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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蟬

2012-12-29 00:00:00吳文君
清明 2012年5期

1

陳致遠死的那個晚上并無異常。十一點半藍玲回到家里,他還出來過一趟,沒戴眼鏡,臉色疲倦,一年多了,他一直是那種臉色,黃中帶青,眼睛下面有些浮腫。他剛畫完一幅大油畫,完成那天說最近什么也不畫了,先把畫室理一理,再帶她去趟日本,結果沒兩天就又畫了。藍玲也不去說他。陳致遠是去衛生間。藍玲聽他沖了馬桶,洗了手,出來了,跟她說今天感覺不大好。她說,不大好就早點睡吧。他看著墻茫然了一陣,——后來無論怎么回想,藍玲也未發覺那陣茫然有什么不對勁的,不大好,是人不大好?還是畫得不大好?怔了二三十秒,看她打亂了頭發,只穿著襯裙,知道她要洗澡,點頭說,這就去睡。噢,好。她應著,一陣風一樣進了浴室,關上了門,外面,畫室的門也關上了。

所以陳致遠確切的離世時間藍玲并不知道,她在浴室里待了很長時間,披著睡衣出來時全身潮紅,——那是夜里的約會帶來的,她看上去滋潤極了,烏黑發亮的頭發濕淋淋地垂在肩上,肉體的深處,一個地方仍抖動著,其實這晚小駱只吻了吻她的耳根,就送她回來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去許久,仍不知道這身潮紅是從哪里被小駱引逗出來的。

醒時四周一片寂靜,月光——其實已經是早晨淡白的天色從窗簾鏤空的地方透進來,在窗簾店里她一眼看中了這塊厚實的藍布,像是風吹日曬雨淋似的,無比的素凈優美。她不是畫家,卻有一雙畫家的眼睛,這也是畫家的小駱說的,陳致遠只說了一句不錯。藍玲摸了摸裸在被外的肩膀,冷而膩,這讓她想起菜場肉攤砍成大片的肉塊。她討厭碰那些肉,總是遠遠地指著一個部位,告訴賣肉的販子她要哪塊,好在陳致遠吃穿不講究,這兩年名聲比過去響了些,賣出去的畫價錢也高了些,她雖然克制不住仍出去跟小駱約會,難免擔心事情一旦拆穿,陳致遠會受到什么樣的打擊,于她同樣沒有好處。

天徹底亮了,藍玲下了床,拉開窗簾,把窗子推成四十五度角,看了對面一眼,一個女人探出毛刺刺的頭正在開窗,——都是一式一樣的早上,她抓起頭發在腦后轉了兩圈挽了,自去洗臉刷牙。煎了蛋,煮了稀飯,自己先吃了,便去大園子買菜。大園子是臨時設攤處,近,也便宜,買完菜回來,稀飯煎蛋仍端放在桌上。敲敲畫室的門,沒一點動靜。九點一刻,郵差送來報紙和信,她又去敲門,喊著,陳致遠?陳致遠?還是沒動靜。門沒鎖,一推就開了,陳致遠側身蜷在角落里的小木板床上,臉上籠罩著一層青灰的靜寂的氣息。

沒有一點準備的,藍玲成了寡婦,旅日畫家陳致遠的遺孀。那個晚上自己不出去,洗了澡進去看看他,他會不會不死呢?這種揣想當然已經沒有用了。她看著他被火化去,相信不相信都得承認那把灰就是他。

七年前朋友拉她去參加莫名其妙的派對,她穿了條白裙子,腳上是藤編的涼鞋,不知哪一個宣布她名花無主,那邊幾個人立刻叫了起來,說這里也有一個,幾米外,一張四方形戴近視眼鏡的臉抬了起來,笑得有點窘。那年她三十一,他四十二。她談不上多愛他,但很明白跟他結了婚就有了家,有了住的地方,新的朋友圈,搭上過去搭不上的關系。

誰知道他們只有七年,剛到七年之癢,她像一個枝頭剛把自己送到墻外去,這場大雪便把她壓折了。兒子一歲起就放在老家父母那兒。葬禮完了,又過了兩天,她就送他們走了。開車前她對兒子說,乖,等你讀一年級了,媽媽來接你。兒子穿著絨線衫背帶褲,很老成地看著她,把手里攥著的一顆奶糖給了她。回到家,摸到這顆捏扁的奶糖,她流了好一陣眼淚,可她和陳致遠一樣不習慣小孩的吵鬧了,寧愿一個人,癱軟的,不成形的歪在窗前奶黃色的沙發上。

那兩天她待在家里哪也沒去,手機里堆集了五六十條短信,一條一條看了,小駱的也在里面,她的心跳了一下,猶如海水在遙遠的地方嘩啦拍了下岸,她沖動地想問他在哪里,現在就出來,然而,一道墻筑了起來,夾雜著茅草泥沙擋在面前。

她把手機拋到沙發另一頭,頹喪地看著落地玻璃窗上自己孤獨無依的影子,她能感覺到影子內部的灼熱,和隱在燙過的頭發和沙粒樣粗糙的皮膚底下的熱氣,隨便按到她身上哪一處,這股熱氣就會放出來,騰起一股小氣浪。

你很性感。那個晚上,小駱是這么說的。

我性感嗎?她因為吃驚笑了,還沒人這么說過她。她不白,眼睛不大,一直有點自卑,覺得不夠漂亮。

不,你很漂亮,小駱說。那個晚上小駱還吻了她的耳根,讓她心神蕩漾,但幾個小時之后,陳致遠就在他的畫室里死了。

2

藍玲后來談起那段日子稱作“自囚”。她恢復了精神,最先做的就是把陳致遠的衣物從兩人合用的柜子里清理出去,把他的東西裝在三只大紙箱里,推到畫室里疊起來。

那個早晨之后,她還是第一次走進去。搬動紙箱攪起的灰塵淡淡地彌散在小小的畫室里,在電燈下造成了一種藍熒熒的效果,她穿著跑步穿的棉運動衫褲,托著下巴,站在過去陳致遠作畫的位置上孤獨茫然地看著。

沒畫完的畫還在架子上,兩枝蘭花,一枝插在玻璃瓶里,一枝橫在窗臺上,都已經開足了。最好的那段日子里,陳致遠很有興致地跟她講過很多繪畫方面的知識,教她怎么欣賞一幅畫,用自己的眼睛去讀懂畫家藏在畫中的觀念。

窗臺上那枝蘭花,剛從瓶中拿出來,還是還沒來得及插入瓶中?她的眼睛徒勞地盯著畫上的蘭花、作為背景油漆剝落的木窗。只能是徒勞的,——她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來了,他后來就不大跟她講畫了,也不喜歡她進來,不要她多此一舉打掃這里的衛生,收拾弄亂的顏料和別的東西。現在,這里終于對她開放了。藍玲環視四周,心里升起奇異的感覺。靠墻的小木板床,剛搬進來的三只紙箱,還有一只和她差不多高的木柜,里面堆著顏料畫布,畫禿了的筆,最上面還有一個暗屜,卻是鎖著的。

她把陳致遠的鑰匙串拿過來一把把試著,柜子打開的霎那,只覺得兩手發軟,上面幾本紅封皮的本子是從前的獲獎證書。他是少年天才,讀初中時就已表現出畫畫的天賦,他的祖上出過好幾代書法家,他當畫家是有家庭淵源的,沒有這些來歷,他就會被說成是從工人中來的畫家,他父親是一個小廠的職工,病逝時他只有十四歲,——藍玲恍然想到這很可能是他們家族里的疾病,都是壯年的時候因為心臟出問題死的。她還想到了唐麗,唐麗是她同學,前幾年如愿嫁了一個有家族史的男人,唐麗說上品的男人都有家族史,勸她了解過陳致遠的父母再談結婚,真的,你別不信,什么人生的像什么人……她那時說唐麗荒謬,還說我嫁的是他,又不是他父母。

她把本子疊好,拿起一個紙盒,里面是一塊掉了玻璃面子的手表。打開盒蓋,翻了翻,合上了。最里面還有一個盒子,盒蓋上畫著淺紅色的如意云紋,她動了動跪疼的膝蓋,——這里一定有什么了,稱得上秘密的那種東西,她有預感。

掀開盒蓋的一剎那,藍玲還在想,這里還是沒有什么,她應該滿意嗎?那說明她的丈夫并沒有秘密,他的秘密——全都在他的畫里,能不能發現,全憑看畫人自己。可是,他還是有秘密的,解開包裹的紅布,一塊白玉落到手里,涼涼的,滑滑的,是一個玉蟬。

底下還有一封信,她呆了一呆才拿起。信是陳致遠寫給“涓涓”的,只有短短幾句話,問她下次什么時候見面,希望她早一點定下時間,他有一塊玉送給她,玉是他祖母傳下來的,至于他祖母怎么得來的,就不知道了,可能是祖母的祖母傳的吧。信末寫著12月18號晚,致遠匆書。

涓涓?藍玲立刻想起一張白白大大,像在床上歡戲了一夜睡眠不足的臉。怎么是她?再說,又是哪一年的12月18號晚,致遠匆書呢?

她動了動一直曲著的膝蓋,他終究是有秘密的,瞞了她這么久,不是,他是擺明了要瞞她一輩子。不是他死了,她永遠不知道,這感覺,就像橫端里被踢了一腳,悶悶地疼。也不能老在地上坐著,她砰的帶上抽屜,站起來,按掉電燈,一股風一樣走了出去。

3

幾天了,藍玲進進出出,想當沒這回事,但還是要往客廳的窗臺上帶一眼。盒子就放在窗臺上。窗臺很寬,她喝咖啡的白瓷杯,當煙灰缸用的灰黃的陶盤也在上面。萬年青的大葉子已經探到玻璃窗上。

藍玲肯定這是封求婚信。最起碼那時那個什么涓涓是他相戀的女友,可后來怎么沒把玉送出去呢?也沒給她,婚期定下后,他送她的是一塊表,他說:“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時間是最奢華的禮物?”在商場她就把表戴到了手上。

藍玲努力搜索著涓涓的印象,想起有一次,在一家店里,她正和陳致遠看柜臺里的糕點,突然一個女人撲上來摟住陳致遠,咯咯地笑著:“怎么來了也不說?”陳致遠掙脫她,尷尬地說:“這是藍玲,我老婆。”等她走后,藍玲問這是誰啊,怎么這樣!陳致遠訥訥地說,我表妹,涓涓,跟誰都這樣。

她不舒服了一會也就過了,算不上有妒意。現在,你還能說她跟誰都這樣?藍玲問柜子上的照片。照片上,陳致遠只有一寸大小,微微地笑著,他是什么也不會告訴她的,只會笑。笑什么笑!她把照片翻過去,“啪”地合在柜子上。

心里再不痛快也無濟于事,她不能把他從那邊拉出來,搖著他問個明白了。

這天,她把玩著玉,忽兒想到,還不知道這玉值不值錢,值多少?應該找個懂行的人看一看。她想到小駱,——又把他擱到了一邊,仔細思索著,然而始終思索不出合適的人來,過去經常一塊玩的,結婚后都疏遠了,就連唐麗也是好幾個月才見一次面,唐麗朋友太多,經常說著話突然冒出一句,呃,親愛的,我有電話了,便把她這一頭掐了。

最后,她還是找了小駱。他不是也有秘密嗎?她就不能有秘密?自從發現了玉,對那個晚上的愧疚感消去了大半。和事先想的不一樣的是,——她本來沒打算告訴他“涓涓”的,但是從那個晚上他們分別后回到家里,陳致遠感覺不大好說起,說到發現了玉和信,夾泥帶水把“涓涓”帶了出來。

“你別以為我受了打擊,我是不想蒙在鼓里,我真這么想的。”說到這里,她發現面前的咖啡還沒喝過,端起來啜了一小口。

小駱笑笑,說到熟人那里問問看,有沒有人懂行,問題不大,一副完全理解她的樣子。倒是她后悔了,說這么多干嘛,前面的話不都是多余的,就說想問問這玉什么價就行了。她并不是碎嘴的愛嘮叨的女人呀,陳致遠過去喜歡她也是這一點,明理,懂事,從不胡攪蠻纏,怎么一見了他就什么話都要倒出來。她用眼睛的余光掃著他結實的臉,下巴,怕他并不明白除了鑒定玉的成色,目的還是想見一見他。現在也見到了,要他說什么?難道她希望這個時候他說她性感?漂亮?希望他這個時候突然走過來抱著她的肩膀,吻她的耳根,說他也想著她?她覺得羞恥,喝完咖啡就說要走。

他收起玉:“一塊走吧,我送你。”

門口的兩棵廣玉蘭謝得差不多了,地上滿是花瓣的碎片,她吁了口氣,覺得好了一些,他的車開過來了。

她上了車,關上車門,一片黑影落下來籠罩著他們。她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別的意思,沉默地看著路邊的街景,路過常去的面包房,她叫他停車,開了車門,索然無味地跳到地上。

“放心。記住我的話,這不是你的錯。多出來走走,別老悶在家里。”他關上車門,發動了車子。

她看著汽車蹣跚著匯進車流,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4

沒幾天小駱就把玉給她送回來了,順便邀她一起吃晚飯。藍玲正在上班,手里還抱著一摞書,準備放到架子上。她猶豫了一下,再一想,也沒道理弄得井水不犯河水似的,他們至少還是朋友,坐在他的汽車里,想到“朋友”一詞,心里沒來由的一酸。

也怪那次小駱來,她電腦開著,正玩空當接龍的游戲。小駱說網上有個算命游戲,可以算婚姻指數。算出來卻讓她大為掃興,她和陳致遠只有40分,小駱不好意思地說這種東西不能當真的。她開玩笑:“那我把老陳換掉試試?”換到后來,陳致遠的生辰八字換上了小駱的,結果一出來,兩人都愣了,小駱說:“這么高?你跟老陳離婚吧,我們結婚算了。”她切換掉網頁,說:“還好意思說呢,你舍得跟貝貝分手呀?”貝貝也是畫家,一個畫院的,藍玲聽人說起過他們好幾次了,憑心而論,貝貝年輕漂亮,家境又好,和小駱正相當。小駱說:“什么舍不得,根本就不是的。”看看她,又加了一句:“我當她妹妹呢。”在畫院的這幫年輕畫家面前,她一向維持著大嫂的端莊,那天卻促狹起來:“哦?那我以后看見她倒要問她是真妹妹還是假妹妹。”說著,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頭一扭,差點撞到他臉上,看他的神情,雖然笑著,又有些惡狠狠的,好像在說:“讓你笑,讓你笑,看我怎么整你!”她不自在起來:“你當真了?我才不去問呢,逗你玩的。”——說不當真,她還是當真了。

去的是聾啞學校旁的日式餐廳。路上小駱連接了三次電話,快到了才問她:“這玉這么值錢想不到吧?”

“想不到。”她老實地說。

“我也想不到。朋友托過去的,一個勁問我哪里來的,說我淘到寶了,這可是有來歷的,上品中的上品。我還當他開玩笑,這個人。你看到他,保證想不到,頭那么大,穿件油漬漬的藍布衫,背還是駝的,講三句話抽一抽鼻子……”

停好車,推門進去。上一次他們吃飯也是在這里。一轉眼,小半年了,窗前還是那棵大橡皮樹,頭頂還是那枝水晶燈枝,面前擁擠地堆著一二十只碟子。小駱笑,日本人三粒黃豆放一只碟子,一片菜葉也要放一只碟子。

她恍然回到了過去的時光,輕松的,冒著被打的危險,爬到凳子上去抓糖果,什么后果都不去考慮。說:“這樣正好少吃點呀。現在的人不都嫌自己胖?這個高那個高的。”

小駱翻著肉片,說:“還不是說說的,不病到進醫院誰肯少吃?”

“也是,”她說,“我就不肯。”接過還在嗞嗞作響的烤肉,送到嘴里,嚼著笑了。

小駱看著她,眼睛半天不移開,她提醒他肉要煳了,才忙著低下頭去翻肉片,說:“知道為什么帶你來這里?就想有機會為你服務一下。哈,我就希望你像個公主,很高貴的,知道什么叫高貴?有錢就高貴?當官的就高貴?錯啦,有一顆干凈的心才是最高貴的,唉,是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蒙上了眼睛,看不明白啦,把瞧不起自己的人當成了高貴,把有權力踢自己的人當成了高貴……”今天他好像也回到過去了,燈光下,眼睛底下拖著兩只眼袋,他好像也蒼老了,閃著光,模糊了。

他抬起頭,不解地問:“怎么不吃?哭……啦……哭什么啦……傻不傻?”手伸到一半,縮了回去,扯了張紙巾給她。她抹了臉,眼淚又洶涌了一陣,才勉強收住,一張臉還哭著,卻又難為情地笑了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人的情緒就是這么奇怪,但這一時心里生出的是莫名的感激,她過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感激他。至少他們還是“朋友”。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說:“說真的,你不打算賣掉它吧?”

“賣掉?為什么賣掉?”

“哦,我是隨便說說的。你大概更愿意收藏它吧?”

“我,我有個想法,”她咬著嘴唇,這個想法來得這么突然,靈光一閃一樣的,脫口說,“我想去看看那個涓涓。”

車子一偏,貼著旁邊的車擦過去,她嚇得叫起來:“喂,你怎么打的方向盤!”

“你看她干什么?依我看,這信百分之一百是你們結婚前寫的,陳年八古的事了,讓它過去吧。”

她看著他。

他扭過頭看她:“我怕你做傻事嘛。”

“難道我真這么傻?”她不甘地問。

“當然不是了。”小駱側過半張臉朝她一笑,像要吻過來,——有幾次,他們就是這樣吻了,受了夜色的挑逗一般情欲陡起,然而這一次他一笑之后便把臉轉了回去,直直地凝視前方,仿佛跟她一樣急于擺脫心里滋生出來的欲念。他是退縮了,她自己不也是?他們已經過去了。兩人都沒再說話,車子下了高架,她看到那幾幢檸檬黃的房子。為什么她還渴望他帶她到別處呢?這個欲望竟是這么難以克制?

“我到了。”她說。

“等一等吧,就等三個月,三個月過了你想去再去?”

他把車靠到邊上,她下了車,穿過馬路進了小區。身后一直沒有動靜,快到自己住的那一幢樓了,她扭過頭一看,車還停在那兒,雪白的,像一片小小的帶著紅光的雪片。他在目送她嗎?他們再也沒有理由見面了?她幾乎邁不動步子。然而只是一個霎那,車輪碾動路面,飛快地開走了。

5

年后藍玲去了妙果鎮,已經超過小駱規定的時間。她還是想去!就像手上結的趼皮,不剪除,它只能越積越厚。

加上年前那件她認為奇怪的事。

那天是過去的同事姜妮娜回國探親,館里設宴接風,全體出動。其實藍玲進來那年姜妮娜正好走,兩人算不上熟,還為一本畫冊不見了鬧過一場不愉快。雖然當時就不計較了,藍玲回想起來,仍然詫異為什么姜妮娜非咬定是她弄丟的,幸而畫冊找到了,不然她真說不清了。

酒宴訂在順風,藍玲嫌圍巾臃腫,什么都不戴,又顯得光禿禿的,突然想到那塊玉,戴上去一試,只覺得這玉的古雅給她周身罩上了一股過去沒有的氣息,欣然戴著上班去了。

晚上下了班,沒車的搭有車的一簇堆到了酒店,稍過一會,一個白嫩富態的婦人帶著一股香風進來了,脖子上的一圈鉆石項鏈頓時奪去了所有的眼球。

館長嫌兩桌不熱鬧,訂了張大桌子,二十幾個人全擠了上去,嘻嘻哈哈,五六年時間,有的人幾乎全無變化,有的人卻仿佛換過了一個人,笑聲中菜接二連三上來,忽兒,她就被姜妮娜注意到了:“怎么一聲不響,想什么心事呢?”一時無人發聲,面面相覷。“哈,你戴的什么?拿下來我看看。”話音未落,一只五指并攏指尖微微翹著的手心伸了過來。姜妮娜還是那副說一不二的神情,她聲音里不覺帶上了刺,說:“你的鉆石項鏈不讓我們開開眼?一塊破玉有什么好看。”說是這樣說,藍玲還是摘下玉,擱到姜妮娜手上。姜妮娜說:“你不懂了,鉆石有價,玉無價,跟你們說老實話,我這可是仿制品,真的在保險柜里呢,這表也是仿制的,不信你們看。”然后真摘下項鏈和表傳了過來。藍玲的玉也在一桌人手上傳著,傳到館長那里,館長看了看,越過剩下的幾只手,把玉還到她手里,還說:“是塊好玉。小心藏好呵。”還沒看的人起了哄,說館長總得讓我們看看吧,也知道一下什么是好玉,藍玲把掛上去的玉又摘了下來。一時又有幾人從頭頸里褲腰上紛紛摘下玉來,場面復又熱鬧起來。

那天那塊玉讓藍玲大出風頭,飯畢一簇堆下了電梯,已喝得微醉,怎么跟姜妮娜告別的也記不清了,依稀覺得她洋派地親了親自己的面頰,按著自己的手說了什么,自己又說了什么全記不起了,回到家洗了洗,倒頭就睡。早上鬧鐘響過延挨了一刻才起床,腳軟軟地進了浴室,刷著牙,瞥了鏡子一眼,只覺得異樣,惘然地站了一會,驀地發覺頭頸里空著。

玉呢?她摸摸頭頸,顧不上洗臉先要緊去找,從地上找到床上,角角落落找遍了仍不見蹤影。回想夜里洗澡還在,就說明不是丟在外面,只要不丟在外面總歸找得著的,心里坦然了些,先去收拾床鋪,枕頭一掀,赫然看到玉,——繩子好好的,這繩子是活扣,戴的時候拉長了,戴好再收短,——絕不會睡時繩結松脫掉下來,而是摘下來的,——睡夢中她自己摘下來的?只有這一種解釋,難道還會是陳致遠給她摘下來的?這個念頭一出來,藍玲一霎那呆成了一尊石像。

但那日她雖沒顧上吃早飯,臉色發白,疑竇叢生,還是很正常地去館里上班了。她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父母都是醫生,從小住在醫院宿舍,死人嚇得了別人,嚇不了她。想到后來,倒冒出一個之前沒有的想法,——這是不是暗示呢?它突然出現,此番離奇地離身都是給她的暗示?

正好繼父打電話來,說錢收到了,她太客氣了,真是難為情。她忙說應該的應該的,過年嘛。

繼父也是叔叔,在妙果鎮,這叫“叔接嫂”,丈夫死了,妻子改嫁小叔子。藍玲頭一次聽說,陳致遠不愿細說,也未多問。那次去,陳致遠的母親還健在,次一年先是感冒,很快變成了肺病,最后器臟衰竭,兩個月不到就過世了。陳致遠喪禮的日子定下后,藍玲打電話報喪,客氣說那么遠的路,就別過來了,繼父也沒有要見最后一面的意愿,只說不來也好,代他叩一個頭吧,她聽得難過,熱淚涔涔地說以后一定過來看他。

藍玲在電話里問他過年好,繼父說好的好的,前日文墻門祝家的彩蘋給他拜過年了,邀他年初一過去吃夜飯。她說,彩蘋?全想不起來怎樣一個人,和陳致遠什么關系。繼父說:“她女兒涓涓和致遠是表兄妹,你見過。”藍玲心里轟隆一下,頓了頓才道,“想起來了,是認識的。她還沒結婚吧?”“哪里,孩子都四歲了。”繼父說,接下去卻把話轉到一個什么美寶阿姨上去了,說也要請他吃年酒。藍玲順便說過了年她要來妙果鎮,不想過了年天一直不好,又是雪又是雨,直到三月頭上才轉晴。輪到休假那天,她梳洗好,直奔客運中心,買了一張汽車票,去妙果鎮了。

6

到服務區,藍玲買了罐咖啡,吃了出門前塞在包里的一只面包,之后一個多小時,汽車宛如轟隆轟隆朝著過去開的,一直開到她跟著陳致遠第一次去的妙果鎮,也是這趟車,也是差不多的季節,已經有一兩點油菜花性急地開了,誰知時間翻過七年,她一個人來了……

車子開近一幢粉紅的建筑,停下了。藍玲下了車,過了橋,沿著河邊往里走,刻字社,茶店,漁具店,布鞋店,前面就是城隍弄了。每一家都圈了圍墻,有一堵矮墻上爬著一些枯萎的枝葉,幾朵干癟的薔薇吊在枝上,有一年他們來,這花團團簇簇從墻里翻出來直掛到墻角,一弄都是濃烈的香氣。門邊摞著竹籃那里便是陳家,門開著,一只編了一半的籃子擱在門口,藍玲喊了兩聲不見人,放下包,拿了杯子出來,倒了水,坐在小凳上慢慢喝著。曬進門洞的那塊太陽光四四方方的,正好把她包在里面,地上積著厚厚一層淡黃的竹屑,飛舞的細微的塵粒也是淡黃的。

真到了這里,她又猶豫了,難道真要去找那個涓涓,把玉和信交給她?越想越覺得自己荒謬。她只顧想,并未留意外面輕巧巧的腳步,忽地閃進一個人,倒嚇了一跳,剛轉念可能繼父回來了,再一看卻不是,進來的是個女人,兩條灰白的麻花辮亂蓬蓬的,扎了許多天沒梳過似的。一件紅不紅藍不藍的上衣,長褲下面探露著一雙圓鼓鼓的布鞋頭,——妙果鎮后山的老年女人都是這副打扮,其實也不算老年,頂多五十多歲,在城里還是風韻猶存的年紀。

你是——藍玲吧?未等藍玲開口,又一笑,咧著缺牙的嘴說:“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致遠從前叫我美寶阿姨。”藍玲才明白眼前就是邀繼父吃年酒那人,剛喚了一聲美寶阿姨,美寶阿姨利索地從背袋里摸出幾只雪白的團子來,愈發笑得鼻子眼睛都擠到了一起,說:“剛蒸的,我順路帶了幾只來,他呀,老是忘記吃中飯,胃都弄壞了。他一個人,吃不了穿不了,做那么巴結不知道怎么想的。”說著從排成梅花樣的六個團子中揪了一個,叫她吃,說還熱著,蠶豆餡。藍玲瞥到她指甲上那一圈黑,說車上吃過,還不餓,怕她看出自己嫌棄,忙從帶來的一包點心里拿了袋蛋糕,叫她帶回去慢慢吃。

美寶阿姨推不過,接下了,受之有愧似的說致遠小時候也特別好,別的小孩惡作劇,往別人粥碗里撒灰,拔人家剛種的小樹苗,往人家家里亂打彈弓,把玻璃窗都打碎了,他從來不做,從小有志氣,可惜走得這樣早,想起來真是難過,說著竟抹起淚來。藍玲只得勸了她幾聲,淚沒有了,仍絮絮地說著陳致遠小時候怎樣怎樣。

“美寶阿姨,”藍玲打斷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卻脫口說,“有一個涓涓,是致遠表妹,你認得吧?”

美寶阿姨停住了,歪頭看著她,說:“你問她呀?”藍玲還沒聽出什么意思,她又說,“問她做什么?”藍玲只好說:“我隨便問問,不認得不要緊。”

“認得么,當然認得的,”美寶阿姨一張薄嘴忽兒不利索了似的,“她是文墻門彩蘋的小女兒呀,上頭還有兩個姐姐。她們三姐妹名氣很大的。涓涓么,名氣比兩個姐姐還要大一點。”

門外響起悶撲撲的腳步,兩人都聽到了,一會,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走了進來,雖然只穿了件布衫,但還是汗騰騰的,背后拖著一捆毛竹。藍玲招呼說:“爸爸,你上山了?”

“坐,坐。”繼父把毛竹啪地往地上一扔,說,“我去去就來。”鉆到后屋去了。

美寶阿姨說了聲:“姑娘,我走了。”說完踮著腳尖跳到門外不見了。

繼父出來,換了一件布衫,藍玲才知他方才抹汗去了,銜了煙管坐下,摸過凳腳邊的大茶缸,坦坦地問她幾時到的。

她仍在凳上坐下,捧了杯子,邊吃茶,邊把想好的話說了一遍:趁著出差,正好過來看看他,好長時間不見,也很惦記的,不知最近血壓正不正常,降壓藥吃不吃,的的篤篤一路說下去,然而免不了談起火葬那天,再往前就又談到了那個晚上,陳致遠說感覺不大好,很早睡了,早上她起來才知道他夜里過去了。

“致遠虛歲才四十九吧?”

“就是虛歲四十九呀。”

“孩子好嗎?”

“好。”

“還在你父母那里?”

藍玲略有愧意地搶著說等他讀書了,就接他過來。

繼父磕掉煙灰,嗡聲嗡氣道:“這孩子,陳家就這一個獨苗了。”

太陽移過去,把她浸入房間的昏暗,繼父一張臉仍在太陽里光燦燦的,那皮肉還沒生滿褶皺,還是年輕的,她突然說不出話了,被一種凄然的情緒籠罩住了,這里,陳致遠僅有的,也就是這個不是親生父親的父親了。沉默了一會,換了個語氣,說剛才美寶阿姨帶了團子,還熱的,問他吃不吃。

繼父悶頭一搖,說自從上次去她家里吃過夜飯,就天天來了,叫她別來吧還是來,真沒有辦法。說著頭又是一搖。

藍玲有點明白方才繼父進來臉為什么不好看,美寶阿姨為什么跳著跑出去了。上了年紀的人作起怪來跟小青年一樣的,想想有些好笑,勸繼父有人關心不很好嗎?繼父聽不進去,她坐了許久也累了,說去山腳邊轉轉,她饞這里井水煮的粥,晚上煮點粥就行。

不是禮拜天,基督教堂的門關著,其實是一幢普通的兩層樓,樓頂立了個紅十字架,只是這小弄一路斜上來,到了這里,地勢陡然高了,這房子便像半空里俯視眾生,有了點高高在上的味道。藍玲找到上山的石階,忽見美寶阿姨手摸著膝頭坐在石階上,眼里飄著紅絲,分明哭過,一時不知說什么,走近去,也坐下了。

美寶阿姨先是說自己命不好,也是有錢人家出身,偏被父母斷送了,結婚沒幾年丈夫就癱了,服侍了幾十年,好不容易送走,兒子娶了媳婦,讓她睡舊屋不算,別人都是婆婆帶孫子,媳婦嫌她,孫子都不讓她碰,而后罵那老頭脾氣倔,她來看看他,又不做什么,這么一把年紀了還能做什么,連氣帶急,臉也漲紅了,接著卻朝她莞爾一笑:“姑娘,我看得出來,你是好人,那涓涓跟你可不一樣——”藍玲萬萬想不到她便這么坐在石階上說起涓涓來了。

7

藍玲揣了一堆讓她大為驚訝的話下了山,繼父打了井水在煮粥了。粥香飄得滿屋子都是,舀到碗里碧綠黏稠,她心神不在,真吃到嘴里卻沒什么味道。桌上一碗咸菜,一碗莧菜,一碗清蒸臘肉。

繼父說:“這臘肉還是從前你們帶來的呢。”她想著別過期了,又不愿討包裝袋過來看,夾了一片,稀奇這里已經有莧菜了。繼父說自家種的,還只銅錢大,她回去時拔點。她說不用,帶回去都不新鮮了,銜著筷頭,口吃樣地說:“你講涓涓和致遠是表兄妹,他們是不是……談過朋友?表兄妹怎么可以談朋友呀?”繼父抬起頭,云遮霧罩一樣的一雙眼睛忽地清亮起來,看她一眼,又低下去了,劃著粥說:“不是嫡親的,從前陳家搭救過祝家的人,拜了結拜弟兄,結下的親。”

“是這樣。”藍玲恍然,“那后來……怎么……不談了?”“這個。”繼父說,卻半晌沒接下去。藍玲也悶頭不再說話,吃過飯,搶著要洗碗,繼父一定不讓,端去屋外洗了。她干坐著,手上空得難受,隨手揀起一根竹篾捋著,想著等他進來,自己就該走了,手上一疼,她丟下竹篾,手指上已經滲出兩粒血珠。外面咳了咳,繼父進來,倒又說了,“是那兩個孩子的媽媽說起來的,涓涓沒工作,致遠還托人把涓涓介紹到糧站,涓涓來家里吃過三次飯,再叫她來,就不來了,致遠媽媽罵致遠不主動,致遠才說他們不談了……”咳了咳,又不說了。藍玲又坐了會,起身走了。

天已經黑了,稀少幾家店鋪還亮著燈。她過了橋,鎮上只有一家旅館,在橋那頭。電影院,舞廳,最大兩家超市也在那兒,橋頭人多了些,燈也比別處亮,走動的人沐在宛然從天空潑下的黏稠的紅光里,彌漫著小市鎮的安然,藍玲不由想起小時候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骨折那次,在床上躺了一個月,窗外小朋友背著書包去學校了,她的一天都在床上,時間慢下來,做什么都是慢的,一碗粥喝一個鐘頭,薄薄一本小書翻半天,這樣的安然……

過了橋,一段舞曲飄了出來,纏纏綿綿的曲調,她嫌這種調子低俗,從來不聽的,這一時就是這低俗的調子把她腔里的一顆心拋上拋下,也不知最后扔向了哪里。一家藥店開著門,每樣東西都新燦燦的,日光燈也比別處白,她想起眼藥水忘拿了,眼睛澀得難受,推門走了進去。

除了兩個店員,還有三四個人,一簇堆坐在一起。藍玲問新樂敦有嗎?一個店員說沒有,她又問萘敏維有嗎?店員也不搭腔,站起來去柜臺拿,嘴里說,“十三塊”,眼睛朝著那邊,瘦得猴腮樣的臉憋著笑。那幾個人不知說什么,較著勁似的,聲音很大,夾著女人的笑聲,在藍玲聽來,那笑聲近乎放浪了,很不喜歡,付了錢,等找錢的時候卻又忍不住朝那邊瞄了一眼。

正當中坐著一個體格很小的男人,笑得嘴都歪了,不是臉上的白癜風,倒還算英俊,胸前吊著兩只手,再一看,原來背上猴子樣趴著個女人,只露出一小塊臉,肉嘟嘟的,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斜吊著,有些嫵媚,又有些妖氣。就在藍玲看著她的那一會,那一小塊臉一點一點從男人脖頸后面探了出來,兩只眼睛全露出來后,忽然甜滋滋叫了她一聲大嫂。

看清楚她,藍玲心里猛地一震,這不就是涓涓嗎?幾年不見人胖了,臉也大了一圈,眉眼,看人的神氣卻沒變,松開手,跳到地上,一眨眼又倚到另外一個男人身上去了,那男人哎哎地叫著,拍著她的屁股不讓她倚上來,這回聽清楚了,是說她重得像只豬,還想坐別人腿上。她咯咯地笑著,不知咕嚕了句什么,硬把那個人的屁股擠掉半個,人坐定了,一身肉在毛衣底下波浪一樣動著。

藍玲看得尷尬,女孩子這樣太輕率了,也不知為什么,她和陳致遠蕩馬路連手也不牽的。想到陳致遠卻也隨即想到,他們談戀愛時,這個涓涓是不是也這樣攀在陳致遠身上,屁股挨屁股和他坐一個板凳?這只是霎那的念頭,她隨即想到了小駱,沒人看見,就不輕率了嗎?看涓涓自自然然的,顯然把這玩笑當成家常便飯,很無所謂的,收起錢,走過去說:“真巧啊。”

大約覺得這真巧啊不過是句客套話,用不著應承,涓涓并沒搭腔,笑著看著她,那隱隱的笑又讓藍玲心里很不安寧,好像藏著冷陰陰的,她應付不了的一種東西。

她不說話,藍玲只能說:“眼睛不舒服,來買眼藥水。”

她仍不說話。

就這么走了嗎?藍玲千難萬難地在心里掙扎了一下,恨不得在自己頭上敲一下,是她在圖書館整天跟書打交道人都呆笨了嗎?話都不會說了?脫口說出句直白白的話來:“我這次來找你有點事呢。”

“什么事?”看涓涓的神氣似乎在問她,“你還會有什么事找我?”

“這個……”藍玲看看旁邊幾個人,那兩個醫生也過來了,胳膊靠在椅背上,眼睛都看著涓涓,這么多人,叫她怎么說。

涓涓忽兒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著眼睛說:“要么明天吧,明天上午我去我媽那兒再說吧。”

8

橋頭邊的旅館里只一個值班的大姐坐在財神菩薩底下埋頭撳手機,藍玲要了間單間,匆匆上了樓,進門拉亮燈,刺目的雪白里只見一張床一張茶幾,一只城里早消失不見的舊彩電斜擱在一只烏黑的柜子上,一把椅子當窗放著,空曠曠再無別物了。

她拿出洗漱的東西洗了洗,關了燈,拉開窗簾,一彎新月伴著一粒星星疏遠地懸著,房子低低的輪廓連綿在一起,顯得天地格外空闊。她攀著窗臺望著,不知什么時候額頭一涼,竟貼到玻璃窗上去了,這窗應該許久不擦了,膩滿了灰,她想移開,卻沒力氣移開一般,仍貼著玻璃站著,翻來覆去想著方才和涓涓的那幾句話,反正頭已經開了,好不好看明天了。

空氣里彌漫著難聞的酸冷的氣息,她換上睡衣睡褲坐到床上,八點還不到,在這間房間里倒已亙古般肅靜荒涼了,不覺頹然嘆了口氣。她想到了小駱,心里還在猶豫,手已經忍不住寫了條短信,發完默默地看著窗外。好一會,小駱的短信才發回來:在吃飯,什么事?他過去說話不是這語氣,避著什么似的。是她太敏感嗎?直覺告訴她,跟他一起吃飯的這個人是貝貝,難道他還要守身等她嗎?自己也覺得為這個難受實在可笑,回復他沒什么,隨后撥了老家的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兒子,很老成地說我知道,你是媽媽,丟掉電話,喊著外婆,媽媽電話,撲噔撲噔跑遠了。她還想喊他回來,母親過來接電話了,一邊跟她說,一邊留神孩子跌倒,又叫父親不要看報紙了,還不相幫看著點,一個頭兩邊轉,每句話都切成了幾段。雖然接通電話的頭一刻她都很高興,可是面對母親客套的——你好不好啦?她除了說還好以外也沒有別的話說了。誰想得到過去她上一趟街也要母親同意,買件襯衫也要母親做主的。

床單被褥看著雪白滑爽,不貼肉,蜷了好一會腳底才暖起來,那一陣寂寞雖難捱究竟也挨過去了,美寶阿姨坐在石階上說給她聽的話壓了又壓,這時也一句一句彈了出來,她實在不愿意想,涓涓是那樣的人:把陳致遠當作跳板,從農村弄進了糧站,就出爾反爾不肯了,才退了親,便找了一個父母開廠的男人,沒登記住到了一起,只要哪個男人漂亮她就去勾搭,若是人家老婆找上門罵,她比人家罵得還兇,鎮上的人背后叫她女流氓,誰也管不了她,后來就離婚了。

她插嘴說:“孩子歸誰呢?”美寶阿姨手一揮:“唏,她又沒生小孩,說離就離了,還住從前那套房子,婆家把她請出門就算恭喜了,倒貼房子也情愿。這樣,她還是到處亂搭,后來,就同現在的丈夫好了。她這丈夫呀是個小白臉,除了一張臉,什么也沒有,認識兩天就住到她房子里去了。”稍頓,又說,“姑娘,你不曉得,她同這丈夫在一起呀,也不管別人在,臉跟臉呀,恨不得貼起來,那兩只嘴呀,也恨不得貼起來才好,看得人汗毛一根根豎起來的。”

她本來還想問那男人做什么的,這么聽下來,覺得也不用問了,只問:“他們現在住文墻門嗎?”

“是菜市場旁邊那排新房子,哪一幢我就不曉得了。”美寶阿姨的鼻子眼睛又笑到了一起。“就在城隍弄隔壁。”說著站起來,背起背袋,說:“怠慢,我要回去燒夜飯了。多住幾天,姑娘。”手探到身后拍拍背袋,“謝謝你,姑娘,我沒啥給你,你倒給我東西。”

她暈陶陶地看著那兩根花白的麻花辮子一甩一甩往山上去了。這一時躺在床上想起來也還是暈陶陶的。陳致遠知不知道呢?涓涓是這樣一個人?她是這樣一個人,連帶著連陳致遠也不堪入目了。他還要娶這個人呢。

9

心里裝著事,又換了個陌生的地方,藍玲時夢時醒,眼看著窗上的顏色由青轉白,起來梳洗好,下樓退了房,準備先去吃點東西,便去文墻門,這樣她下午就可以坐車走了。想著,竟已歸心似箭似的。

小鎮做的是早市面,六點多點,衣服店、皮鞋店競相開門營業了,太陽還沒出來,只在幾片云朵上投下粉嫩的淡紅,和夜里猶如兩個世界。昨夜是暗淡的,現在卻是朝氣十足,透著一天剛開始的新鮮。路過點心鋪子,她挑了張朝著河面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籠燒麥,一碗餛飩。店主大概知道她,端點心上來臉上帶足了笑,似還悄聲向旁人說著什么,引來幾道目光。她依稀聽到他們在說:城隍弄,紀明阿伯……

紀明阿伯就是繼父。她不好意思久坐,吃完立刻走了,經過菜市場有意找了找,自然也不會找到涓涓住的那幢樓。

過了橋,就又到了刻字社、茶店那條街了,路過水果攤,買了一袋蘋果。文墻門比城隍弄寬,兩邊的房子也要高大些,只不知哪家是祝家?正躊躇,見一個老太太坐在一把藤椅上瞇著眼看報紙,走過去問,想不到老太太抬起慈眉善目的臉,微微笑道:“這里就是呀,彩蘋是我小女,請問你是?”

藍玲剛想這也太巧了,窗后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媽,誰呀?”一個剪短發的女人一撩門簾爽利地走出來,一愣之后,彎起兩只大眼笑開了,“我當誰呢,玲兒呀,真是稀客,還不快進來。”頭一扭,朝著窗后叫了幾聲,叫出一個瘦長的男人來,“你看誰來了,——致遠家的玲兒,你說是不是稀客,還不快倒茶。”

藍玲還沒被人叫過玲兒,笑著看著他們,這禮遇太突然了,她都不知道是自己走進去的,還是被那對熱情的夫婦簇擁進去的,撲鼻一股濃濃的樟木味道,墻上掛著一幅富貴牡丹圖。

“我畫著玩的,自娛自樂。”涓涓的母親說,指著吃飯的八仙桌叫她坐。

老太太,——涓涓的外祖母捧著報紙也進來了,看自己孫女般親熱地看著她。剛接過茶盅,點心瓜子已經擺開了。藍玲呷著滾熱的茶水,不免驚訝,難道她還真是什么稀客不成?但既然猜不透他們熱情的背后潛藏著什么,就當作熱情領受吧,——這就是一家透著書香,好客,又善解人意的人家,對陳致遠的死不著一字,望向她的每一眼卻都傳達著對她喪夫之痛的同情和安慰!雖一弄之隔,和那邊簡直天上地上,那邊一切從簡,這邊處處透著殷實,說笑聲也比那一邊響亮,如落入盤中猶跳動不已的珠子,美寶阿姨的話連同美寶阿姨在藍玲腦中撇得一干二凈,夜里的孤寂也在如沐春風中淡去,聽到叫她吃了飯再走,方驚訝起來,自己竟坐了這么久?不知何時涓涓的父親已不在了,看案幾上的鐘才指著九點一刻,忙說飯不吃,還要去繼父那里的,人未站起,眼睛倒被小鐘旁邊的相架吸引住了。

“涓涓的女兒。”涓涓的母親拿下相架,自得道,“左邊這個叫大米,右邊那個的叫小米。”

照片上的兩個小女孩坐在秋千上,粉妝玉琢一般。藍玲驚訝道:“雙胞胎呀,真是太可愛了。”細心再看,發覺兩個小女孩并非一模一樣,一個眼睛大些,一個下巴尖些,——哪個更像涓涓呢?

“這是兩歲時候拍的,現在都四歲了,哎呀,這兩個小丫頭真是一對寶貝,嘴巴甜著呢,動不動就是外婆你坐,外婆你聽我唱歌,我說,外婆要做飯呀,要買菜呀,小丫頭就說,飯讓爸爸做去,菜讓爸爸買去。哈哈,你看這兩張嘴巴。”

“我給你拿過年剛拍的照片去。”一直殷殷看著她的老太太起身進房,拿出一個照相本,除了兩姐妹的,還夾了幾張老照片,有一張上一個清純的女孩剪著整齊的劉海,目光炯炯地直視著前方,她怔了怔,說:“這個是——”老太太探頭一看,笑了:“涓涓呀,那時才十五吧。”涓涓的母親也探頭看,說:“哪里,是十四歲時拍的。她姨媽在上海做手術,我們一起去看她,路過照相館拍的,你忘了?”

外祖母還是猶疑不信,院子里響起自行車的剎車聲,涓涓的母親說:“大毛。”藍玲明白是涓涓的丈夫來了,向窗外探了一眼,看到一張白皙標致的臉,忽地想起美寶阿姨的話:除了一張臉,什么都沒有。

這大毛是來送米的,卸下一袋米扛到廚房放好,長腿一跨,說了聲,媽我去了,騎上車走了。藍玲匆忙瞥見車后座上還有一袋米。

“昨天剛說了聲米快吃完了,今天就送來了。”涓涓的母親撩撩頭發,復又坐下。

她含糊地問,“涓涓,還在糧站……”

“糧站早不做了,做保險,做幾年了,大毛那家小廠,工資只一點點,兩個女兒花銷又大,不設法多賺點不行呀。”

她聽得默然,生活的擔子倒好像都挑在涓涓身上,想著昨夜她攀著這個貼著那個,又有了另外一層意思,是活著都不容易了。隨后涌上腦中的卻又是那句:除了一張臉,什么都沒有。這就是他們最終沒有結婚的原因?她想到陳致遠四方形戴著眼鏡的臉。

一陣無語之后,藍玲說:“涓涓,她不住這里?大米小米誰來帶呢?”有些焦躁了。難道就這么一直等著?

“大毛自己帶啊。”涓涓的母親說,眼睛里又有了另外一種內容。房間里的氣氛也變復雜了,連同桌上的茶點,墻上的富貴牡丹圖,先前熱情的招待,不知起了什么變化,都有了復雜的說不清楚的味道。她根本不懂這家人!只得笑著問,“涓涓上午不來嗎?”

“她呀,這會多半在阿芳棋牌室呢。就是橋頭那爿。”

好像知道她要告辭,涓涓的父親從房中轉了出來,三個人并排站著恭送她,問她怎么不多住幾天。

“下午就回去。”藍玲說,“不好意思啊,打擾你們這么久。”

涓涓的母親忙說:“這話說的,都是自家人,你太客氣了。”另兩人也說太客氣了,太客氣了,下次再過來,再過來……

10

橋頭眾多的招牌里,藍玲一眼就看到阿芳棋牌室。招牌底下是茶褐色的木頭格子門,望進去有一截紅漆的木頭樓梯,樓梯旁邊一張小小的柜臺,后面坐著個女人。

她的腳突然頓住了。望望招牌,又望望門里,進去嗎?當然要進去,都到這里了,又不是魔窟,想到魔窟,不由得想笑,柜臺后面的女人注意到她,從里面伸過來探尋的目光,她只好推開門走了進去,微笑著問道:“涓涓在嗎?”

女人正吃面,涂過口紅的嘴唇沾著一圈油光,掃了她一眼,一瞬間仿佛把她甩到磅秤上稱了一稱,很沒興趣地說了聲:“二樓到底,七號。”自去吃面了。

樓梯很窄,樓上和飯店小包廂差不多,藍玲忐忑不安地走到底,看著門上紅漆寫的七,一推門,大白天點著燈,煙霧騰騰中五六個人同時抬起頭,轟蕩的笑聲輕了點。她一眼看到涓涓,很醒目地比別人高出一截,再一看,原來坐在一個男人的腿上,卻不是昨夜那兩個,——也不是大毛,嘴唇上一圈胡子,笑得流里流氣的。涓涓眨著兩只睡眼惺忪的大眼笑著,一股厭惡感突然從藍玲心里沖出來,她一點都不喜歡面前這個人,真不知致遠怎么選中她的,還要把家傳的玉送給她……但是,——換過來想,換成是她,不見得不防備,想大方一點,愈加連說話都口吃了:“我,涓涓,真是,真是有點事……你,出來一下行嗎?”

涓涓的兩只大眼珠子狡黠地在她臉上停了一會,從男人腿上跳下來,威嚇說:“都不許動,等著我啊。”撣開男人的手,順手在他臉上抹了把:“老實點,我去去就來。”轉頭對藍玲說:“來吧。”

藍玲跟著她到了旁邊一間包廂,中間擺著鋪著綠呢臺面的麻將桌,四邊四把藤椅,窗簾沒拉,白耀耀的太陽光印在玻璃窗上,窗外就是她剛才走過的那條河,河水綠中泛著黃,岸邊還沒長葉的柳枝在微風里輕輕地拂著。

涓涓坐下,胳膊往麻將桌上一擱,一橫心的樣子,說:“什么事?說吧。”兩只大眼珠子已無一絲表情,藍玲如同觸到兩只冰冷的玻璃彈珠,——和那對漂亮可愛的雙胞胎姐妹有著幾分遙遠的相似。

“是這樣的。”她說,盡量調勻氣息,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手探向包內。

“噢,是這個呀。我知道。”涓涓剛打開信,就把信推了回來,“還是我還給他的。”她倒是把玉拿了起來,仔仔細細端詳了一下:“原來就是這個呀,想不到還真是塊好玉呢。怎么?”她大笑起來,“你準備把它送給我嗎?”

藍玲尷尬地笑笑,說:“我想,這玉原來就是你的。”她想說這也算物歸原主,涓涓說:“你錯了。你覺得奇怪嗎?外面都說是我把他當跳板。你信不信?你不信跟我也沒關系。我們一共見了三次面。你可能不知道,我想大概沒人告訴過你,陳致遠也沒有告訴過你。”說到這兒,涓涓鼻子里哼了哼。藍玲不知道她在哼什么,對自己在這個地方感覺很奇怪,直到走進這間棋牌室,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完成陳致遠的心愿,現在卻只是失神地毫無辦法地望著綠呢臺面上的玉,在這兒,它看不出有什么奇異的光彩,它就是一塊白一點的石頭,一只蟬,被古人用來代表高潔。現在還有誰在乎這些?誰不被生活壓得奇形怪狀,面目全非?她很懷疑它是不是真那么值錢。就在這時,涓涓忽兒抬手脫掉了毛線衣,她脫得很快,藍玲措手不及地看她脫下了最里面的一件內衣,整個身體暴露了出來,那是一具她無法形容,目睹過后無法遺忘的身體,在那飽滿的肉體上布滿了暗紅的筋瘤,以一種液體猙獰地流淌下去的姿態,凹凸不平地留在她的身體上。

她驚懼地站了起來。

“你看到了?這就是我們分手的原因。”空氣中,傳來涓涓諷刺的聲音,“四歲的時候,我打翻了一鍋湯,那鍋湯有一半潑在了我身上……呵,你那個大藝術家可不會喜歡這樣一個身體的。不過,說真的,他還沒大毛漂亮呢。你不覺得嗎?”也不管她不接話,兀自笑著,聲音柔和下來,“想不到你還真是個好人……玉你拿回去吧,我不會要的……”

她還說了什么?諷刺她了嗎?

她自己呢?從棋牌室出來,面朝大街,面朝河水,流眼淚了嗎?后悔了嗎?她怎么走到城隍弄的,怎么在繼父腳邊坐下,在她的回想中都成了模模糊糊的了。在回去的車上,她一直問自己,這樣她就心安了嗎?這樣她就可以原諒那個晚上的自己了嗎?并因此不再自責了嗎?

11

唐麗發短信來約她晚上一起吃飯,藍玲正準備收拾收拾下班。這人每次都是這樣,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她搖搖頭,發短信問她去哪里,剛撳出去,唐麗已經回過來了:去君悅吃自助餐吧。

下班高峰,車不好打,路上多花了半個鐘頭,到了餐廳,藍玲一眼就看見了唐麗。好像聽出是她,適時地一回頭,笑了,朝她招招手。藍玲看她面前擱著一杯喝殘的咖啡,一只空碟子,橫著把叉子,像已坐了許久。再看四周,這么大一個餐廳連她們在內只稀稀拉拉坐了十來個人,說:“人不多啊。”

“要人多干嘛?你看看外面這景色,這竹子,這花,這木橋,多美呵。再看這臺面,這桌子,這椅子。好的東西就是好的,只有半天也好。”唐麗說,初看臉色鮮艷,一開口,一笑,牽動臉上的粉,撲籟籟,倒如大病初愈。

她接過服務員送上的茶,抿了一口:“出什么事了?一個人在這兒喝下午茶?”

“我離婚了。”唐麗宣布。

“噢。你離婚了。昨天離的,還是多久以前離的?我等到今天,就等你親口告訴我呢。”

唐麗驚異地看看她,涂著藍紫色眼影的眼睛眨了眨,透出一絲笑意:“親愛的,別生這么大的氣。你知道了?誰告訴你的?她一定沒告訴你我懷孕七個月的時候檢查出來孩子有問題引了產,因為大出血醫生拿掉了我的子宮,親愛的,我再也不可能生小孩了,我公婆逼我丈夫和我離了婚。那段時間我不想說這些,你明白了嗎?”

她好久才說:“怎么是這樣?就因為不能生小孩子?”

唐麗叉著碟子里的蛋糕碎屑,說:“也不能怪他們。換成你,是你兒子,那么大一個家業,到你這兒斷了,肯嗎?別光說我,你和小駱怎么樣了?”

“我們,”她搖搖頭,在妙果鎮的那一夜,她就已經刪掉了手機里他的短信。也許他們還會是朋友,也只能那樣。

燈亮了,那么多盞水晶吊燈,也不覺刺眼,反而在她們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湊在一起嘁喳交談的人陸續推開椅子。唐麗說:“別光說話了,先去拿點吃的。我吃過蛋糕了,還不餓,你多吃點,告訴你啊,這里的牛排好吃極了,甜點冰淇淋也夠好吃,一會你就知道了。還有,等會我有好東西送給你,現在別問是什么,先吃。”

藍玲挑了些冷盤和湯,等會再挑主食,甜點,冰淇林,小駱跟她說過,千萬別一骨腦兒裝在一個盤子里,——她還在想他嗎?說完去妙果鎮的經歷,藍玲以為唐麗又要罵她傻,想不到唐麗只是說:“也好,你也可以把這件事放下了。忘了哪本書上說的:當你看不慣哪個女人,覺得不以為然時,一定要提醒自己別自以為是,你絕對猜不到她有著怎么樣的人生,多么出色的心靈。”

涓涓整個人生的變化,都在那一鍋湯之間,她出色嗎?藍玲不知道。她有些憐惜她。也許,也還有點羨慕。畢竟她活得比她更真實一點。為什么,反而是她,更虛偽一點。她又在隱瞞什么呢?她想到陳致遠沒畫完的那兩朵蘭花,一朵被人拿了出來。他想說什么呢?

外面的燈亮了,唐麗贊嘆的竹子,花,木橋,在燈光的烘托中照樣美不勝收。唐麗另點了兩杯紅酒,藍玲呷著酒,萬萬想不到唐麗送她的竟是一支震震棒。

“喂,別這么看著我,自己用一下就知道了。說明書上都有。人家講日本女人老早就用了。”

她彈她:“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我們可是中國女人。”

唐麗反過來彈她:“腦子先進點好不好?有這東西,男人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了。”

她的反應唐麗想來早猜到了,有意揀在分手之前,丟下一句話:自己的身體,還是別虧待了。然后嘻笑著鉆進一輛的士絕塵而去。她另外叫了一輛,一個人坐后排座位上,燈光,胃里的食物,讓她周身暖融融的,離孤獨,寂寞,諸如這些情緒很遠。

回到家,洗了澡,她倒底逼不過心里的好奇,打開盒子,取出一只銀色的三四寸長的圓棒。按動開關,圓棒蠕動起來。

上下。左右。

再上下。再左右。

她的臉不由得紅了,紅了又轉白,這就是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她的“男人”了?就是她的親吻了?就是她的擁抱了?就是她的肌膚相親了?圓棒仍在床單上蠕動著,發出吱吱的電流聲。真要把它放到自己的身體里去嗎?——她真是不知道了。

12

陳致遠忌日那天,藍玲梳洗好,先去花店買了一束花,搭公交車去郊區的安息堂。太陽很大,一路跳跳躍躍地在前方指引著她,直到停在安息堂青綠的琉璃瓦片上方。

藍玲是帶著這一輪太陽的幻影走進去的,重重疊疊的方盒給這幻影帶來高低錯落的陰影。她心情復雜地燃著一支香,供上。灰煙繚繞,陳致遠平靜地與她對視,一雙眼睛在鏡片后微微閃著光。她訝異地發覺,他死時未及五十,然而垂垂老矣,竟似六十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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