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誰都有青蔥歲月。
我當年也沒想到能當上城管。我是想著成為一個流浪的流氓藝術家,背個破包四處逮姑娘。
網絡成了我的噩夢,瀏覽下來,全是城管死全家、問候城管祖宗十八代等。太崩潰了!
我1986年出生,警校畢業后稀里糊涂地成了城管。以前沒干城管時,特恨城管把人攤子收了,總在網上起哄罵街,但真給了個城管的工作,也不會說不去。誰也不缺心眼兒。
于是,每天也得跟著隊長收別人攤子去了。剛開始特不愿意動手,覺得碰著誰都不合適。因為我年紀最小,又是新來的大學生,在分隊還算稀有,大伙兒都把我護在后面。
那一陣,我特煩別人拿我工作開涮。去參加同學聚會,一說我在城管,桌上就別提多熱鬧了,各種打镲、各種擠兌,舉出各種的道聽途說:哪兒的城管怎么有錢、怎么腐敗——同學全成“階級敵人”了。回家開電腦,網上還是這一套!全是城管死全家、問候城管祖宗十八代等。
我那陣兒心就特窄,老想跟誰打架!前女友說我那陣兒特較真兒。基本就是電話阿富汗,見面伊拉克。互相問候對方家里的親戚,一個也不放過。
有一天,她到崗位上找我來了。那時我上班沒多久,女朋友找到崗位上影響是很不好的。我跟她嗆嗆了兩句,結果挨了一個大嘴巴。當時是在崗位上,來來往往那么多人看著,多不好意思,于是就攥著她的手往里邊拖。
我這前女友也不知道哪根神經燒壞了,突然大喊:“城管打人啦——”這么一喊,呼啦圍過來一幫閑人指指點點。人家看她干巴一人,都問:“賣什么的?讓城管抄了?”我當時氣得也腦殘了,挺大聲回答說:“賣yin的!”
后來,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她披頭散發地撞我身上就喊:“城管耍流氓!”說實話,當時弄死她的心都有了。
每天一上車,頭皮就開始發麻,因為接下來所面對的世界基本都是負面的。
記得一次去收一個雞蛋灌餅的車。那家的女的撲上來就拿腦袋撞我。你們說我是躲還是不躲?躲了她就撞車上了,只能不躲。她披頭散發地撞我身上就喊:“城管耍流氓!”說實話,當時弄死她的心都有了。
他家那男的,抱起五六歲的小孩就往車上扔。好在我們副隊抓住那孩子的衣服給搶下來了。車上還有我們收來的一些東西,都是鐵的,真扔上去絕對磕著。
后來才知道,那孩子是買來當雇工的,小孩費用少,而且可以掩護他們。
我一聽說就炸了廟了,買賣人口是犯法的,必須弄丫的!
結果我們副隊長說,這沒證據。
這家灌餅的鄰居和街道都知道這孩子是買來的,但要獲得證據,就得上他們的原籍,還得上孩子的原籍。小孩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打哪來的,哪兒找去?
后來那家賣灌餅的搬走了,我卻一直記著那個小孩。
要沒人攔著,我很可能跟那同學打起來。回來我便開始了各種關于換工作的胡思亂想。
出勤的時候,有的任務需要穿便衣配合。那次我就穿便衣,查一伙強買強賣的。他們賣小商品,幾個攤兒連著,專門坑學生。
抄的時候,東西撒了一地,瀝瀝啦啦地披散了半條街。圍觀的人就海了去了。我是便衣,就在外圍看著。
組隊擺攤的小販基本都有分工,除了擺攤的,都有望風的和“尾行男”。“尾行男”就是在攤子周圍轉悠的閑人,乍看是路人,在發生買賣糾紛的時候他們負責觀察周圍動靜,順道向事主施壓。
協管正裝車的工夫,“尾行男”就躥出來了,大罵我們(內容自行想象),招得路人也跟著說我們。
根據經驗,必須迅速裝車走人,只要車離開了,小販們就歇菜了。所以,“尾行男”跳出來攔著協管裝車是很麻煩的。我在旁邊一見,趕緊上去把他攔住。我倆就糾結起來了。
那時候我可比現在差得遠了。現在不管多亂的現場,我都跟沒事兒人似的。跟“尾行男”倒沒怎么費勁,我咬牙切齒地低聲跟他說:“臭來勁就弄死你丫的!”這話相當起作用,說完他就蔫了。
可這時候,突然跳出一個學生來,義正言辭地指責我,手都指到我臉上了。問我是不是城管一起的,為什么執法不穿制服,是不是怕打人被認出來是城管?
我把他扒拉一邊,跟他吼:“你丫滾蛋!這兒輪不上你說話!”
我們副隊見了急忙跑過來,把我拎脖領子推車里去了。這個舉動相當及時,因為要沒人攔著,我很可能跟那學生打起來。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寫檢查、接電話。好在我這人心寬,一般遇上死胡同就自己順溜自己。我這思想根源被指導員挖得高潮迭起……
這小販連咱分隊誰開哪輛車都快門兒清了!都成咱分隊VIP顧客了!以后給他打個折!
“給三千城管,還你世界和平。”這是關于城管最廣為人知的一句笑話。城管工作被人恨,很大程度都和暴力執法有關。近年,總局管得很嚴,北京的城管頂多嚷嚷兩聲,絕不可能打人的。每次出任務,都有隊員手持錄像機拍下全部的執法過程。我們都說,一臺機子太少了,至少應該3臺,全方位、多角度、立體拍攝,這才能體現我們北京城管的優雅執法風采。同事大L還能全程微笑服務,這個我相當佩服。
北京市城管現在都招大學生了,市局還有碩士呢。一出勤,那才叫秀才遇見兵呢!別說車,連鍋都拿不動……
有一次巡查回來,大家坐在車上閑扯,看見路邊一個常來隊里“做客”的小販。他大概看見了我們的執法車,遠遠地就跑沒影兒了。
大家便開始七嘴八舌地念叨這小販警惕性怎么怎么高。也不知一哥們兒哪根筋不對,忽然說:“這小販連咱分隊誰開哪輛車都快門兒清了!都成咱分隊VIP顧客了!以后再來給他打個折!”
于是,就著這個話題,眾人便開始了一通的胡說八道。最后總結了一個分隊優惠大酬賓政策:“被暫扣10次的,可免費辦理會員卡,會員優惠罰款8折。同時進分隊一次積一分。逢年過節有大酬賓,弄個抽獎或者積分換禮品活動……”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回頭看著滿車同事嘻嘻哈哈地胡說,心里面忽然一酸。
大家都是“80后”,20來歲的年紀,卻承受了比同齡人更多的工作壓力、更多的誤解。扯扯淡,說好聽點兒,是年輕人的樂觀;說難聽點兒,一幫缺心眼兒。
我很無聊地試了一下,穿著制服準備給無照商販敬禮。我手還沒抬起來,他人都沒了。
城管在建立之初,為了防止腐敗,就沒有任何審批、沒收之類的實權,最多就是暫扣。實際操作中,我們一無法律依據,需要借法執法;二無制約手段,需要火中取栗;三無統一的上級單位。公安有公安部,水利有水利部,您列位誰聽過“城管部”?城管在全國都是各個城市的各個區分開管理的。
犯罪,可以有個統一標尺——小偷在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手藝。而城市管理則很有地方特色。打個比方,有的城市,餐飲類的小販給市民帶來很大的麻煩;而有的城市,餐飲類的小販卻是一道風景。沒法全國“一刀切”。
根據城市的特點,因地制宜,是設計城管時的初衷。但發展到現在,卻搞得大家都沒弄明白城管到底是個什么單位、編制,結果就亂了。現在的環境是,城管經常兩頭不討好。比如說,無證小攤販的東西,確實很臟,群眾也都知道。比如添加劑、腐肉加工、硫磺熏制、臭豆腐腌制……不是打擊朋友,連三鹿之類大廠商的東西都信不過,你還想著小作坊和小商販能給你安心食品?別看有人喊著他們是弱勢群體,他們可憐,但一說起他們的東西不干凈,大家都得承認。
我還遇到過這種事。違建小棚子里弄個小飯館,我們3個人去查,剛說限期搬走,還沒真轟,吃飯的就呼啦一下把我們圍住了。店主把刀拎在手里跟我們說話,路人甲乙丙丁都罵我們。記得那時他們罵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們不給窮人活路。窮人賣飯給窮人吃。你們端了小店,兩種窮人都沒飯吃了。”
我們也是接到舉報才去的,可當時就被圍著罵,沒有一個人來幫我們說一句話。
志強隊長走了好幾年了。每年,我們隊里都會去看望他的家人。
我們分隊的門口掛著塊牌子,上面寫著:志強分隊。
志強隊長的父母年紀都很大了,他的妻子也在城管系統工作,女兒已經上初中了。這一家人過得很平靜,很和睦,像千千萬萬北京的普通家庭一樣。
我去過一次他家,就再也不想去了。
話說有一段時間,我們轄區里開“河北大奔”賣水果的小販特別多,他們逆行、闖紅燈、上便道,相當強悍。那種柴油車勁兒特別大,而且為了對付城管車,四周都包上了鐵絲網,根本沒法下手。唯一的辦法就是趁他們停車售賣的時候上去堵住駕駛艙,開門就拔鑰匙。只要速度慢了,司機一腳油門下去,就算沒戲了。
那天,我們盯住了一輛停在路邊售賣的柴油車,駕駛艙里的司機位居然是空的。我和同事們悄悄靠近,堵住了車門。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開車門,伸手就去拔鑰匙。當時,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方向盤上,完全沒在意車里副駕駛上還坐著另一個人。
這時,副駕駛上的那個年輕人突然抄起車頭儀表盤上放的一把水果刀,狠狠地砍了過來。
那一瞬間,我的視線忽然變得很奇特,那把刀就像慢動作一樣劃過我的眼前。而我的腦子里,也像過電影一樣把家人都想了一遍。
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人怎么能在那么短暫的時間里想那么多東西呢?
刀,沒砍中我,卻砍在了車座子上。
后面上來的同事把我一把推開,拔下了車鑰匙,控制住了那個年輕人。
當時,如果我再往前一丁點兒,或者水果刀再長點兒,我的脖子絕對會被豁開。
所以,我不愿意去志強隊長家。我害怕。
我害怕,我去多了,就會失去工作的勇氣。看見志強隊長的家人,就像看見我自己的家人一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們會怎么生活?
會不會有人說我是個敬業的好同志?會不會有人為這個20來歲的年輕生命感到惋惜?會不會有人同情一對痛失愛子的年邁老人?
或者,只是網絡上大家的振臂高呼:“又一個狗城管被干掉了……”
副隊是個活雷鋒,常常被發“好人卡”。城管執法和警察執法的區別就在服務意識上。
隊里幾乎每個人都干過給小販墊罰款的事情,其中最有神采的,當屬我們的何副隊。
話說某日,樓下來了一位老者,點名要見領導。接待的同志再三詢問:“您有什么事情?我好幫您找具體負責人。”
老者笑而不語,堅稱要見隊長。接待的同志很無奈,只好把副隊叫下去了。
老者把副隊拉到一旁,悄聲說:“你借給我100塊錢。我要出趟門,下禮拜二回來我就還給你。”副隊想了想,就給他拿了100塊錢。
當然,老者再也沒有回來。
每次說起這些,副隊總是一臉淡然:“怎么了?他那么大歲數了,給了就給了唄。”
至于幫小販墊罰款之類的事,他也常干。那個月他給小販墊罰款墊了400塊錢,加上給老大爺借了100塊錢,500塊錢沒了。副隊就是這么善良,所以常常被發“好人卡”。
知道為什么我是真心敬仰我們副隊了吧?人到了他那個年紀,還能保持這份單純善良,不得不說是一種勇敢。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那兩個他給墊了罰款的小販,真的就再沒出來擺攤。
我知道副隊這么做,肯定是不對的。如果每個城管都給小販墊罰款,北京的城市管理工作肯定就沒法做了。但我知道他這是好的,我做不到。我只是希望我到了他那年紀,能有他一半的勇敢就行了。
有位朋友說得很對,城管執法和警察執法的區別就在服務意識上。我們這兒沒有正經的法律,基本都是法規條例,所以,服務意識必須到位!差一點兒都可能有大麻煩。
這塊兒太不專業,全靠執法過程中摸索,這也是城管執法中容易出現問題的一個地方。
我有親身體會,一開始出現場,完全大腦空白,后來就是火大。這些情緒,都靠前輩領導跟你談,談的也是他們的經驗,其實很不專業。很多時候,我們城管是談判專家+律師+心理輔導員+就業專家等角色的大組合。
和系統內熱心的朋友們做了一個志愿者組織。想為北京城市管理做點兒事情。
指導員說得好:“這個工作能讓你變成一個完人。要么完美,要么完蛋!”
不知不覺之中,這個工作卻治好了我很多壞習慣,比如挑吃、挑喝、認床、認廁所……現在這些毛病全沒了。
打個比方,東城區老城賣菜點少,居民買菜買水果得走好遠;而平谷一帶遠郊區縣的菜農果農都把攤子擺在公路邊,影響交通不說,停車買東西的人走來走去,還可能出事故。
如果有一個志愿者組織,兩個區縣的城管哥們兒碰個頭,聯系自己轄區的街道居委會,把郊區的蔬菜水果弄到城區里,不是雙贏的事嗎?
召集這個志愿者組織,也比我想象中的困難。但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
因為我堅持不懈地發帖和網友、編輯們的共同努力,據說主管我們工作的市長已經開始部署帖子中的部分內容了,今年便民菜點和劃片經營就有可能實現。
我還是那句話,這世界上,只要你想做,就沒有不行的事情!發帖改變的不只是人生,還能改變城市里好多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