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地
棉花種植在沙土路邊。柔軟的小風把細若面粉的沙土輕輕地吹拂到路的兩邊,娥眉似的柳葉上和粗糙的狗尾巴草上,鵝黃色的豆葉上和褐紅色的棉花葉上,細細的沙土均勻地覆蓋在上面,宛若施了一層薄薄的粉。沙土在飄浮,地面上,空氣中,棉花地里,溫潤的沙土像楊綿一樣悄無聲息地散漫開來,路面上軟綿綿的,空氣中霧混混的,棉花地里白茫茫的。
老柳樹神情肅穆地凝望著這片薄弱的沙土地,樹身上黝黑的褶皺里蓄滿沙土沖撞的痕跡,一場雨水,那些隱藏在皺褶里的沙土末被沖刷下來,和地面上的沙土聚合到一起,沙土從哪里來回歸到哪里去。柳樹身上暴露著一層層剝落的樹皮,戧在樹體上,張大的嘴巴般默數著歲月的年輪。經年之后,那些蒼黑色的樹皮被風吹落,埋進深深的泥土里。日光照耀在赤裸的沙土地上,一層白色的鹽堿浮在地的表層,土地饑貧的形狀顯現出來。沒有雨水,沙土一層一層飄起來,它們隨風而去,地上是一窩一窩白色的面粉般的沙土堆。沙土在浮動,它們從深層的地下涌動到地的表層,干燥的石灰一樣冒著氣泡。雨水打進沙土里,噗——沙土里沖起一股煙塵,一滴水堙沒在了無邊的泥土里,瞬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更多的雨水打進沙土里,更多的雨水了無痕跡地消失在塵土里。雨一直下,直至把沙土浸沒,那些隨處飛揚的土末,那些隨處流動的沙土終于老老實實、穩穩貼貼地靠在了一起。沙土地存不住水的,它的透氣性特好,人們叫這樣的地——漏地。無數的雨水從沙土縫里漏走了,沙土地像失血的貧血病人一樣不養莊稼,沙土地里的莊稼苗等不到結果便枯萎而死。
雨水淌過的沙土地,泥土平穩得像一方結實的板塊,細膩而瓷實。沙土流淌出行走的痕跡,在地上形成一圈一圈紫色的藍色的紅色的圖案,彩虹一樣印在大地上。我看那些痕跡,弧形的,直線而去的,沖刷成一粒粒小小沙石描繪出的精美圖案。容易流失水分的沙土地,泥土呈顆粒狀和面粉狀的形態存在,要么漂浮,要么附倒,泥土沒有一點兒自控力。而它細微的粉狀模樣和它柔軟的質地,卻是帶著溫和的情態,以飛揚和流動的方式圍繞在小村的周圍。用沙土鋪就的道路像柏油路一樣平穩,無論雨水怎樣肆虐,沙土路上從來沒有過泥濘,也不會長出那種滑人的綠色苔蘚。走在沙土鋪就的路上,晴朗的天氣里,道路是軟綿的,腳下是溪水一樣柔和的沙塵,雨天是平坦的大道,瓷實、安穩,路邊暴露著雨滴打擊的花紋。
沙土是孩子們的溫床,村里的孩子都是包裹著沙土長大的。小孩子生下來,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男人要拉著板車到村外田地里去挖沙土。剛挖來的新鮮沙土透著黃色的金星,攤曬在院子里干凈的地方。秋天香噴噴的陽光照耀進沙土潮濕的清甜里,院子里的沙土冒出一股股泥土特有的馥郁的芳香氣息,稠密得胭脂粉一般撲鼻而來。午后,沙土烏青的顏色變成灰白,松散地浮在一起,捧在手里,光滑如綢緞,像細細的水,會從指縫間簌簌地漏下去。新生兒來到塵世上最先接觸到的是一捧干爽的沙土。像母親的子宮一樣柔和溫潤的沙土浸潤著那些未曾經歷過世風的嶄新肌膚。在肌膚的摩擦中,沙土給予那些鮮嫩的肌膚以柔和的撫摸。干沙土是會飛的細末,像絮羽一樣滿院子都是它的痕跡。衣服上,碗筷里,窗口的縫隙間,到處是沙土的痕跡。這些充滿喜氣的沙土混合著奶水的味道飛到村巷里,路人遠遠地便嗅到新生命傳遞出的別樣氣息。
冬天,要把冰涼的沙土烤熱才能包小孩。沒有烤箱,爐子也燃不起,人們代代相傳著烤沙土的辦法。做飯的時候,隨手往鍋灶里塞一塊磚頭,飯做好,磚頭也燒熱。把滾熱磚頭包裹進涼沙土里捂上,沙土熱了,孩子的啼哭聲響起來了。寒冷的風在屋外怒吼,打開小孩尿濕的布片,我們用焐熱的沙土給小孩子暖冰涼的屁股蛋。夏天,汗水腌紅了孩子的脖子、胳肢窩、大腿根、屁股溝,只要拿把沙土撒上去,腌紅腫的地方很快就會消退。沙土是天然的消炎藥。
兒子出生后,我也像村莊里人一樣用沙土包裹剛剛出生的兒子。兒子在沙土里伸縮著他那柔若無骨的小胳膊小腿,沙土以其干燥柔細的質地包裹住他潮濕的身體,他紅紅的皮膚依偎在柔軟的沙土窩里,像浸泡在溫潤的清水里。
沙土在院子里曬干后裝進蛇皮袋子,編制細密的蛇皮袋子密封不住沙土的飛揚。我用篩子篩沙土,把沙土里堅硬的沙石娃娃篩出來,曬在窗欞下的臺階上。每一次篩沙土都能篩出一兩粒形態各異的沙石小娃娃,窗欞上擺放著一堆大小不一的沙石娃娃,十分可愛。篩好的沙土倒在尿布上,用手輕輕攤平。燃一張紙,放在沙土上,紅色的火焰燃燒起來,在沙土上跳躍,倏忽間,火苗滅了,一撮黑色的灰燼在沙土上虛虛地挺立,用嘴輕輕吹去那灰燼,溫熱的沙土帶著焦糊的味道,散發進冬天的嚴寒里。把布片裹起來,把熱的涼的沙土摻均勻,暖在被子底下。小孩哭鬧了,給他換尿布。
沙土以其溫情的姿勢給村莊里的孩子們一片適宜的生長空間。沙土因無法保存水分而不能持久地孕育糧食的豐產。“沙地看苗淤地吃飯”是人們對土地特色的評判。種子播進沙土地里,沙土地松軟的地質決定了出苗率的整齊。沙土地上的莊稼苗綠油油的十分旺盛,在漫長的生長中,禾苗需要足夠的水分和營養,沙土地沒有那么長久的耐力保全水分,三天不下雨,沙土地一片煞白、干燥。旺盛的禾苗一天一個樣子地焉巴下去,秋天的沙土地上欠收是常有的事。麥子等不到出穗便旱死了,玉米結出短短的細細的小半截玉米穗子。沙土地自古是最貧瘠的一種土地,像一個枯瘦虛弱的人,奄奄一息地支撐著羸弱的生命。
我們因地制宜,在沙土地上種棉花,種那種一年一茬的春棉花。春棉花耐旱,到五六月雨水稀少的時候棉花棵已經長大坐果,一粒粒飽滿的棉花桃繃緊密實的尖嘴巴,光滑油亮的棉花桃果子一般露出它清純可愛的模樣。一枚果枝上五六個棉花桃,顫悠悠地端坐在藍天白云下,小小的棉花桃內里醞釀著潮濕飽滿的棉花絮。陽光不緊不慢地照耀在棉花桃上,棉花桃裂開嘴,露出白白的絮,秋陽慢條斯理地照射在棉花地里,堅硬的棉花桃漸漸張開緊繃的嘴巴,完全吐露出躲在里面的棉絮。那些棉絮膨脹開,陽光浸透進棉絮里,膨脹開的棉絮沙土一般柔和。沙土地里的棉絮更白更柔韌,抓在手里像羊毛一樣鼓漲著握不住的力量。
沙土地上長出的棉花是最好的棉花。棉花開得潔白干凈,沒有一絲雜質。人們收了棉花織棉布,做被子,做棉衣,冬天穿在身上,蓋在身上,輕若蠶絲。
淤土地
一道道筆直的犁溝劃開大地的脊梁,粘稠的淤泥散開黑色的鱗片一樣的泥塊晾曬在猩紅的朝霞里。呈現在春天里的淤土散發出蒸饃熟透的醇香氣息,遠遠地從犁溝的深處隱隱約約地冒出來,彌漫在清晨的空氣里。青灰色的霧氣慢慢散開,稀薄如蜘蛛絲般在大地上似有若無地漫游纏繞。霧氣轉變成清脆的水滴沿著樹葉的邊沿滑落下來,河灘上干硬的泥土濕漉漉的,草葉上布滿密集的細小水珠。霧水籠罩的大地一片烏青油亮,把那些地層深處的草種子浸泡得臃腫肥美。犁鏵深入到大地的深處,觸摸到泥土之下一冬的寂寞。
小河的兩邊,村西的大片土地,是淤土地。淤土地在春天的早晨散發出泥土發酵的氣息,它們在地層的深處醞釀、膨脹,熱氣彌漫著向上升騰。而云空中的霧氣緩緩地降落,順流而下的倒春寒和逆流而上的暖氣流在大地之上交匯,形成蒸騰著的氤氳之氣。太陽穿透這些青灰色的蒸汽,霞光流溢其間,我聽到泥土的呼吸,來自大地深處的喘息聲透過那些裸露的泥塊傳遞給我。那些細小的土塊,以不規則的形狀暴露在我面前,它們外表干硬,內里濕潤。這是一種聚合著各種礦物質的泥土,缺水的時候,它們凝聚成顆粒團聚在一起,形成一地堅硬的土坷垃。雨水頻繁,它們松散、黏連,像漿糊一樣含住水分不讓它流失。這是淤土的特性,這是孕育糧食的泥土。河邊的泥土淤性大,稍見雨水便黏連稀軟不能進地。那水集聚在地表,仿佛被泥土托住,無法往地下滲透,泥土里似乎有一種阻隔膜,隔斷了雨水往下滲透的腳步。能夠蓄水的土地是糧食囤。干旱在沙土地里蔓延,這里的泥土還是潮濕的,禾苗的根部一片紅紫的潮潤。玉米、小麥、水豆,我們把這些高產量的作物種植在淤土地里,淤土地以其天然的水土肥厚回饋我們溫飽的糧食,淤土地是我們生活的依靠,是村莊的資本。
我們用淤泥建造房子,淤泥有一種膠性的粘度。用淤土建造那種拉泥條的房子,泥土代替了水泥。磚和磚的結合處,是一灘灘和成泥漿的淤泥,屋子的堅固和耐用完全是靠這些泥土粘結在一起的。屋子建好后,內墻也是用這樣的泥土刷上去。刷墻的時候,在泥土里摻上碎麥草,麥草和泥土的混合體,代替了石灰。淤泥刷出的墻灰黃粗糙,一點兒也不光滑,墻上還支楞著戧起來的麥草。唯一的好處是它有粘度,木刷子能夠刷上去。厚厚的淤泥遮擋的墻體看上去很平整,嶄新的屋子里連泥土都是新的了。泥干了,墻體看上去白瑩瑩的,人靠在上面,會噌一身灰黃的土。漫長的歲月里,那些泥土一點一點掉落,墻體上露出磚塊歪斜的痕跡。裁衣服的小媳婦沒有粉筆,會隨手從墻上摳一塊泥,在布料上畫袖子、畫前襟和胸圍。養母豬的二大爺配完豬回來,他從地下揀起一根木棍,在泥墻上記上配豬的日子。老婆婆也會讓小孫子把某個親戚家子女婚嫁的日子寫在床頭上的墻面上,那字跡被婆婆走來走去磨得模糊不清了。某一日婆婆命小孫子尋找那些字跡,祖孫倆把眼睛貼在墻上細細尋找,小孫子抱怨奶奶磨掉了字跡,奶奶怪小孫子寫得不夠清楚。祖孫倆瞅著墻說:日子掉了,我們找不到日子了,哪天去吃大席呢?
我們把麥子種植在淤土地里,深秋稀稀落落的一地麥子長得潦草。那麥苗卡在泥縫里,壓在泥塊下,干硬的泥土石子一樣結實,麥子的根從地層鉆出來,弱弱地飄搖在僵硬的泥土上。秋后的風吹拂大地,大地縮緊松軟的身體,那泥土更緊實,更密實了。秋雨綿綿,點點細雨潛伏進泥土里,隱藏到了泥土的內部,那泥土黑得油亮,紅得發紫,雨水在土地里汪著,像一層油,漂浮在上面,許多天,那泥土都是濕漉漉的。冬天的大雪更像一床柔軟的被子,捂在大地上,把那些小顆粒的泥土,把那些板結的土塊一一浸泡透松散開來。雪化后的土地露出一個個像蟲子洞似的小窟窿,泥土像網一樣散開了。土地下的那些麥子的根須活潑得像蚯蚓一樣四處穿越,地層深處的泥土松軟溫熱,麥子的根長出一截又一截,麥子的根須覆蓋了整個大地。
麥子拔節的聲音在春天的大地上音律一樣響起,秋天稀落的麥子春天擁擠得密不透風。麥苗遮蓋了大地。這樣的土地有著無窮無盡的能量,它不枯不竭的內部結構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營養。無論我們在上面種植什么,無論是干旱少雨還是禾苗稀疏,收獲的時候,飽滿的顆粒和籽粒的豐碩總是讓我們欣喜若狂。這樣的土地無數次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驚喜,我無法想象是什么樣的土質結構使我們的土地有著這樣強大的力量,它總是在結果,總是那么年輕從不衰老。它一年年長出糧食,千秋萬代滋養著這里的人們,它還是那樣結實地躺在那里,沒有失去一點青春的顏色。它無窮無盡的原生態的質地到底有多么豐盛?從春天到秋天,一年四季,土地從不閑置,它孕育的禾苗依然旺盛。禾苗的間隙,小草在上面泛濫。溝邊地頭,樹木在上面立足。河水里,蘆葦的根扎進泥土里。
淤土地,人之根本,萬物之根本。土地之于人類,是地母,是人類不竭的源泉。
潮沙地
在淤土地的邊沿有一塊塊叫潮沙地的小地塊。潮沙地因其偏遠而孤獨地坐落在遙遠的大西北,它被棄置在土地的邊沿,在遠離村莊的地方瞭望無邊的空寂云天。那片小小的土地人跡罕至,鳥雀野獸遍地出沒。
沒有一條通到那里的平坦的路,鄉間的路到那里似乎就到了路的盡頭。地邊半米寬的小路上野草封堵了路面,老牛拽結實地駐扎在路中間,不可一世地四散開它蓬勃的莖葉,葛茅草遍地生根,火焰一樣在路面上蔓延開它的地盤。野草下的路高低突兀得像溝坎一樣隨處橫亙,肆意挖掘之后留下斷裂的痕跡,陷阱一樣隱藏在瘋狂的野草下面。野獸來過的足跡留在啃食過的豆苗上,剛剛長出的豆苗剩下半截青翠的梗。野草上爬滿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子,小蟲子的脊背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金色光澤。喜鵲一群一群飛來,棲落在地面上的草層里,像雞一樣在草層里尋找昆蟲。野雞和兔子從那條半米寬的小路上走過,野雞高昂寬大的胸脯儼然自己是這里的王國,兔子輕快的舞步帶著跳躍的自信,它們是這一方土地上的神仙,自由自在地在這里休養生息。
這是一塊憂郁的土地,無聲地守候在無人踏足的地之角落,它在這里默守著土地的規矩,只要你給它播種,它不需要任何外在的附加條件,會回報你豐碩飽滿的收獲。這是潮沙地的天性,這是一塊土地的內在力度。干旱的時候,它不需要灌溉,澇災的時候,它不需要排水,這是一塊旱澇保收的土地。潮沙地上的土質是沙和淤土的混合土,微少的沙保持著土地的透氣性,淤土飽含住經年的水分,它不漏不泄,不黏不干,始終顯露著那種潮濕松散的表情。像一個飽經憂患的人,無論怎樣的世態都不會打倒他。
我們在這里種植紅薯和花生,一人一厘地,我家分到四厘,種兩溝紅薯,四行花生。紅薯秧無限蔓延,它爬過小小的溝底,伸長無節制的秧蔓去了別人家的地里。這里的地沒有地面上的界,地下的界十幾年沒有人看到在那里了。紅薯秧肆意生長,把長長的秧蔓逶迤到另外的地方。夏天要翻兩遍紅薯秧,順便拔除紅薯秧下的雜草。咕咕苗在紅薯秧上搖曳著纖細的小毛毛頭,抓抓秧像紅薯秧一樣爬滿地溝,星星草繁茂的葉片遮蓋了大片的紅薯,薏苡菜和節節草旺盛地生長。潮沙地里草的種類繁多,它們在這適宜生長的土地盡情地擴枝散葉。那些草不計其數,有名的無名的,高的矮的,粗的細的,它們形態各異,千姿百態,瘋狂地生長。草像莊稼一樣喜歡這里的土壤,它的濕潤和它的松軟,它的恰到好處的適宜種子發芽、禾苗生長的地溫使植物們輕易就在這里安家落戶了。
人們傳說著這塊土地的神奇,唯獨在這里種植的紅薯是最好吃的,它的香甜是無與倫比的,干爽的果肉露出白靈靈的顏色,它的香是深埋在泥土之下,一點一點吸納地層深處原始的泥土的精液孕育而成,沒有化肥、沒有農藥、甚至很久沒有雨水的降落,全憑它自身千年不變的土質孕育而成。那樣的紅薯是真正的土地上的紅薯,紅潤的皮膚是天然粉飾上的,潔白的果肉是泥土的精華結晶而成的。而它不黏不干的土壤使紅薯結出來干凈光滑,像一只只粗壯的人參一樣憨厚沉實。紅薯從土地里刨出來,就像一個小孩子翻身從土里鉆出來,他的渾身上下都是干干凈凈的,唯有那細細的呼吸的絨毛還噙著丁點兒土末。潮沙地也是花生的天堂。收獲花生的時候不用工具,花生的果實就在土層的表面,用手輕輕一提花生的秧蔓,花生的果實就原封不動地就提溜出來,花生果掛在數不清的根須上,帶著粗魯的脾氣,露著精致的花紋,透著誘人的清香,一嘟嚕一嘟嚕地搖晃在眩人的陽光下,凝望的眼睛驚詫了,跳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驚喜的你長大嘴巴直想大叫土地的偉大。
潮濕地,我們珍愛在心底的土地,一絲一毫都不會舍棄的土地。
膠 泥
板塊一樣猩紅的膠泥蟄伏在土層的深處,耕種的時候輕易碰觸不到膠泥的層面。膠泥是一種無法與種粒與禾苗溝通的土壤,它一本正經的模樣不善言談,它在地層的深處一言不發,它不愿意出頭露面讓人們在它的上面種植物種。它深埋在泥土的下面,作為一種擎起土壤的脊梁很多年在地下無聲無息。
挖河和植樹的時候會遇到膠泥層,粗糲的膠泥凝結著一種冷漠的表情,一塊塊被鐵锨翻上來,扔在光天化日下。鐵锨切割的那一面,膠泥透露出鏡子一樣光滑的光澤。它是一種有色、有溫度、有粘度的土質,它在亙古的地底沉寂中從來沒有被發現。孩子們知道了它的好處,孩子們給了它爆發的機會。
我聽到村道上孩子們的吼叫聲:瓦屋樓,響不響?“啪”,一聲甩出一個大窟窿。另一個小孩子便會拿出自己的膠泥把甩開的大窟窿補上?!芭九尽钡乃δz泥聲在村巷里響起,沾滿泥巴的小臉上淌著汗水,孩子玩得不亦樂乎,瞪圓的眼睛盯緊那只補窟窿的小手,為一丁點兒補不嚴實的地方爭執半天,而補窟窿的小手也靈巧如小媳婦蒸饃,把那膠泥甩黏了,拽開了,捏得薄薄如餅子,補在那張開口子的窟窿上。贏了大塊膠泥的孩子拿著膠泥回家了,他們用膠泥做各種玩具。小小院落里,矮矮的雞窩上,擺著做好的手槍、機關槍、小兔子、小狗、小葫蘆。小葫蘆曬干后能吹出美妙的音樂,還會有小晃啷,里面塞著小石子,曬干了拿起來搖晃,“嘩啦啦”地響。突發奇想的孩子還會造出火車、貨車,貨車上拉著趕集的娃娃,小玩具做得惟妙惟肖,形態各異,十分滑稽可笑。
村里的孩子沒有錢買玩具,泥土是大地饋贈給孩子們的廉價樂園。泥土開啟了他們愚鈍的大腦,有泥土就有玩不完的游戲。想象像野草一樣瘋狂生長,野孩子野在土地里,額頭飽滿的孩子像兔子一樣奔跑。大地呈現給他們一個繽紛的世界,玩膩了青蛙螞蚱,逮夠了蟋蟀金蟬,他們捧起泥土,撒向天空,泥土像雨水一樣從天空落下來,他們在泥土落下的那一刻看誰跑得最快。在村莊,孩子們的游戲大多與泥土有關,那些單調的游戲重復了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他們樂此不彼。
膠泥帶給孩子們更多的樂趣。一群一群的孩子拿著鏟子直奔河邊,在河坡上,那些膠泥赤裸在太陽下,奇妙的版圖一般在他們眼前晃動,他們要在這塊尚未雕刻的版圖上繪畫最初的思維樂趣。只需要輕輕地挖開河坡上那些表面的塵土,里面濕漉漉的膠泥就一塊一塊暴露出來了。一個個黑腦袋晃動在河坡上,臉頰貼近泥土,眼睛里映照著膠泥猩紅的顏色。直到渾身上下粘滿泥土的碎末,臉頰上的汗水里流淌著一道道泥土的痕跡,他們凱旋歸來,衣兜里,小褂子里,塑料袋子里,他們包著裹著挖出來的膠泥塊。
在村道上,在院子外的空場上,他們席地而坐,或是找來幾塊磚頭拼在一起,或是搬來一塊石板,或是就地趴下,甩起膠泥。膠泥挖出來是生硬的,像石塊一樣沒有一點兒柔韌性。膠泥要甩打,一遍遍在地下甩,直甩得柔軟,像面一樣有了柔韌性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做各種玩具了。玩起膠泥,他們一天手里都離不開膠泥,吃飯時候手上帶著膠泥,睡覺的時候,手上也帶著膠泥,腳丫上、頭發上粘著膠泥的痕跡。村莊里的人沒有嫌泥土臟的,人們在泥土里勞作,在泥土里生活,泥孩子是他們種在大地上的人類的種子。
玩起膠泥,孩子們手里一刻也放不下膠泥,膠泥一放就硬了。甩好的膠泥要趕緊做玩意兒,柔軟的膠泥做什么成什么,心里想什么就有什么。飛機大炮、糖果馬車、小動物小玩具。打鳥的彈弓子,做了那么多,一個個圓溜溜的擺滿了雞窩,小不小心滑落到了地下,“咕碌碌”散落一地。
下雨了,雨水淋濕了那些玩具,雨水沖走了那些彈弓子,那些玩具那些彈弓子隨著雨水流到了河里,回到了河里的膠泥還是原來的膠泥嗎?孩子們望著雨水沖走的玩具,望著隨水而去的彈弓子,他們一點兒也不傷心。他們放棄了那些玩具,放棄了那些彈弓子,他們長大了,那些玩具,那些彈弓子,像“嘩啦啦”流去的歲月河水里無數的水花一樣,閃爍著撲朔迷人的漣漪,離開了他們的視線。關于膠泥,關于童年的玩具,成為對鄉土記憶里最貼近自然的清涼回憶。
作者簡介:
孫愛雪,筆名小雪。作品在《散文選刊》《黃河文學》《山西文學》《文學界》《讀者》《紅豆》《雨花》《太湖》《芙蓉》等報刊發表。其中散文《家桃子》獲《散文選刊》舉辦的全國散文大賽優秀獎,《拾秋》《槐花》獲第19、21界江蘇省報紙副刊好作品。有作品選入各種文本。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