著嘴角往外流,喉嚨里發出“嘔咯嘔咯”的聲音,胸口鼓得像帆。

我嚇壞了。看著父親被噎的樣子,卻不知怎么辦才好,眼淚嘩嘩嘩往外淌。

我說爸爸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說爸爸你別嚇我啊?

父親的胸口還在抽著風箱,憋得眼淚絲絲。

我先捶父親的背,再拍父親的胸,又生怕拍出什么事來,就脫了鞋,準備跑去喊劉赤腳。正要往外跑,父親“嘔嘍”一聲,小饃塊從他的嘴里吐了出來。

父親沒事了,我卻嚇得尿濕了褲子。再看看父親的腿間,小便大便混合著在尿布上涂了一片。

晚上涼快了一些,父親的精神狀態似乎好了一些。父親可以倚著墻坐起來了。父親一有進步,我就高興,我做飯燒菜就帶勁兒。父親在東屋叫我,小東,把蔥拿來,我給你剝。我說好嘞。就把蔥,附帶著一把芹菜都拿給了父親。

父親剝蔥的時候,我在院子的小菜園里摘辣椒、茄子和豆角。我想再為父親做糖醋青椒,面蒸茄絲,涼拌豆角。那天父親吃這三個菜時,吃得多歡啊!他說他喜歡吃這菜,他說這話的時候,那樣子真像個快活郎。那會兒,他還糊涂著,叫我小成,現在不糊涂了,叫我小東了,我想趁他清醒的時候,以兒子的名義,為他做他喜歡吃的菜。那樣,他若再糊涂了,就不遺憾了,我也不遺憾了。

我把一筐紅紅綠綠的辣椒茄子豆角端到父親面前,讓父親看。我想父親一看,心里就會高興。我考父親:爸爸,知道我用它們做什么菜嗎?

父親想了想,說,知道。伸出四個指頭說,三個菜。想了想又說,我不知道名字,就知道好吃。

我笑了。做好了三個菜,端到父親面前,父親俯下頭,聞了聞,說,香啊。我看到父親的喉結動了一下,父親在咽唾沫。父親顫著手拿起筷子,我以為他要吃好多的,可他在每樣菜上夾了一點,放在嘴里嚼,筷子就放下了。

我給父親洗好腳,父親睡那頭,我睡這頭,在昏黃的燈光下,在電風扇輕柔地吹拂下,我和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父親的聲音很低微,很慢。父親說他的往事。說那些老師,說那些學生,說楊小陽,黑蛋,三丫……

父親呵呵呵地笑起來。

父親說到自己,聲調就悲傷起來。

父親說,我不行了。原打算我的理想是八十歲,現在看來,這理想實現不了了。我也想拼啊,拼出來,小東啊,你的工夫就沒有白費;拼不出來,你所有勞累就都徒勞了。小東,你一天天照顧我,雖說你從沒說過累,可我看得出來,你累啊,你心里急啊。你天天為我勞累,舍妻別子,我這心里不得安生啊,想死死不掉,我一丁點兒法子也沒有啊,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天天的,我枉活著,你枉費勁,何時是個盡頭?我想早點走啊,早點去見你媽……

父親說著,我聽著。父親在那頭說,我在這頭哭。

我說爸爸別說了,大半夜的,說這些干嗎呢?

父親說,不說了,說別的。

父親說,小東,你城里的生意怎么樣啊?夠吃的嗎?

我說夠吃。

父親嘆了一聲,說,鵬鵬和他媽在城里,也沒有時間回來了,我都想他們了。鵬鵬長高了吧?

鵬鵬是我兒子。我說,鵬鵬長高了,他們年底回來,陪你過年。

父親說,你也早點回去吧,陪陪他們。

我說你別說這些,說別的。

父親說不說了,說別的,就說貓,還有你媽。小東,你回城就把你媽遺像帶著。這黑貓呢,就留給你二嫂,你二嫂家沒有貓,有老鼠。

我說別說這些,說別的。

父親說好,就說天安門。小東,我跟你說過的,我有個愿望,有生之年一定到天安門看看。

父親跟我說過的。我這些年來疲于奔命,把父親的這個愿望忘了。我說,我記著呢,爸爸你好好養病,病好了,我帶你去看北京天安門。

父親說,好,就這么定。

父親不再說話,他說累了,要休息了。他拍拍我的腿說,小東,你也睡吧。父親的手拍在我的腿上,很輕,像一片羽毛。

我說我睡了,你也睡吧。

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拉滅燈。我讓燈亮著,看著父親睡覺。一會兒,父親那頭響起了輕微的鼾聲。我睡不著,后來我把手放在父親溫熱的腳上,合上眼,慢慢地就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我又聽父親說話:還有,院子東南角的那個水缸底下,你媽埋了一個石灰袋子,你媽說留給你和你哥的,你抽空把它挖出來吧……

過了好久,父親又說了一句話。好像是夢話,我聽到父親在夢里呵呵笑了兩聲。父親說,好吃,我知道名字,就不告訴你。

我說爸爸你睡吧,你說好吃,我明天再做給你吃。

父親就睡了。父親睡得很沉,不再說夢話,連鼾聲都沒有。

我的父親永遠地睡了。

那是天快亮的時候,我習慣性地摸父親的腳,他溫熱的腳涼了。

父親走了。

永遠地走了。

我把臉伏在父親的胸口上,慟哭。

爸爸,你知道我嘴上說煩你,心里多疼你嗎?

爸爸,你這一走,我到哪里找你啊!

爸爸,我辛辛苦苦照顧你,你不該這樣對待我啊……

爸爸,來生還讓我做你的兒子吧……

十七

我是過了父親“五七”才回城的。

五七那天,按照風俗,我炒了四個菜,端到父親的墳上,祭奠父親。把菜放在父親的墳前,我跪下來,眼淚止不住地嘩嘩地流下來。四個菜都是父親愛吃的,其中三個菜分別是糖醋青椒,面蒸茄絲,涼拌豆角。我說,爸爸,我給你送菜來了。再也聽不到父親的夸贊,聽不到父親呵呵的笑聲了。

我在外面,父親在里面;我跪著,父親躺著。我哭父親,父親是否知道?近在咫尺,陰陽兩隔;近在咫尺,永難相見。

我回到家,來到父親的東屋。東屋里,父親沒有了。父親的沙發空空的,一旁的茶幾上,黑貓蹲著。父親的拐杖在床沿邊靠著。母親的遺像在墻上掛著。蚊帳里的小吊扇還在呼呼地扇著。

我來到院子的東南角,把水缸底下的石灰袋子挖了出來。我把袋子里的石灰倒出來,就看到一個小鐵盒子。把鐵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個小塑料包,把塑料紙一層層剝開,就發現里面包著的是錢。錢分三卷,一卷一萬,共三萬塊。

三萬塊,可以為顱內出血的母親做手術的,母親沒有做。

三萬塊,或許可以治好父親的病,父親沒有用它。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在堂屋二樓臥室的窗前坐下來。一個人,一只貓,坐在一塊兒,安靜地看窗外的院子。院子黑漆漆的,植物們都睡了,小蟲子們卻不安分,這個時候大約都走出巢穴,歡聚在一起載歌載舞了吧。

我想我和小貓是一對忠實的觀眾,我們坐在窗子后面,像坐在二樓的觀眾席上,平靜地等待著一場盛大的音樂會開幕。

父親走后,黑貓就跟了我。這小東西一點都不怕我。前些時候,我討厭它,現在因為它和父親的關系,我接受它了,甚而喜歡它了。它是怎樣看我的呢?是不是看我失去了父親,它同情我,就跟了我呢?或者在它黃色的眼睛里,它身邊的陪伴者本來就沒有變化,只不過這個年輕人是那個逝去的老者轉世而來罷了。

音樂會開始了。我看到我家黑漆漆的院子里熱鬧非凡。植物的枝葉搭建的舞臺上,各種小蟲子,穿著各色彩服,跑來跑去,輪番登場,有的像小生,有的像花旦,有的像青衣,有的像老生,都尖著嘴,吹著哨子,發出各種悅耳的鳴音。小蟲子們扭來扭去,在舞臺上做著鬼臉,又唱又跳,熱鬧極了。

我看到很多觀眾圍在舞臺四周,熱烈鼓掌。有大眼睛的青蛙,有大嘴巴的蛤蟆,還有尖嘴巴的小老鼠,翹著小尾巴,齜著大門牙,笑得最開心。

小蟲子們的音樂會正熱鬧著的時候,我看到東院二嫂家院子里的電燈亮了。二嫂家和我家一墻之隔,我坐在樓上的窗前,可以看到二嫂家的半個院子。電燈亮了,二嫂家滿院生輝。電燈掛在柿子樹上,二嫂從屋檐下的暗影里走出來,走進院子,走進燈光里。

二嫂來到柿子樹下,坐在木盆旁邊,洗澡。木盆里的水熱騰騰的,燈光里泛著破碎的光。二嫂的頭發散開來,像瀑布。二嫂的手臂伸展開,像蓮藕。

燈影里,我忽然覺得那二嫂不是凡間的二嫂,她是自然界的精靈們派來的,在今晚,為小蟲子們的音樂會領銜主演。她是大自然的尤物,是小蟲王國的神。她如癡如醉美輪美奐的表演,把整場音樂會推向了高潮。

我看入迷了。我醉入夢鄉。夢里,父親牽著我的手,走在暗夜的樹林里,父親舉著手電筒,往樹上照,就看到一只只蟬蛻棲息在樹葉片上,我舉小棍把它們一個個敲下來。

無數只小蟲躲在樹葉后面鳴叫,合奏著抒情、華麗的小夜曲。我聽入迷了。那是我童年里最喧鬧的音樂會啊。

我醒來,夢已飄遠,天已大亮。院子里的音樂會謝幕了,那些小蟲早已不見了蹤影。白天,是小蟲們的夜晚。

東院里洗澡的二嫂呢,也不見了蹤影。臥室的門關著,門上的大紅對聯在晨曦里像一幅裝飾畫,上面紅底黑字寫著:龍騰新年禧,鳳舞大地春。

我想我該回城了。

我沿著院道向外走。黑貓蹲在堂屋的門前目送我。院子里的青椒,茄子和豆角,還都旺盛地長著,只是,父親看不到它們了。只是,我不再摘下它們做菜了。

我鎖上大門。那些作物就被我鎖在院子里。黑貓陪著它們。就讓它們好好地長吧,該紅的紅,該綠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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