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

一

大來子享天福去了，老顧頭天福去了，熟悉的人不是離開了村子就是大都天福了，還有誰呢？你還認識誰？帖子沉浸在回憶中，腳不安分地踏著剛剛泛青的草，草在腳下冒出綠汁，染綠了帶著泥漿的棕色皮鞋和泛白的褲腳。

看著羞赧的帖子，菊子說，回來一次，難過一次，認識的人越來越少，人呀，說走就走了。

帖子這才抬起頭，看著菊子，菊子眼角的皺紋也是密密麻麻的，看人看眼角，老嫩都在皺紋里，菊子也老了。

菊子是村里恢復高考后第一個飛走的大學生，后來聽說菊子在市里一個部門當干部，菊子老公據說是個局長，但是很少回來。菊子爹娘天福后，看不到他與菊子一起回來，菊子想家都是自己坐車回來的，不像局長夫人。村里人說，菊子丈夫不是局長，菊子吹牛，是局長的話，咋沒見過給村里辦過一樣事？給親戚一點好處？菊子聽到這些議論從來都是笑笑，見到村里老的少的，都很親熱，有時候給張家一雙襪子，給李家一瓶酒，過去大家感激菊子，認為菊子出息了，沒有忘本。現在村里日子逐漸好了，享天福的人多了，對菊子那點心意不當回事不在意上啦，大家冷清，菊子也冷清，菊子難受就主動找帖子說話了。

帖子名字特別，帖子兄妹三個，帖子是老二，底下有個妹妹，爹娘都天福了，就剩下兄妹三個，兄弟兩個說不到人，最后拿妹妹給哥哥換了個媳婦。換親在那個時代很普遍，因為說不到媳婦又沒有錢，只好拿親姐姐親妹妹給兄弟換個媳婦。哥哥換個媳婦長得好看，妹妹長得不好，拿丑妹妹換個漂亮媳婦讓全村都沸騰了，說帖子哥撿個大便宜，帖子吃虧了。本來說好妹妹換來的媳婦給帖子的，帖子哥大多了，媒人說，原是給貼子下媒帖的，老大不同意，人家等人也著急，不講究了，帖子白瞎了。

說給自己的媳婦成了哥哥的女人，帖子火窩在心里。嫂子進門，兄弟就分了家，從此人們戲謔稱顧漢強為帖子了。

菊子這次回到故里，找來找去，能夠說話的只有帖子，雖說過去帖子沒入過菊子的眼，但是畢竟一塊長大的，不找帖子找誰？

帖子正在村部看人詐雞，詐雞是三張撲克牌，比點子大小，贏家發牌，牌發完后，都不看，上家放十元錢，不看牌叫“悶”，放十元叫“悶”十塊，下家也可以“悶”，也可以看，能上錢的話，就需要給三倍的錢，也就是說，人家“悶”十元，看牌的得上三十元，所以開始走招的時候，“悶”的人多看的人少，最后有人看了，大家才紛紛拿起牌，或丟牌或放錢，整個過程弄得驚心動魄的。

帖子喜歡看詐雞，沒事就躲在人群堆里看，有人討厭有人斥責都不好使。他冬天袖著手，春秋敞著懷，樂此不疲。人們奚落他，說他長眼不長心，帖子不在意，沒有好玩的，不看牌看什么？看人家媳婦人家給看嗎？

春天里沒有農活，村部是中心地帶，村里人都喜歡聚集在村部附近的人家詐雞，菊子喊帖子，帖子走出人堆的時候，頭開始冒汗，他想不到一塊兒長大的菊子會主動喊他。

菊子看帖子一副拘謹樣子，就說，大來也享天福去啦？老顧頭去年還好好的，怎么就天福啦？“天福”這個詞在北崗村有講究，說一個人活著享福叫享天福，一個人走了，叫天福了，一個“享”字區分生死離別。

大來本來不想到兒子那兒去的，誰知道兒子大字不識幾個，闖蕩上海，居然成了老板，開著好車，硬生生把大來拉跑了。大來跟帖子還有菊子都是一塊兒玩大的，過去菊子回來，大來就趿拉著鞋，跟前跟后的，說些菊子小時候的故事，菊子聽著舒服。菊子每次回來都喜歡跟大來說話，說東道西的，菊子開心，大來也開心。那時候帖子躲在大來背后，只能是聽眾。大家一起最喜歡說的是老顧頭，老顧頭在北崗村人緣好，老顧頭活著的時候，大家都喜歡到老顧頭家聽他說故事。老顧頭識字不多，但是知道的事情多，上下五千年，他都能白話，說《封神演義》姜子牙封神把自己忘記了，封到最后沒有自個位子了，說《隋唐演義》羅成花心折了壽命，楊小五盜九龍玉杯，樊梨花征服薛仁貴，也說人心是天心，天人合一，才是命理。老顧頭一晚說一段，不管對錯，說到哪兒是哪兒。因為說故事老顧頭朋友多，村里人不論在外做什么，回到村里都喜歡先看看老顧頭，老顧頭成了村里走出去的人的惦記。那么好的人，怎么說天福就天福了。

帖子說，老顧頭多大了？不走還成人精了呢！也不想想俺們都多大了。

菊子說，也是。

菊子看帖子無精打采的樣子，接著問，還一個人過嗎？你嫂子不也一個人嗎？怎么就攏不到一起？

帖子吸溜下鼻子，看來沒有鼻涕，帖子從小鼻涕多，患急就吸溜鼻子，大了沒有鼻涕遇到發慌事情就吸溜鼻子，接連吸溜幾次才說，她？只認錢啦，認俺干嘛？

菊子說，不是說有指望的嗎？怎么就沒有指望了呢？

帖子說，不說她了，說她就沒有意思了。

菊子不知道還跟帖子說什么，帖子主動發話了，帖子說，你怎么就想起看俺來啦？俺在你們心里不值錢呢。

菊子說，看你說的，你怎么這么說呢？

帖子說，大家都那么看俺，說俺不值錢，俺知道自個不值錢，這輩子不可能值錢啦，但是俺喜歡你看俺。

菊子臉暗紅一下，隨即轉換成呵呵笑意，說，是嗎？喜歡就好。

帖子不說話了，低下頭，很長時間又抬起頭，眼睛中有些晶亮的東西，喘息著說，見笑了吧，俺喜歡的事都在心窩里，不說罷了。

菊子這次不知道怎么說話了，看著帖子，帖子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菊子才說，是嗎？窩在心里也好。

帖子表情活泛起來，說，可不是咋的？你從小就能干，拾麥子稻子的，總想比別人多，一次你拾不過大來，少了幾把，坐在麥地里哭，俺不能看到你哭，俺把俺拾的麥子都給你了。還有隊里抽水逮魚，集體的逮完了，丟下小蝦小魚的，那么冷的天，你穿條單褲跟男孩一樣撲騰在水里，結果你的腳被蛤蜊殼子劃爛啦，俺背著你上的衛生室呢……帖子一口氣說出很多菊子忘卻的事情，菊子隨著帖子的講述也沉浸在回憶中，帖子還想說更多的事例，菊子說話了，菊子說，那時候真好玩，不說都忘記了呢！

帖子臉色沉重起來，然后哀嘆說，什么人什么命吧，一塊長大的，你說飛就飛了，俺沒有讀書，不懂你讀書的事情，但是你考上大學臨走前那晚，俺哭了一晚，不知道哭個啥，但是眼淚止不住呢！

菊子再也說不出話了，她第一次聽到帖子跟她說這些，有些沉重，只好看著帖子腳底下被蹍壓的青草，那青草早被帖子踩成青泥埋在灰土里，那時候太陽就要隱匿而去，路邊剛抽芽的楊柳嫩葉沐在晚霞里有些晶瑩有些剔透，讓人感到美好，菊子真的還想跟帖子說些什么，看到帖子鼻頭汗津津的十分緊張的樣子，就什么也不說了，只好呵呵笑著，說，你還是這么憨厚呢！

二

菊子回到市里，帖子心思活了，看著嫂子從地里回來，就主動打起招呼。嫂子比貼子還小三歲，不到五十，看上去還是那么年輕。

村里人都說哥哥死得冤枉，嫂子不說什么，帖子也不說什么，大家也就不提哥哥天福的事情。其實沒有什么冤枉不冤枉的，農村人多活幾年也沒有什么意思，只要有了兒子，早走晚走都是一樣的，何況哥哥是為兒子走的。

兒子說大就大了，到了定親年齡，村里同齡人都定了親，兒子也定了親，兒子不是很有出息，初中畢業在家務農，屬于條件不好的，親家要樓房要彩禮，這都正常，誰家不是那樣呢？問題是親家要的多，逼著哥哥想退了兒女親事。哥哥不愿意，說好的事情不能更改，孩子大了，也是結婚的年齡，媒人說不妥了，就把親家喊來，說話中事情多起來了，動了手。哥哥本來就弱禁，但是想到親家要退親，他就火冒三丈，操起板凳就砸人，親家不是瓤巴人，拿起鐵叉回應，交手中，鐵叉就插進哥哥的肝脾中，說不行就不行了。這下屋里人都慌了神，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有人要報警，有人要親家償命，嫂子先是哭鬧不止，哭著哭著就不哭了，抹干了淚水，不慌不忙地跟媒人說，天福了救不活了，只要把女兒嫁過來，人命事情就不提了。

在場的人覺得這是個辦法，親家嚇得小雞啄米般點頭，嫂子封了在場人的口，特別交代帖子，然后說哥哥得腦溢血，說走就走了，把哥哥洗涮干凈，穿上壽衣，外面人看不出來，就那么送走了哥哥。

以后人們說道起這事，都是朦朦朧朧的，時間久了，露出一些端倪，好在拿不出證據，也沒有人揭發，事情就淡下去了。真有人議論哥哥死得冤枉，也說哥哥死得值，不那么死，不知道要花多少錢才能娶上兒媳婦呢。大家也是那么想，五六年已過，那茬子事情也忘記了，何況兒子跟媳婦過得不錯，有了孩子，又都去了上海打工，誰還能無事生非呢？

哥哥死的時候嫂子才四十剛露頭，弄得村上人都喜歡往嫂子家里來，就連大來有事沒事也喜歡到嫂子家里。有時候嫂子家里聚集很多人，人聚多了，就開始賭錢，那時候還不時興詐雞，斗地主擦皮鞋什么的，贏錢的總喜歡給嫂子頭錢，嫂子什么也不說，給多少要多少，大家都說嫂子好使。

帖子看到村里男人都喜歡往嫂子家里扎堆，特別不高興，對嫂子說，哥哥天福才幾年，你看你弄得就像跑窩母狗一樣。嫂子不愿意小叔子那么說她，這話別人說就說了，帖子不能說，帖子是孩子叔叔，怎么能這么說？嫂子撕破臉跟帖子吵架，嫂子說，就你不值錢的樣子還說俺？不就是俺不答理你嗎？急吼吼咽不下氣裝大尾巴狼來了？俺就是母狗跑窩咋的？礙著你了？

帖子不是嫂子對手，本來嘴就笨，嫂子連講帶罵，帖子更不會說話啦，臉憋得通紅。

嫂子看著帖子的窘樣子，更加得意，越發起勁，她說，侄兒定親，你能把積攢的錢拿出來，俺也擔你回人情。你哥哥那么走的，你拿錢了嗎？就你摳門樣子，還配當弟弟？當孩子叔叔？你哥走了，你心活了，俺就是讓大路上的人睡遍也輪不到你。

帖子被激怒了，想動手，嫂子就躺在地上發瘋般哭將起來。事情傳到大家耳朵里，說帖子想嫂子點，嫂子不愿意，被帖子打了，帖子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最后帖子就把通往嫂子家的門砌上墻，眼不見為凈。但是每每聽到嫂子家男人瘋鬧，就憋不住心思，就在嫂子屋后溜窗戶根，聽到那些不堪入耳的笑話，偶爾聽到嫂子發情的浪叫聲，還有跟不同男人打情罵俏的說話聲，帖子都會揪住下身，死命罵嫂子，也罵自己，常常恨不能拿刀殺了嫂子。

幾年過去，嫂子出事了，她被大來家的按在床上，臉也被大來家的抓爛了，嫂子說無法活人啦，投水，上吊，鬧騰得北崗村都亂了，天天說道那事情，說到最后更加離奇，說那晚趕巧了，男人多了頂頭了，誰誰看到大來先進嫂子門的，氣不過，就喊來大來家的，發生捉奸一幕，據說當時大來跟嫂子精光身子，蹲在地上，大來家的在嫂子私處踢了幾腳，才開始抓臉的，后來大來穿上衣服抱走了家里的。

帖子不知道具體事情經過，聽到大家那么說就感到憋屈，但是看到嫂子真的尋死拼命的樣子，不能不動惻隱之心，怎么說也是自己嫂子，就說，做了就不怕，你死了，孩子怎么辦？

嫂子抹干淚水說，丟了孩子的人才做不起人。

帖子冷冷地說，早知今日，干嗎還要那樣？

嫂子不愿意了，說，人家能說，就你不能說，俺又沒有拉他們來，他們自己貓饞腥你怪俺？

帖子不知道該怎么跟嫂子對話，只好說，你怎么說都有理，只要不死，怎么過都行，誰讓俺不值錢呢！

嫂子看帖子流淚，淚水直打旋旋說，你有良心就幫俺修理大來家的，你能要了大來家的，嫂子就給你。

帖子說，這都是哪跟哪呀？你不嫌丟人俺還嫌呢！

嫂子又鬧起來，說你要像個男人的話，嫂子怎么會這樣？

帖子不知道自己哪點不像男人，自己沒有一樣不像男人，但是在嫂子眼里他就不是男人，帖子委屈找誰說去？

從那以后嫂子收斂起來，對帖子也好點了，但是帖子整天耷拉著臉不怎么待見嫂子。

今天見到菊子，帖子就感到應該跟嫂子多說說話，她沒有嫁人，就是自己嫂子，好與壞都是自己的親人。

嫂子對帖子猛不丁客氣起來有些不習慣，不知道帖子想干嗎？

帖子接過嫂子肩上的鍬，說，俺想啊，侄兒他們不在家，有重活俺可以做，那點活俺還弄得動。

嫂子不知道帖子又犯什么神經，怔怔地看著帖子。

大來被兒子拉上車到上海享天福后，嫂子話也少了不少，但是對帖子還是那么不陰不陽的，有段時間妹妹回來勸過嫂子，說小哥是老實人，大哥走了，不是不能走一步的。都是娘家嫂子身份，有些難叫，大家都叫彼此名字，嫂子名字叫李彩霞，妹妹叫顧漢英。嫂子說，漢英，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嫁給俺一個哥，要俺嫁給你兩個哥？俺欠你家八輩子的還是咋的？

妹妹顧漢英說，你不聽俺的行，可是你不能不聽你哥哥的，你哥也是這個意思。

嫂子說，你跟他說，俺李彩霞一輩子都毀在他手里，俺聽他一次不會聽他幾次的。

妹妹說服不了嫂子，事情只能放下了。妹妹跟帖子說，人在你身邊，你抓不住她的心，誰能幫你？

帖子不知道怎么抓住嫂子的心。

但是從那時候開始帖子對嫂子關心多起來，一度還一起做活，大家都說有些戲呢。但是當帖子吞吞吐吐說出想法后，嫂子就不答理他，他不知道嫂子為什么誰都看得上，就看不上他？

嫂子說，都走了，孤男寡女的，你這么黏糊人，人家怎么想？

帖子說，本來下過帖子說給俺的，只是俺哥不同意才成了嫂子。

嫂子眉毛一挑說，那怎么樣？你哥天福了，你就理所當然的了？

帖子說，俺不敢那么想，但是你想想，你經歷那么多事情都不怕別人怎么想，跟俺說句話就怕人家怎么想啦？你還不如菊子呢，人家比你高貴吧？還沒有嫌棄俺，回來還專門找俺說話呢。

嫂子看著帖子的異樣神情，便說，跟人家說幾句話就顯擺起來啦？有本事你要了人家呀？你以為嫂子就那么不值錢？

帖子不知道自己還說什么，只好又成悶嘴葫蘆，想了半天才說，菊子考不上不一定不嫁給俺呢！然后嘟嘟噥噥想回自己家里，嫂子就喊住他，說，你今天有什么事情？要不不會這么客氣的。

帖子本來有一肚子話要對嫂子說的，可是經嫂子那么一日弄，什么也不想說啦，軟塌塌往自己家里走去。

三

見到菊子后，帖子心里一直毛茸茸的，不想看牌了，窩在墻根底下懶洋洋曬太陽，怎么曬怎么癢，那癢從脊梁后背開始，接著就癢進了骨髓，癢進心里的每一個角落。昨晚又溜嫂子的窗戶根，大來走了，嫂子也安靜了，有不少男人被嫂子堵在了門口，讓帖子沒有想到的是，村里還有年輕人也想嫂子那口，被嫂子罵得狗血噴頭，說老娘不是誰都能上的，俺都可以當你娘了，你敢作踐娘嗎？

年輕人說，不是說只要給錢誰都行嗎？

嫂子說，去你娘的，你有錢找你娘睡覺去！

年輕人就團把起心思，狗跳墻般竄了，嫂子不解氣還在屋里罵，罵后就哭了，聲音若隱若現。

帖子這才發現嫂子沒有人們講的那么壞，想敲門陪嫂子說話，想想嫂子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的，就掐了剛冒出來的念頭，回到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越想心思越重，不爭氣的家什就像吹了氣似的，都可以當殺人兇器了，接著只好重復過去的故事，一邊想著心中的女人，一邊玩弄那家什。那晚帖子心里想著的女人一會兒是嫂子，一會兒是菊子，她們的身影反復變換著，最后帖子虛脫了。

春天的太陽也是毛茸茸的，走到哪兒哪兒一團飛絮，有麻雀在枝頭歡叫，幾只公狗追逐一只母狗在樹下鬧騰，帖子沒有心思理會這些，微閉著眼睛，按捺著周身的癢，似睡非睡的樣子。這時候村主任走到他的跟前，村主任年輕，比帖子小二十多歲。村里年輕人大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都是有事情做的，不是村干部，就是倒騰小生意的，其他的都是老弱病殘，也有留守的女人。村主任姓廖，叫廖鬧，廖家在北崗是大戶，廖鬧雖說年輕輩分卻不低，選村委會主任的時候，大家都選了他。廖鬧不到三十歲，說話做事都鬧騰，像他的名字，據說從娘胎落地就把娘鬧天福了，所以小名叫鬧子。廖鬧喊帖子叔，帖子沒有想到鬧子喊他，睜開眼看到是廖鬧，趕緊站起來說，主任，你喊俺？

廖鬧說，不喊你俺喊誰？看你享天福的樣子，真不想弄醒你。

帖子說，俺享天福？夢見鬼了。

廖鬧說，癩蛤蟆順地挪，有福自然來，俺就是給你送福來的。

帖子不知道哪兒對哪兒，傻傻地看著廖鬧。

廖鬧就開始說帖子要享天福的事情了。

村里變化還是很大的，路通了，電通了，自來水、有線電視都通啦，現在居然有人要把企業辦在村里了。北崗村離鄉政府不遠，鄉里弄什么工業集聚區就選在上圩與北崗交界處，過去因為帖子家里不強勢，分的田離中心地帶遠，屬于邊緣田塊，隨著路通了，那些邊遠地塊離鄉里近了，搭界處要建工業集聚區，鄉里要征用，帖子的地就值錢啦。一畝地要補貼三四萬塊錢，帖子有五六畝那樣的地，過去分地，因為偏遠，也沒有人較真，說是五六畝地，實際丈量下來據說八畝多，鄉里要征用六畝多，算起來就是二十四五萬元呢，這是什么數字呀，你說帖子叔是不是要享天福了？

帖子聽半天明白了，鄉里建工業集聚區，征用土地，他的地要被征用，可以拿到征地補助款二十四五萬。帖子聽后沒有激動，反問，那地征用了俺今后吃什么？

廖鬧說，你傻呀？你種多少年地才能掙下這么多錢呀？再說你沒有地了，俺跟廠里人說說，你看個大門什么的不是更好！都說懶人有天福，俺這才相信啦。

帖子不知道這事情是好是壞，問有幾家地被征用，廖鬧說，還有幾家？靠近邊界的就三塊地，兩塊是你的，還有一塊是水塘，屬于村里的，你說幾家？

帖子說，那么說，俺占了大便宜啦？

廖鬧說，咱村里就掛那么點角，都在上圩村里，那點角怎么就掛上帖子叔了，誰說帖子叔不是燒高香啦？

廖鬧說得高興，帖子一點也沒有感到高興，他說，俺再想想，一個村里就俺那幾塊地被占，以后保不定會有什么事情呢，沒有地俺吃什么呢？

廖鬧看帖子還沒有明白過來似的，就趕緊解釋說，村里好幾戶要求土地被征呢，可是暫時征用不上，你趕上好運，怎么一點也不激動，還稀里糊涂的。

帖子說，俺干嗎要激動？俺都不知道青紅皂白就激動？俺拿了錢丟了地，今后不活口啦？

這是廖鬧沒有想到的，本來以為帖子會很高興，現在農民誰不見錢眼開，但是帖子老是說今后的事情，看來帖子就是死腦筋，不值錢，于是他對帖子說，不跟你說了，跟你嫂子說去。

帖子騰地站起說，憑什么跟她說？那是俺的地。

說這話，嫂子李彩霞就回來了，聽到事情經過后，就對廖鬧說，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怎么會不答應？敢情帖子燒了高香，遇到這么大喜事，不知道怎么感謝村里鄉里呢。

廖鬧說，這么說，你們答應啦？你們答應了，過幾天就簽協議，不要人家一動工，你們就后悔，找張找李鬧騰去。

嫂子說，不后悔，后悔干嗎？求還求不來呢。

廖鬧放心走了，帖子生氣了，那是自己的地，嫂子憑什么當家？他沒好氣地說，你說，俺就那幾畝地，都給占了，以后吃錢呀？

嫂子心頭掠過更多的興奮，然后說，你知道二三十萬是什么數字嗎？就是一百一張的兩三千張，你一年花多少張一百的？你到天福都花不了那么多錢，還怕什么？

帖子說，不就兩三千張一百的票子嗎？能用多久？

嫂子說，你就吹吧，你家里要有百十張的，俺都瞧得起你了。

帖子不吭聲了，帖子就不跟嫂子說他有多少錢，他感到嫂子眼里只有錢，說出錢得到嫂子，他不喜歡，沒有錢嫂子對他一樣好才讓人喜歡。帖子一點一點積蓄，有些家底，但是他不說，天天哭歪歪的樣子，時間長了，嫂子就以為帖子沒有錢。

帖子還是不樂意，嫂子急了，說不行的話俺跟你換點地，你不是怕沒有糧食活口嗎？俺的地比你的不差，都是田挨田地連埂的，你說怎樣？

帖子聽到嫂子這么急切就知道是好事了，于是說，好事都給你呀？

嫂子說，你不是不想賣地嗎？怎么又說好事啦？俺的地想被征用，想也白想呢。

帖子沒有想到土地被征用讓嫂子神情這么活泛，于是心里的癢隱退了些，淡淡地跟嫂子說，嫂子這么肯定，俺有了主意，想想也是的，有了這些錢，夠過幾年啦，誰知道哪天見閻王呢？

嫂子聽帖子這么說，就笑嘻嘻地說，你才多大呀，不就比俺大幾歲嗎？嫂子都不說天福的話，落到你說？

帖子不知道嫂子怎么啦，突然話多起來了，心里很受用，壯起膽子問嫂子，嫂子弄那么多事真的是為錢？

嫂子有點不高興，她沒有想到帖子會那么問，這是沒有辦法說的事情，她也說不清跟大來，跟誰誰都是為了錢，錢好使，但是也扎心，扎心的錢她沒有拿過。對帖子不待見也不是錢的事情，一個人瞧不起一個人是從心里涌出來的，她從過門就沒有看起過顧家兄弟，她看不起哥哥，更看不起帖子，她想，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被換親弄沒了，身子給了帖子的哥哥，不能再給帖子，又不是哪輩子欠顧家的？嫂子從小有個相好的，可是為了哥哥娶上媳婦，就把自己出賣了，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來歲的男人。出嫁那晚，相好的要割腕，嫂子想把身子給了相好的，說，自己做夢都想跟心上人一起生活，但是哥哥娶不到媳婦，作為李家人不能眼睜睜看著李家斷了香火。相好的聽到嫂子那么說，沒有要嫂子身子，只是自己抽自己耳光，嘴都流血了，得不到嫂子答應，就一個人回家了。據說那個相好的，后來發了狠，到外地打工也發跡了，但是嫂子再也不想見到那個人了，把那個人揣在心窩最深處，誰也看不到。嫂子不想回憶往事，這些事情都隨著歲月流失走了，不需要太多記憶。自己那么放縱為了什么呢？嫂子也不知道，感到自己心里苦，就那么做了，可是沒有感到快樂，反而越發難受，怎么說都是為了錢呢？

嫂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帖子，臉掛了霜，帖子就不說話了。

那時候春陽早懸在頭頂上了。

四

菊子又回來了，這是帖子沒有想到的事情，一個春上她回來兩次，過去一年都不回來一次。這次菊子回來待了不少日子，專門來到帖子家。

帖子看家里亂糟糟的老是不好意思，反復擦著板凳，又把水杯用洗衣粉反復洗著，才讓菊子坐下，才給菊子倒水。水是白開水，沒有茶葉，帖子不喝茶葉，感到那么貴重的東西往水里一泡，然后喝進肚子，買茶葉的錢就沒了，帖子日子過得仔細，不想亂花一分錢。但是菊子來了，沒有茶葉他感到尷尬，反復搓著手說，你看看，只有白開水，將就著吧。

菊子一直呵呵笑著，也不說回來干嗎，跟帖子說話也都是過去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說到她上學時候一次天黑了，趕上發大水，石頭橋不能過人了，自己不敢蹚水，嚇得哭了，怎么一歪一歪的，帖子就出現了。

帖子說，他知道菊子上學回來晚，發大水了，橋淹沒了，就怕她過不了橋，早在那兒等候了。

菊子說，有一次騎車上學，在一塊崗地里，只顧看油菜花了，連車帶人栽進溝渠了，也是帖子趕到把她撈起，把自行車扛到集鎮修理好的。

帖子就不說話了。

菊子也不說話。

空氣中有紛紛擾擾的灰塵在春陽里妖嬈起舞，有蜜蜂圍著一棵白菜花在舞動，帖子看著外面明亮的陽光，還有很多話要講，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講了，因為菊子早沒有了笑意。

帖子憋不住自己，還是把揣在心里的話說出來了，帖子說，你一個春天回來兩次了，俺約莫著出啥事了？

菊子說，真的沒有啥事，就是想家，人老了，就念想家里了。

帖子說，沒有啥事就好，你的事情都是大事，俺也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勸你，你想說話就常回來看看，這么說說話，俺也高興呢。

菊子說，那是，那是，誰說不是呢？過去老跟別人說話去了，忘記你了。很多事情怎么說忘記就忘記了，這么跟你說話，又都記起來了。

帖子說，俺不需要你記得什么的，你只要開心就好了，沒有娘家人不巴望女兒好的，俺也算你的娘家人，你回來啦，熟識的人越來越少，找俺說話，俺心里高興。

菊子說，是的，就想這么嘮嘮，你知道的，我跟大哥家里越來越生分了，不是三子前年結婚嘛，讓我拿兩萬塊錢，不是拿不出來，但是給了一家的就要給幾家的，妹妹家的孩子，弟弟家的女兒，沒有辦法答應，大哥就不待見我啦，回來也是清冷冷的。按說我不想回來的，可是世事難料，去年家里的犯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外面包了一個小的，錢都到了小的那里。他出事后，搜家也沒有搜到多少，就查找出小的來了。我心里窩火，可是說什么呢？都說找個局長老公吃香的喝辣的，可是不知道過得是什么日子。過去他也不是那個樣子，誰也沒有長前后眼不是？現在越發念想從前，念想家里的這份安靜，誰能想得到呢？這份安靜在家里也找不到了。

帖子不知道怎么安慰菊子，不停吸溜鼻子，最后他說，怪不得見不到你家的回來呢。那你的日子就凄惶了，可是俺也幫不上忙呢！

菊子說，也不怎么凄惶，就是心里窩火，對娘家人不能說，城里人不理解，說話的人越發難找了，這才想到你們，真有些對不起呢。

帖子最后吸溜下鼻子說，菊子，不要說了，你知道俺的，人不值錢，但是嘴緊，你的事情俺一句也不透露呢。

說這話時嫂子來了。

嫂子問帖子有沒有簽下協議，不抓緊的話恐怕夜長夢多。

嫂子沒有想到菊子在帖子屋里，就嘿嘿對菊子笑，說，大妹子你怎么舍得委屈到這里來呢？

菊子說，來跟帖子說說話，都是一塊長大的。

嫂子說，那是，帖子每見到你，要高興好一陣子呢。

菊子說，是嗎？說著看看帖子，帖子臉紅紅的，鼻頭汗越發多啦，忙擦了去?？粗幽樱兆有α?，然后看著嫂子說，都這么多年了，嫂子沒怎么顯老呢。

嫂子說，土埋半截脖子啦，老啦，不像妹妹細皮嫩肉的。說完這些，嫂子就說帖子地被征用的事情，說，大妹子，你見過世面，你說這地征得征不得？

菊子說，按說是好事情，就怕斷了口糧田以后難辦呢。

嫂子說，俺想啦，只要帖子不嫌棄，把征地款給俺一些，俺家的地也不少，可以給他種一些的。

菊子說，真是那樣的話，我看可以的。

帖子沒有想到嫂子會這么想，經菊子這么一說道，他知道事情輕重了，地被征用能弄一把錢，細想想確實是很好的事情，但是自己都沒有在意，嫂子咋這么上心？帖子最怕被人盤算，還沒有到火候，嫂子都在盤算下一步事情了。

嫂子也是能說會道的，她跟菊子說，怎么沒有看見你家的回來呢，每次都是你自己？

菊子看著帖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帖子來氣了，說，你瞎操心啥？人家公家人像俺們整天沒有事情？

嫂子說，那是，那是。

菊子看嫂子沒有走的意思，想走，帖子內心怪嫂子不識相，但不好說出來，多年不踏門檻，菊子好不容易進次門，她還黏糊在這，真是的。但是帖子不能那么說，只好說，嫂子你幫俺做下飯，菊子多年不回來，難得看看俺，說什么也要留菊子吃頓飯。

菊子要走，帖子說什么都不讓，嫂子看帖子真的要留客，就忙說，帖子家很少來人，你來看他，他高興，俺這就動手。

菊子說什么都要走，但是帖子說，說啥也要吃頓飯才走。

帖子發自內心留菊子，菊子不再提走，嫂子就趕緊幫帖子逮那只印花老公雞，那是帖子養了幾年的老公雞，因為長得俊，帖子多年沒舍得殺，這次帖子說，就殺它了。

嫂子心里也怪疼惜的，但是帖子說了，就依帖子。

帖子跟喂養的雞感情很好，尤其對那只印花老公雞，抓把稻，它就領頭喚來了一群雞，帖子看到印花老公雞雄赳赳的樣子，在心里想，自己活得還不如一只雞，但是那種想法就是一瞬間的事情，看到印花老公雞妻妾成群的，他感到舒心，沒有它，一群雞就不會那么聽話呢！現在帖子提出殺印花老公雞，自己都沒有想到，但是為了菊子，他管不了那么多啦。

帖子抓雞不怎么費力，平時跟雞們親近，雞不怕他，過去無聊就抱雞說會話，看見聽話的雞，就伸手抱在懷里，抱哪只雞全憑心情，更多的時候他抱印花大公雞，抱著它，身邊就能圍攏來一群母雞，雞都知道圍攏公雞，人卻不行，抱著印花老公雞想著雞的事情，內心就會有種滿足感。這次他撒把稻，順手抱起印花大公雞，那家伙居然不知道死到臨頭，還是那么溫順，帖子想，對不起呢，誰讓菊子回來了呢。

隨意逮住雞，嫂子就動了刀，一刀下去，雞不知道怎么回事，掙扎著看帖子，實際印花老公雞根本沒有看帖子，而是在掙命，由于恐慌眼睛里有些潤潤的東西，帖子認為那是公雞的眼淚，內心也濕漉漉的。

嫂子是個麻利人，很快把雞毛拔完了，開膛破肚，把雞洗好，剁好，放在鍋里，用柴火鍋炒。帖子到地頭弄些青菜、香菜、菠菜，又到村部豆腐店買點豆腐，很快回到家里。嫂子把雞炒好，把春節剩下的臘肉煮好，等帖子回來，趕緊把素菜洗了，又打了幾個雞蛋，一會兒工夫弄出七八個菜。菜都端上桌了，想想家里沒有酒，提出買酒，嫂子說，俺家還有一瓶，你侄兒春節回來買的，俺拿來大家一起喝。

嫂子走了那會，菊子說，你嫂子不是蠻好的，怎么就說不好呢？

帖子說，誰知道這幾天她怎么啦？過去她根本不待見俺的。

菊子不好再說什么，說不喝酒的，帖子說，他也不喝，但是今天高興，大家就喝點。

嫂子很快回來了，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但是有個意思就行。

一斤酒嫂子給自己倒了一小玻璃杯，把菊子的倒滿，倒到帖子這，看著帖子，意思倒多少？嫂子知道帖子不喝酒，不知道倒多少合適。帖子不吭聲，嫂子就倒的跟菊子一樣多。

菊子說酒倒多了，自己從來沒喝過白酒。

嫂子說她喝過，但喝不多。

帖子不說話。

菊子端起酒杯，對嫂子和帖子說，謝謝你們，添麻煩啦！我敬你們一杯。

這話本來該帖子說的，帖子嘴笨，說不好，加上看到菊子能這么坐著跟他喝酒，更加興奮，所以話不成句，哆哆嗦嗦地說，難得聚在一起喝一次酒，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你說喝，俺就喝。說完一口就把玻璃杯中的酒都喝下肚。嫂子說，你傻呀，哪有這么喝酒的？

帖子抹了下嘴說，高興，就這么喝。

菊子看到帖子開心，自己也開心，嫂子受到感染，酒喝得急切。

酒喝多了，大家話就多了起來，還說從小的趣事，說大家一起捉迷藏、玩老鷹叼小雞，說一起到溝里河里洗澡、逮蝦摸魚。帖子逐漸放棄了拘謹，哈哈大笑，帖子的笑聲像在嗓子眼里窩了幾個跟斗，然后掙脫而出，直沖云霄似的。

嫂子沒有看過帖子這么豪爽過，插不上話，一個人就喝得凄惶點，菊子注意到嫂子的情緒，但是嫂子忙桌上的事情，感受不到菊子的關照，像個局外人似的。

一會兒，帖子就先醉了，帖子醉了說話就管不著東南西北了，他說，菊子，一個人咋樣都是活，享天福的是活，受活罪的也是活，天福路上大家都是一樣的，什么高矮貴賤，都是狗屁。

菊子說，說得對呢，帖子兄弟喝多了，說出的話聽著更有筋道了。

帖子說，俺沒有喝多，你喝多啦，看看你臉紅的！

嫂子說，切，就他不值錢樣子，說的話還筋道？高矮貴賤一樣，能一樣嗎？他帖子跟你家的能比？跟大來能比？你家的坐小車，坐辦公室，大來吃香的喝辣的，他能嗎？連老婆都找不到，還一樣？

帖子不喜歡嫂子當著菊子面埋汰他，就瞪著眼睛說，別跟俺提大來，老婆找不到怪那個時代，沒有老婆俺不也活得好好的。

嫂子說，你這也叫好好的？切，不害臊。

菊子看叔嫂兩個話不投機，就勸，說酒喝多了，不說這些不著調的事情啦。帖子說，她就是不著調的人，在她眼里，俺帖子就不是個人，總有一天她會明白俺也是頂呱呱的男人。

嫂子說，那是，誰說不是呢？誰信呢？

菊子還想說什么，嗓子卻哽了。菊子說，一茬人說走就走了，老顧頭那么好的人，我們都是聽著他故事長大的，還有大錘子、二狗子，還有甘豁子，就是那個說話嘴不關風的甘豁子。

帖子回憶那些人的模樣，感嘆不已，一度說不出來話了，嫂子還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你看你熊樣，你侄兒媳婦回來過第一個春節，四方鄰居還請呢，當叔叔的卻當起縮頭烏龜，都這么多年了，誰喝過你一口水？

帖子被噎住話頭，白著眼看嫂子。

嫂子說，來孫子了，那是老顧家的孫子，大家都隨禮了，你呢？

帖子突然哭了起來，俺干嗎要對他們好，俺哥怎么走的？那是條命呀，你能心安理得，俺不能，俺不能呢。

這么吵鬧，喝酒的氣氛就沒了，菊子頭也開始發疼，也有一腔苦水想往外倒，但是說那些有用嗎？家里人誰能體貼她呢？自己的生活自己過，還說什么呢？看時候差不多了，菊子踉踉蹌蹌往外走，帖子回過神來，口舌不清地說，走吧，都走吧，俺命中注定不是值錢的人。

菊子也跟著說，誰說你不值錢啦，你自己說的，你自己說的。

嫂子說，帖子喝多了，俺來送送你。

當菊子和嫂子一步三歪地往院子外走時，帖子突然唱起了歌，那是當地流行的情歌《心里想講口難開》：

太陽下山淡無光

郎扛木犁妹背筐

本想說句知心話

話到嘴邊心發慌

心里想講口難張

這首歌嫂子會唱，菊子也會唱，都知道什么意思。嫂子說，你看看他的德行，就他那么個人，誰能喜歡呢？

菊子不回應嫂子，也跟著那個調，哼了起來。嫂子想不到菊子也是那么輕飄的人，就放開菊子的手，菊子卻在春夜里，跟著帖子唱，整個村莊都能聽到那種特有的歌聲。

五

菊子沒有打帖子招呼就走了，帖子難受幾天，怎么連個招呼也不打呢？帖子問菊子大哥，菊子大哥繃著臉，不答理帖子，菊子大嫂嘟噥一句，扛事的時候不幫家里人一把，出事了知道家好了。

帖子什么也不說了，一個人默默往回走，剛走到一塊油菜地里，廖鬧就跟著喊，帖子叔，

到處找你簽協議，卻找不到你，是不是聽說能弄一把手，燒包了，想勾搭女人來了？

帖子沒有絲毫激動，冷冷地看著村主任廖鬧。

廖鬧拉起帖子就往村部跑，說人家鄉里領導等著呢！

帖子看一眼油菜地，金晃晃的油菜花在春風里十分耀眼，帖子眼有些花。沒有想到今年油菜花這么好看，想多看幾眼，卻被廖鬧連拉帶拽地弄進村部。

簽協議十分簡單，帖子只會寫名字，人家讀內容給他聽，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最后簽了名字，按了手印，人家遞過一張卡，說二十五萬六千四百元都在卡里。帖子不相信輕薄的卡里有那么多錢，不想拿卡，想拿錢。鄉干部說，錢就在卡里。

帖子說，誰相信？

廖鬧說，帖子叔，真的拿卡到信用社就能劃拉出錢，放心吧，少不了一分。

鄉干部說，密碼號是六個零，領錢時候別忘記帶身份證和密碼號。說完就跟廖鬧和其他人說，沒有讀過書的人真是麻煩，說半天還是不明白似的。

帖子聽鄉干部那么說，不服氣似的，揣起卡，昂著頭走出村部。出了村部，他就一把握住卡，回家拿起身份證往鄉里跑去。大汗淋漓地站在信用社柜臺前，氣喘吁吁地說，麻煩給俺看看錢是不是在卡里。

營業員很冷漠，仿佛心情不好，要不就是怎么了，大晌午的，有啥心情不好？帖子看著營業員好看而又年輕的臉，心里嘀咕。

營業員說，身份證。帖子遞過去，然后等，營業員說，自己按密碼號。

帖子說，什么密碼號？

營業員說，你自己設定的密碼。

帖子想半天想到鄉里人說的六個零，就在營業員指定的位置上連按六個零，營業員說，二十五萬六千四，你取多少？

帖子說，都取了。

營業員說，取那么多干嗎？等著用嗎？你這是活期的，不等錢用，可以存三年五年的，還有利息。

帖子說，放在這里不放心。

營業員說，切，你們這些農民，賣地都不知道把錢放在哪兒合適，跟你說吧，放在這里比放在你家安全一百倍。

帖子說，那俺想提錢就來提可行？

營業員不耐煩了，說，你怎么這么啰嗦，不懂問問懂的去。

帖子不說話了，但是不放心也是真的，所以顫巍巍地說，那俺提一千元。按了密碼，營業員遞過來一千元、身份證和卡。

原來這里的錢都是真的，帖子的心就像要飛出胸腔外面去似的，趕緊跑出營業大廳。外面春陽還是那么清麗和柔和，帖子一口氣在街上轉悠三個來回，最后就把眼落在一家服裝店。賣服裝的丫頭確實客氣，笑臉相迎。帖子不買衣服不合適了，就買了一件茄克衫，一條褲子，賣服裝的丫頭勸他換上，他當場真的換上了，把舊衣服放在衣服袋袋里，心情很好地往回走。

帖子走路的姿態都有些異樣，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一路飛走歸來，熟識的人遇到他，不認識他似的，都說，帖子收拾這么干凈，想找對象咋的？

一進村里，不少人主動圍攏過來，用十分羨慕的口氣跟帖子說，他奶奶的，你不知道積哪輩子德了，一下子弄那么多錢，不請客是不行的。

帖子不知道該怎么應付這場面，遠遠的就看見嫂子奔襲而來，嫂子喊，帖子，帖子，你把錢提回來了吧？

帖子沒有想到嫂子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這么親熱地喊他，一股暖流在胸腔里奔涌。但是很快帖子就意識到，大家這么客氣還不是因為知道自己賣地弄到了錢，想到這，帖子就有些灰心，然后蒼涼地說，錢被公家放到銀行里，提不出來呢。

村民說，你撒謊都不會，那叫存款，怎么能提不出來呢？

帖子臉一紅，嫂子就奔到他的面前。

嫂子說，這下好啦，往后他叔好日子有得過啦。

大家開玩笑說，不趕快嫁給帖子，難保被別人搶走。

嫂子說，誰敢跟俺搶呀，畢竟是俺自留地里的。

大家再笑，然后看著帖子跟嫂子一起回家了。

帖子不喜歡嫂子因為錢才把他看成一個人，路上不說話，但是有嫂子在身邊，感覺還是很好的。

嫂子倒是不停地說著話，嫂子說，你燒包了，不會不認嫂子了吧？

帖子說，嫂子，俺什么時候不認你了？

嫂子高興地說，那你說，錢怎么花？

帖子說，什么怎么花，存在那兒，花什么花？

嫂子說，你還有一畝多地，不夠種的話，俺給你兩三畝，你按地價給俺一些，這樣大家日子都好過了。

帖子知道嫂子客氣都是因為錢，但是不好意思得罪嫂子，只好說，你急什么？俺的錢不就是孩子們的錢，俺死了要錢干嗎？

嫂子聽到這話很開心，說，帖子心厚呢，能這么想，嫂子沒有想到。

帖子還是不說話，走到家門口，嫂子就跟到他家門口。過去喊都喊不過來，現在也不怕別人說她黏糊人了。

帖子剛開門，嫂子就忙生火。嫂子說，過去嫂子心窄，放不下你，不要計較嫂子。

帖子說，俺不喜歡嫂子這樣，嫂子不是說一切都不是為了錢嗎？俺要的是真心。

嫂子沒有想到帖子會這么說，臉色沉重起來，默默地坐在灶房里邊添柴邊嘆息。

火苗一閃一閃的，煙倒回灶，嗆得嫂子眼淚直流，嫂子邊擦眼淚邊說，嫂子沒有那么貪心，一切還不是為了你老顧家，你想想，你哥哥走了，俺不積攢點錢靠誰？俺走啦，孫子都那么大了，孩子打工掙不了多少錢，不給他們留點家底，有一天俺天福了，他們靠什么？

帖子沒有想到嫂子這么想，也有點同情嫂子的艱難了。

嫂子說，都知道你有了錢，打你主意的人就多了，嫂子不是輕狂，怕你把錢敗壞完了，還沒有落得一個親的熱的。

帖子說，不會的，俺怎么會呢！

嫂子看水開了，就忙沖水，然后把淘好的米放進鍋里，說，人不是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很多，嫂子提醒你，也是為你好。

帖子不知道嫂子哪有那么多話，想到在窗戶根聽到的那些事情，帖子臉就紅了。

嫂子說，幾十歲大人了，還害臊個啥，嫂子不是貪心，都說肥水不流外田，你想接人的話，嫂子就不怕丟人啦！

當嫂子說到這里的時候，帖子一下子哭了。帖子說，李彩霞，俺不叫你嫂子，叫你李彩霞，你怎么到現在才說這話呢？過去俺求你，妹妹回來勸你，你都干嗎去啦？俺不想你為了幾個錢就把俺當個男人了，俺現在還是帖子，不值錢的家伙，但是俺要的是你的心，你的心你懂嗎？

嫂子仿佛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帖子，面對帖子動情的話，不由自主地難過起來，她接連嘆息幾聲，然后惆悵地說，誰知道呢？過去你就那么不入嫂子的心。

帖子說，現在俺還是不入你的心，俺懂。

嫂子沉默起來，她沒有想到帖子原來是心思這么沉的人。

六

很多事情人們無法預測，上圩村老黃家三兒子在工地干活好好的，怎么突然腳手架斷了，人從上面摔了下來，不幾天就天福了。老黃家媳婦也是中規中矩的人，說什么都不改嫁，老黃家人心腸好，總想給兒媳婦找個婆家，但是一直都苦于沒有合適的，聽說帖子賣地得到錢，跟寡婦嫂子合不來，就托人說親，并說不是看重錢，但是沒有錢也是不可能的，進家門是享天福的，不是受罪的。

媒人很會說，帖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那個媳婦帖子認識，都是鄰村，誰家有事都是一清二楚的，也知道老黃家媳婦為人，假如不與錢搭邊，人家能來說親？帖子請滿村酒席都是高興的，問題是這些事情都是隨著他賣地得到錢開始，這樣就讓帖子拿不定主意，帖子說，怎么現在才來說親，過去怎么不提？

媒人說，過去你能讓人享天福嗎？你看看你這話說的，鬧子不當村委會主任能找那么漂亮的媳婦？國家干部不是吃“皇糧”后面還能跟個小三子小四子？大來不是兒子發財了，他能享天福？干什么不講究個條件？話說回來，人家來都是過日子的，這年頭講感情能當錢花？當飯吃？

帖子聽著不舒服，就沒有馬上應承下來，說這是大事，總要跟嫂子商量一下的。

媒人說，就你那個寡婦嫂子還值得商量？你該不會對你嫂子有意思吧，你嫂子能跟老黃家媳婦比？

帖子說，心里不是味道，等等再說。

媒人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考慮考慮也好。

送走了媒人，帖子心里就浪花翻滾起來，都是沖錢來的，還說得有模有樣，你說自己該怎么辦？

帖子正在發愣，嫂子火急火燎闖進來說，帖子呀帖子，你答應啦？你的心讓狗掏吃了？

帖子說，答應什么？你瞎吼吼啥？

帖子有了底氣，才敢跟嫂子這么說話的。

嫂子說，老黃家媳婦，你就答應啦？

帖子沒有想到嫂子耳朵這么靈，自從賣地得到錢后，家里來每一個人都在嫂子的耳中，媒人勸說，嫂子都聽到了。帖子不緊不慢地說，答應什么嘛，都是為了那點錢，不值得俺動心。

嫂子這才松口氣說，是的，都是為那點錢，但是嫂子為那點錢是為你老顧家，娶了別人就是為了別人，你就是天福那天也閉不上眼。

帖子想想也是，嫂子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但是嫂子急吼吼地怕自己把錢給了別人，讓人感到不舒服。那是自己的錢，還沒有天福呢，嫂子就想得絕戶似的，這里面哪有一點真的東西？

因為這，帖子才排斥嫂子的。

但是帖子對嫂子也有好感，畢竟過去下過帖子的，陰差陽錯，能怪誰？

帖子心情不好，不想跟嫂子多啰嗦，他懶懶地說，你也不要操心，要接人的話也是嫂子，不會是別人，但是現在俺這心里誰都裝不下了呢！

嫂子怔怔地看著帖子，她沒有想到帖子會是這么講究的一個人。嫂子想，過去真是小瞧帖子了，誰知道他心厚著呢。

嫂子走后，帖子就難受，帖子難受，就想起菊子了。他想，菊子能回來找他，到他這吃飯，就說明菊子蠻在意自己的，要不是菊子是國家干部，說不定菊子早成自己媳婦了呢！這是帖子的盤算，帖子怎么敢跟人講，帖子從小喜歡菊子就沒有跟人說過一句，誰都不知道，就是誰知道了也會想，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流浪漢想嫦娥，都是白瞎夢。

帖子知道是白瞎夢，但是帖子就想對菊子好，菊子跟他說家里出事了，自己也有錢了，就應該到市里去看看菊子。

有了主意，帖子就穿戴一新，對嫂子說，很長時間沒有到過市里了，想給嫂子買幾件衣服，也算對嫂子的報答。帖子知道如果說是去看菊子，嫂子會不同意的，還會到處亂說，說上市里給她買衣服，嫂子肯定會樂意的。

嫂子聽到帖子這么說，就笑開了花，說，你去吧，家里牲口什么的有俺呢。

帖子被自己的決定嚇了一跳，但是帖子還是毫不猶豫往市里趕去。

帖子不怕走路，七里八里的不在眼里，一會兒走到鄉里，上了去市里的車才開始感到有點累。剛過正午，天有些熱了，春天說結束就結束了，帖子想脫衣服的時候，才想到懷里還揣著卡呢。出門時候特意要把卡帶在身上，假如菊子家有些難處的話，想幫貼點。這些沒跟嫂子講，也沒跟任何人講，帖子本來就是嘴緊的人，摸摸卡在，心里踏實，聽營業員介紹這卡到哪兒找到信用社都能取出錢，更加踏實了。沒有事就看車上的男男女女，有女的把頭靠在男人肩上，也有男的護著老人，還有孩子哇哇哭著鬧著要吃這吃那的，帖子把心思看得滿滿的，回過神來舔幾下干燥的嘴唇，才知道渴了。路程還遠，想買瓶礦泉水，又不好意思喊停車，艱難忍受著，這時候就感到車開得慢，晃晃悠悠的，一來二去，瞌睡就襲來了。

等他一覺醒來，車快到市里了，提提神，車進站了，慌忙下車，問菊子單位怎么走？

菊子在市科委上班，科委是市直機關，好問，有人說怎么走，帖子記下了，走一陣問一陣，漸漸就看到科委的大樓了。

帖子不知道科委是干什么的，見到那么高的樓，問張問李問到菊子的時候，菊子都快要下班了。菊子沒有想到帖子會來，感到意外。菊子說，難得你大老遠跑來看我，你不是有事情吧？

帖子囁嚅著說，沒有事情，就是來看看你。

菊子說感謝。

帖子就很感動。

菊子說，我提前下班，陪你逛逛市區。

帖子開心加感動，不停地點頭。

市區很漂亮，到處是車與高樓，帖子看來看去感到頭暈，想找一個地方喝點水，早渴了。

菊子說，你看看光顧說話了，沒想起來給你倒水，不行我帶你到茶樓喝茶吧！

聽到喝茶，帖子很開心。

但是這茶樓跟農村茶攤子不一樣，高樓大廈，里面裝潢講究，有各種包間還有大廳。菊子選擇大廳坐下，等落座要了茶后，帖子連喝幾杯，弄得服務員竊笑，人家都看他和菊子。

帖子不明白人們笑什么，不就是喝茶嗎，有什么值得笑的？帖子不知道這喝茶很有講究，來茶樓喝茶主要為了說話，不是為了喝茶。帖子不懂，就怪城里人少見多怪，菊子始終笑呵呵的，說，管他們笑什么，你喝你的。

帖子有很多話想對菊子說，可見到菊子和在這種環境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手足無措才想到摸卡，只有卡可以讓他安靜下來。誰知道摸卡的時候他傻眼了，卡不見了。

是裝在茄克衫左邊口袋里的，怎么會不見呢？跟卡放在一起的還有一百二十元錢，也不見了。帖子不停地翻口袋，還是沒有找到，鼻頭上聚集很多汗，氣都喘不均勻了。見帖子緊張樣子，菊子問怎么啦？

帖子說，卡和錢不見了。

菊子也急了，說好好找找，不會在街上丟的吧？我一直在身旁呢，沒看見你掏口袋。

帖子揪住頭毛想，最后想清楚了，他一直捂住裝卡的口袋，結果睡著了。

菊子忙問，多少錢？

帖子說了數字，菊子也慌神了，但是菊子很快就鎮定下來，問，你身份證有沒有丟失？好在身份證放在褲子口袋，還在。菊子才長長地松口氣說，沒有關系的，人家拿到你的卡，提不到錢的，等會我查找你鄉里信用社電話就給你掛失，你回去拿身份證重新換張卡就行了。

帖子說，不會錯吧？

菊子說，不會錯，身份證在你這，密碼就你自己知道，人家提不出款，但是要趕緊掛失，我這就給你掛失。菊子打“114”查詢號碼，信用社還沒有下班，說了誰誰卡丟失了，一會兒對方說，知道了，并登記了。

菊子放下電話放心了，帖子還不放心，嚇出一身冷汗，感到透心的涼。

菊子看著帖子回不過神，就笑著說，沒有事的，你還不信任我？

這下帖子才放心，長長地嘆口氣說，你說沒有事俺就把心放肚里了。

菊子笑笑說，難得你來看我，晚上你想吃什么，我招待你。

帖子說，看看你就行，你家的進去了，孩子讀大學呢，怕你有什么難處，就想來幫貼你，你看看真不中用，把卡弄丟了。

菊子就很感動，說有這份心意就夠了。

帖子說，那等換成卡后俺再來，這次卻是白瞎來了。

菊子聽帖子反復這么說，就有淚水在眼中打圈圈，菊子使勁眨巴眼，才把淚水眨巴沒了。菊子說，帖子哥，你能來看看我，還這么想，真讓我感動，你知道嗎？現在沒有幾個人這么想，我哥都不這么想呢。

帖子說，俺看過你哥啦，他們好像也知道你家的出事了。

菊子不說話，帖子說，以后不想回去，俺就來看你，現在俺有錢了，就想幫你，俺不幫你幫誰？

菊子這次就把淚水流了出來，菊子說，這么多年，你還沒怎么變，真是實在人。

帖子看見菊子哭了，不知道怎么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了。菊子就擦干淚水，說，走，我們吃飯去，今晚我陪你好好喝一杯。

酒店不大，也有單間，單間也不大，兩個人坐還算寬綽。落座后菊子喊來服務員點菜，點的都是一些家常菜，然后要了一瓶酒，菊子說，過去不喝酒的，但是那次喝了酒就有些忘不掉了，今晚我們倆好好喝一杯。

帖子心里暖暖的，心想要是卡在，就給菊子提些錢了，身上沒有卡，都花菊子的，心里過意不去，反復說，添麻煩了，你看看我多不值錢，什么事情也辦不成。

菊子說，說那些干嗎？村里誰沒有來過我這？現在都不來啦，你能看我，讓我心里暖和著呢，別惦記幫我，我還沒有到要你幫助的時候，有這份心，就足夠讓我感動了。

帖子不知道菊子感動什么，他就是那么想的，所以現在口袋空空的，白吃菊子的，過意不去。

這次喝酒帖子不盡興，也不敢多喝，喝酒的時候話也少，菊子起不了興頭，也就沒有多大激情，大家草草喝幾杯，就吃飯了，話也少了，帖子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

實際上菊子確實想跟帖子一醉方休的，然后把帖子領回家，也就不講究那么多了，但是大家都沒有醉，菊子有些遺憾，也有些責怪自己頭腦發熱。

菊子說，我家附近有個賓館，給你開個房，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喊你吃中午飯，早餐賓館有呢。說著就帶帖子往賓館趕。帖子走在路上還是惴惴不安的，你看看沒有幫上菊子，還讓菊子破費，真是的，但是從這件事情上，他感到菊子人最好，根本沒有因為錢看重他。

到了賓館，菊子要來帖子的身份證，登記好后，帖子不知道怎么進房間，菊子就帶帖子進了房間。到了房間，住了下來，菊子就進衛生間方便去了。帖子看菊子關住門，聽到水響，臉就發燙，當菊子出來的時候，帖子臉就像火球了。菊子看到帖子異樣，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菊子問，帖子哥你不是熱的吧？

帖子不能說話了，神情有些恍惚。菊子喊，帖子哥，你想什么呢？

帖子一下回過神來，嚇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這時候菊子丟下三百元錢，說，吧臺有押金，這是你回去的路費，還有吃飯的錢，這次回去要小心了，回家把卡換好告訴我一下，有什么難處，再跟我說。說著寫下電話號碼遞給帖子。

菊子有點公事公辦的樣子，讓帖子感受不到溫暖了，只好搓著手，說，你說的這些俺辦不好，明天一早俺就走啦，你看看沒有幫上你的忙，盡給你添亂了。

菊子呵呵笑著，然后就關門走了，就在關門一瞬間，帖子猛地喊道，菊子。菊子回過頭，滿眼都是淚花，但是菊子還是把門關上，自己走了。

帖子不知道菊子突然之間為什么變化那么大？想想可能因為剛才那段念想，你想想菊子是什么人，看不出自己心思？于是朝自己臉上扇了幾巴掌，然后在心里罵了自己，想，你還是人嗎？不值錢的家伙，連菊子也敢想。

帖子翻來覆去睡不著，也不敢亂動屋里的東西，就直挺挺躺在床上想心思，最后迷糊過去了。天一亮，趕忙起來，又問車站，走到車站才想起來菊子交待押金什么的，忙找一個電話亭，打給菊子電話，說，押金事情弄不好，自己起來就跑了。

菊子聽帖子那么說，只好笑笑說，路上小心點，知道了。

放下電話，帖子才踏實起來，上了回鄉里的車，這次說什么他也不敢睡覺了。

七

到信用社補辦好卡后，還沒到中午，帖子心情好點，感到菊子確實沒有騙他，還是卡好，假如裝的是錢的話，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猛地輕松，就想去見菊子的事情了，說是去幫貼人家的，結果讓人家請吃請住的，真是丟大人了。想到這，卡失而復得的好心情又被自責擠對走了，蔫巴巴往回走，沒有什么力氣似的，等進了家門簡直像病了一場一樣。

嫂子見帖子回來，十分高興，想看看帖子給她買的什么衣服，沒想到帖子是空著手回來的。

嫂子剎不住火氣，問，買的衣服呢？

帖子不吭氣，嫂子加大語氣問，你不是說去給俺買衣服嗎？怎么成悶葫蘆啦？

帖子懶得說話，還沉浸在自責中，被嫂子問急了才說，買什么買？卡弄丟了。

弄丟了卡，不啻于晴天霹靂，嫂子瘋了般地問，丟了？你日騙誰？

帖子沒有想到嫂子會是這樣的態度，繼續撒謊說，坐車被小偷偷了。

嫂子臉白了，緩過神就罵開了，嫂子說，你個不值錢的東西，你還能干什么？你就是敗家子，就是喪門星，不，你就是窮鬼命，害人精。好端端二十多萬，說丟就丟了？罵著罵著嫂子回過神，說，你沒有到信用社去問問，那么多錢說沒就沒了？

帖子說，問了，說被人提走了，來無影去無蹤的，說沒就沒了。

嫂子這才放開嗓子大罵起來，嫂子說，狗日的帖子，本來指望你給顧家做點事情的，你看看你們顧家哪個像個人形，就你癩歪歪的樣子還想娶俺，做你的大頭夢吧。

帖子死活不吭氣，但是他看清了嫂子，他知道嫂子不是看重他的人，看重的是錢，一說錢丟了，你看看她的樣子，真是錢能試探出人心，真的要感謝丟卡的經歷呢。

嫂子罵累了，哭著往自己家去，帖子看著嫂子難過的樣子，自己心里暗笑，但是他笑一會兒就感到特別難受了，就蒙上頭哭將起來，不知道為自己哭還是為嫂子？但是哭聲中都是菊子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啦，心里像窩個大疙瘩，怎么也解不開似的。

帖子的錢被小偷偷了，還被人取走了，消息不脛而走，村里有替帖子惋惜的，也有看笑話的，說什么人什么命，他帖子就是那么個窮命。也有抱怨帖子不小心的，好不容易弄把錢，可以找個老婆的，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帖子把這一切都記在心里，感到人世間不過心眼太淺，因為賣地這點錢，讓他看清楚了人與事。聽說帖子錢丟了，老黃家媒人再也不來了，仿佛沒有說過那回事情，人們很快忘記帖子曾經賣地那回事，但是帖子的地確實被征用了，沒有地里活，好幾次想幫助嫂子干活，嫂子死活不讓，怕沾染到他身上晦氣似的，早離他遠遠的了。

帖子沒有想到會是這么個樣子，帖子還像過去一樣，天天看人詐雞，冬天袖著手，春天敞著懷，別人從來沒有拿正眼看過他，依然說他長眼不長心。

帖子把所有心思都窩在心底里，時間長了，就感到不對勁了，老是感到渾身無力，走路也是輕飄飄的，感到不知道是肚子疼還是哪兒疼，反正五臟六腑都不得勁，最后到醫院檢查，誰也沒有想到查出了肝癌，而且到了晚期。

得這個病，無疑判了死刑，帖子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得癌癥，這么棒的身體，怎么說得病就得病呢？還是無法根治的大病。帖子走在田間地頭，想，自己可能吃了昧心食，不該這么欺騙嫂子的。又想，可能自己就是窮命，不能承受這么多錢的。還想，難道自己做過什么缺德事？上天的懲罰？

想不明白就后悔，想自己這輩子白瞎活了，一天都沒有享天福，當初干嗎那么窮講究，什么看錢才喜歡人，要什么真心？假如不說丟錢的事情，嫂子可能都跟自己結婚啦，積攢那么多錢干嗎？馬上要天福了，積攢的錢不給嫂子給誰？真是便宜李彩霞了，早知道這么個結果，就該要了她的。

轉而一想，要了又干嗎？世上只有菊子對自己最好，但是能得到她的人嗎？自己就是單身命，窮講究個啥？

帖子連嚇帶心思重，說不行就不行了，睡在床上真的不行了，嫂子還是要過問一下的，否則人家會說嫂子，嫂子往后也不好做人的。

嫂子做點東西給帖子吃，帖子什么也吃不下。嫂子不想跟帖子多說話，帖子主動找話講，帖子說，俺真是寡薄命，說不行就不行了，真是白做人了。

嫂子說，你心思壞了，怪誰，弄把錢后，你都不知道是誰啦。

帖子說，俺知道自己是誰，俺想用錢試試別人，沒有想到，把俺自己試壞了。

嫂子說，你試誰？話都給你說盡了，俺貪念你那把錢也是為了顧家，過不了幾年俺也要天福的，你想想那么多錢，說丟就丟了，你給你顧家后代留什么了？

帖子很平靜地說，現在想開了，但是晚了，嫂子說的沒有錯，俺不該窮講究。帖子上氣不接下氣說，俺這里疼得慌，緊疼慢疼的，俺受不了，俺知道過不了幾大天了，俺不想再誑騙嫂子了。

嫂子眼睛突然間睜大，不知道帖子想說什么。帖子喘息著說，卡是丟了，但是又補辦回來了，俺想試試嫂子的，沒有想到嫂子當真了，一不做二不休，俺就索性說丟了，看大家怎么看待俺帖子，沒曾想大家打心眼里瞧不起俺，俺失望了，就憋出個病來了。

嫂子沒有想到會是這么個情形，嫂子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的意思了，手不停地比畫，想說出合適的詞來，但是怎么也說不出一句話，最后嫂子就罵自己不是人，被錢蒙上了心，心里長了油，不知道人情世故和冷暖了。嫂子邊責罵自己，邊抽打自己的臉。帖子說，不要這樣，按說，俺真的不該打你的主意，但是俺想啦，俺打誰的主意呢？俺那米壇下面還積攢幾萬元呢，差不多有三十萬了，俺不給侄兒給誰？

嫂子不知道還能說什么，那種從來沒有過的羞愧突然涌上心頭，她像不認識帖子似的，撲倒在帖子身上，她說，帖子，帖子，俺不要錢，俺要你，俺們從頭開始。

帖子無力地推開嫂子，說，一切都晚了，等來嫂子這句話，俺知足啦，卡在米壇底下的錢里，你都拿了去，俺天福那天，你把后事給俺辦好了，也算沒有白活一場。

嫂子早哭不出聲來了，她瘋了般地說，不要說了，你不會死的，你也不能死，這些錢嫂子不把它花在你的病上就不是人。說罷嫂子瘋瘋癲癲地喊，來人呀，幫俺抬下帖子，俺要送他到醫院，不能就讓帖子這么走呀。

呼啦啦來了很多人，大家一起捆綁擔架，把帖子抬上去的時候，帖子眼角滾出一串淚水。那時候可能還是秋天里，一陣風刮來，讓人感到了干冷，但是帖子心里卻暖洋洋的。

那一年帖子五十二歲，根本沒有到天福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