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蠻”。
幼時讀書,一知半解。讀到“南蠻”之語,總以為說的是嶺南、兩廣之地。覺得再怎么說,常州人總不能算“蠻子”吧。后來才知道,不要客氣,夏、商、周年代,中國的文化中心在河南、陜西地區,常州人,就是“蠻子”,是與“東夷”、“北狄”、“西戎”并列的“南蠻”。
常州人當時“蠻”到什么程度?據《淮南子·原道訓》說:“九疑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民人被發文身,以像鱗蟲。”意思是說,九嶷山之南,那里水上事多、陸地事少。老百姓披頭散發,還在身上刺花紋,以便讓自己像魚、像蟲。
好好的人不做,要做魚、做蟲,蠻不蠻?真蠻。
至于“荊”,《說文解字》的解釋是“楚木”。什么叫“楚木”?就是楚國的樹木。
楚國的中心在現在的湖南湖北,當時也是“被發文身、以像鱗蟲”的地方。那里水多,樹木茂盛,尤多灌木。有一座荊山,出玉石,所以很有些大名。在中國有一塊大家都知道的玉——和氏璧,就出自荊山。有這樣一座名山,“荊”,就一點也不客氣地當了楚國的代稱。
常州被列為“荊蠻”,出處在司馬遷。
《史記·吳太伯世家第一》中說:“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勾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余家,立為吳太伯。”南朝史家裴骃注《史記》,引東漢大儒宋忠的話說:“勾吳,太伯始所居地名。”唐朝史家、有“小司馬”之稱的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也說:“吳名起于太伯……地在楚越之界,故稱荊蠻。”
換言之,常州這塊地,太伯沒有來之前,叫荊蠻之地。太伯來了以后,就叫吳地。太伯死了,葬在無錫。當時無錫屬延陵,所以,常州還可以說是荊蠻的中心之地。
至于司馬遷為什么把常州叫做荊蠻,可能是這樣的原因——
司馬先生是漢朝人。漢朝承襲的是秦始皇的江山,秦始皇打下常州時,常州屬楚國。司馬遷想,太伯去了,常州那片地方叫“吳”,沒去的時候,沒有名字。考慮到文化層面上,這地方與楚國有關,于是就把楚國的“荊”與南方的“蠻”字連起來,讓“荊蠻”成了古常州的一個別名。
要說一說的是,當時常州叫延陵,領域很大。大約包括了現在的武進、無錫、江陰、宜興、丹陽等。這還只是荊蠻的中心區域。以太伯的活動區域計算,其外延大概包含了現在整個南京、上海地區,甚至可以延伸到浙江安徽等地。
太伯奔荊蠻時,荊蠻人有語言,史稱“蠻語”,亦稱“夷語”。太伯來了,關中地區的語言與蠻語沖撞,語言肯定會發生一定程度的嬗變。但蠻語的變化不是太大。太伯是商朝末年的人,到春秋時期,時間過去已經有七八百年,荊蠻之地的語言,還被中原地區的人稱為“夷語”。
講一個例子。《春秋左傳》載,衛國君主叫衛出公,被吳國扣為人質。孔夫子的得意門生子貢上門當說客。夫子門生果然舌燦蓮花、出口不凡。三言兩語,就讓吳國人放了他。讓子貢沒想到的是,這個衛出公竟是個語言天才,只住了幾天吳國的監獄,居然就學會了吳語。子貢大驚,說:“這個衛出公沒有救了!被吳蠻子抓住,都關監獄了,不恨他們,還學他們的夷語方言,腦袋肯定被門夾過了。此人將來必定要死在吳人手里。”事見《左傳·哀公十二年》。
這種中原地區以及文化發達地區的人,看不起荊蠻吳地人的心態,躍然紙上,足見一斑。與如今深圳特區人“嚴厲打擊河南籍犯罪人員”的大標語,有得一比。
中國古代農耕社會,大部分人沒有受過正規教育,書面語言的掌握者占總人口的數字很低。歷史傳承主要依靠書面語言,統治國家也要依靠書面語言,所以,不管中原官話如何文明、夷語如何野蠻,書面語言自秦始皇后,一直保持統一。這種統一的背后,出現了這種情況:口語文字,一般都有對應的書面文字。這種口語與書面文字的契合,保證了一個大一統國家的運行。
清代小學興起,從文字、音韻、訓詁方面,對口語與書面語的緣起、變化、對應等,做了非常有效的考訂。荊蠻古語,從小學理論上講,其口語與書面文字,應該是對應的。細究一下,可以發現,常州方言中,還有許多仍保留著幾千年前農耕社會遺留的信息。深入其中慢慢品味,可謂是興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