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敦煌之所以成為文化符號和文化現象并最終完成“圣地”化進程,與公眾的普遍接受密不可分。挖掘和梳理民國時期刊物關于敦煌的輿論資料,為研究早期敦煌公眾接受問題提供了比較充分的證據。在特定背景下登上歷史舞臺的敦煌及其劫難史引起了輿論關注,以期刊為主的大眾媒介,在傳播和普及敦煌史地特別是敦煌藝術的歷史本真、反映當時社會對于敦煌事情的態度、呼吁保護弘揚敦煌藝術等層面,不同程度地推動了民國公眾對于敦煌的認知和接受,為研究現當代敦煌公眾接受問題提供了參照。
[關鍵詞]敦煌;公眾輿論;民國刊物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08-0024-03
經過跨世紀的持續積淀,敦煌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和文化現象。在敦煌學領域之外,普通公眾對于敦煌歷史文化、敦煌藝術、敦煌石窟文物保護等方面的共性認知和體驗對于自身精神世界的影響及其潛移默化的心路歷程,可以稱之為敦煌接受問題。敦煌學是敦煌文化現象的重要甚至是核心內容,但并非敦煌文化現象的全部,文化現象有一個相對漫長的傳播、積淀、發生和公眾接受過程。敦煌學作為著名的文化現象,不僅必須具備深厚的敦煌學學術積累,更重要的是還應擁有廣泛的社會基礎與深遠的社會影響才能經久不衰。“敦煌者,既是吾國學術史上之傷心一頁,也是吾國國民對于文化遺產真正意義上的接受之重要開端。”近年來關于敦煌學史的著述陸續問世,但從公眾接受史視角入手考察作為文化現象的敦煌似乎尚顯不足。事實上,隨著清末民初國內學界相關著述陸續見諸于報刊和敦煌學作為學科的逐漸成型,民國時期特別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大眾媒介對于敦煌的關注亦逐漸增多(以期刊為主,亦有游記、文集等),①這些刊物上登載的文章,雖然有相當部分并非嚴格意義的敦煌學學術論文,同時也不盡等同于一般報紙新聞體式的泛泛報道,而且文章作者除個別之外,本身也大多不是專業的敦煌學學者,包括了記者、官員、藝術家和公共知識分子等,但亦有助于我們從一個側面探究大眾媒介在早期敦煌公眾接受史上的作用與影響。
敦煌藏經洞的發現正值國家最為衰弱的時期,然而,西北的偏遠角落里重又燃起一簇不屈的文明薪火,照亮了本已奄奄的民族文化氣運。王重民寫道:“光緒二十六年(1900)是中國最倒霉的一年,那一年八國聯軍進了北京,在比‘城下之盟’還慘的情狀之下訂了割地賠款的《辛丑和約》,可是遠在西北角上的甘肅省敦煌縣鳴沙山千佛洞的第288個石窟里,在這個倒霉的年頭的五月二十六日清晨,放出了一線學術上大光明,震動了全世界上的學術界。”②“先是由服務于英國印度政府之匈牙利人斯坦因于一九○七年三月,以考察中亞細亞地理來敦煌作第一次之調查,即發見千佛洞畫壁,旋聞道士獲古代寫本于窟室之事……于是密賄王道人……輦歸倫敦……敦煌石室之寫本,始喧傳于世。法國亦立派伯希和前來搜求,亦滿載而歸……后斯坦因第二次來敦煌,王道士復取私藏未為官廳所搜去者售之,于是千佛洞寶庫席卷而空矣。”③這樣特殊而苦難的身世,是敦煌引起世人及大眾媒介關注的焦點。
當時,于學術界而言,雖然敦煌學作為學科已逐漸形成,但普通民眾對于敦煌的認知還相對薄弱。民國刊物作為敦煌的輿論關注點之一,為傳播和普及敦煌史地特別是敦煌藝術的歷史本真,曾于各地報紙連載、后結集出版的高良佐《西北隨軺記》記敘了編者陪同國民黨元老邵元沖1935年視察西北的行止,其中“千佛洞”一節詳細描述了敦煌石窟的塑像、壁畫藝術及其在佛教、美術等領域的價值,并附有敦煌千佛洞調查表。《西北導報》1936年1卷11期刊登《世界著名石刻之一甘肅敦煌莫高窟》一文,稱莫高窟“規模宏偉,雕鏨精工”,“為我國石窟刻像之始”,并簡述莫高窟歷史沿革和藝術特色。蔣逸雪在《敦煌之行》一文中,記載了他參觀莫高窟和萬佛峽并與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李香亭、石巖等的晤談經過,隨文輯錄了《莫高窟考覽記》;對于敦煌地區的開發建設,他還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安西)三道溝附加,土壤濕潤……戰后移民,此為理想地也。”④勞貞一在其《現今的敦煌與古代的敦煌》和《敦煌石室的狀況與其藝術》兩文中,除介紹敦煌遺書和石窟藝術外,對于敦煌史地、歷代氣候及生態環境變遷等亦有考據,還對敦煌舊城址和玉門關遺址進行了考述。⑤除專文介紹外,民國刊物還較重視敦煌藝術的視覺傳播,因“讀圖”較之“讀文”對于公眾而言更為直觀,震撼強烈,傳播效果也更好,因而,敦煌壁畫集、敦煌畫冊應運而生。如陳萬里的《西陲壁畫集》,收錄照片18幅,其中敦煌千佛洞壁畫3窟8幅,安西萬佛峽壁畫5窟6幅,安西萬佛峽壁畫補遺3幅,瓜州口驛南破屋中殘畫1幅。⑥《新藝月刊》、《世界華僑月刊》等亦間或刊登莫高窟壁畫臨本照片。
民國刊物關于敦煌的輿論關注點之二,為反映當時社會輿情,感悟敦煌藝術價值。關于當時公眾對于敦煌石窟湮沒于黃沙之中得不到妥善保護維修的心情,《世界著名石刻之一甘肅敦煌莫高窟》一文曰:“當時的人們不知所謂藝術,所以千余年前的偉大遺跡卻白白被它們摧殘了,這和現在一般人只知牟利,而把古物國粹私售于外人的是同樣的‘該死’。”明駝《河西見聞記》中對于當年莫高窟上寺、中寺等處和佛像維修工程均有描述,對洞窟疏于管護的現狀亦有入木三分的描寫。⑦高良佐在《西北隨軺記》中寫道:“然當時地方政府之昏憒,實應負其責,如民九之安插白俄,亦屬失策。殆彼輩心中目中,不知以保存歷史文化為重也。最近巴慎思之截留,固足雪前此之恥,然亡羊補牢,已計之遲矣!”關于敦煌藝術的價值感悟,《現今的敦煌與古代的敦煌》一文曰:“千佛洞現在雖然寶藏已盡,然而現在存在國內外的經卷,卻永遠和現在的千佛洞有著輝煌的聯系。”汪濱《敦煌藝展觀后》一文曰:“敦煌為中國西北一隅,一般人于曾為中國文化古城的敦煌漸漸地疏遠了。更忽略了它對中國在文化上和藝術上的重要地位,莫怪廣大西北的進步被窒息了。”⑧美學家宗白華在《略論敦煌藝術的意義與價值》一文中指出,(敦煌藝展展出的臨本)本身也都具有拙厚天真的美,“我們現代藝術家能從這里獲得深厚的啟發,鼓舞創造的熱情,是毫無疑義的”。⑨
民國刊物關于敦煌的輿論關注點之三,為呼吁保護弘揚敦煌文物及石窟藝術。北平國學書院《國學叢刊》1941年第3冊刊文曰:“敦煌石室,清季發見,壁上佛像,皆唐人繪畫,衣冠制度,可供參考,至堪珍重,倘無保護之法,日久難免蛻壞耳。”《西北論衡》雜志1941年9卷12期刊登時事評論,就于右任倡議成立敦煌藝術學院事曰:“于氏倡議成立敦煌藝術學院,不特可以保存石室現存之文物,且可集專家學者于一地,發掘研究,以闡揚吾國固有之文化,立意既善,辦法尤美,人民均應同起響應,俾此盛舉之得以早日實現也。”抗戰時期,作為戰略后方的西北越來越引起國人關注,關于開發、建設西北的輿論漸成氣候。其中不乏鼓吹發掘西北特色文化資源以鼓舞民心士氣、保存弘揚民族固有文化的言論。如李朝礅《開發西北聲中的敦煌藝術》一文,開篇即以“地下掘出了新文明”為題,簡要回顧了考古學的發展,并指出:“新的文明是由地下發掘出來的,今天我們在開發西北的聲浪中來發掘敦煌藝術,特別會使人想起這段人類光榮的歷史。”文章曰:“要發揮民族獨特的精神,復興民族固有的文化才能永遠戰勝敵人,才能吸收和融合外來的素養和刺激,否則外來的文化就有同化我們的力量。”“開發西北先要從事于表彰西北過去的優美文化。”文章對國民政府組織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調查敦煌文物和舉辦敦煌藝術展覽表示贊賞。并在文中第三部分以“中國的羅馬”為題,系統地介紹了敦煌石窟概況及發現經過,感慨“千佛洞藝術的偉大和豐富”,“可以想見中華民族祖先的偉大氣魄”,同時為“不但不能創作比祖先更偉大的作品,連祖先的遺產都不能守成”而感到慚愧,同時強調,“在抗戰緊張的今天,(敦煌藝術)更值得我們愛護和研究了。我們簡直可以說敦煌是今日中國的佛羅倫薩、中國的威尼斯、中國的羅馬”。文章還呼吁國內學者團結起來,通過對敦煌藝術的研究和弘揚,“形成偉大的亞洲文藝復興運動”。⑩
民國刊物關于敦煌的輿論關注點之四,為向青少年灌輸保護文化遺產觀念。創刊于1945年的《開明少年》由葉圣陶等著名教育家主編,是當時國內有重要影響力的少年兒童讀物。羊言發表于該刊的《敦煌石窟——四世紀到十四世紀的藝術陳列館》一文,在概要介紹敦煌石窟藝術的同時,還寫道:“由于前清政府的昏聵,大批的古物被竊了。遺留下來的那些壁畫和塑像,如果不好好地保存、研究,不是一錯再錯了嗎?保護那三百多個洞子,是政府的責任。研究那些藝術品,整理那些藝術品,是考古家和藝術家的責任。”11有的描寫敦煌的文章還被列入學校教材成為課文,擔負起傳道授業、傳承民族優秀文化的重任,如向錦江《敦煌道上》和《敦煌千佛洞壁畫》兩篇文章,分別入選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編輯的初、高級國語文選,前篇記敘三作者積攢半年窮教師薪水遠赴敦煌“朝圣”之路的艱辛和沿途見聞,后篇著重以說明文形式記敘敦煌石窟藝術。12
此外,我們還應注意到,中國知識分子自古以來就有以詩明志的文化傳統。當時,無論政府高官、學者文人還是普通的朝圣者,參觀敦煌石窟后多有感而發,即興賦詩。如1941年,于右任視察莫高窟時賦有敦煌紀事詩八首存世。13現擇其兩首錄于下:
敦煌文物散全球,畫塑精奇美并收。
同拂殘龕同憐賞,莫高窟下作中秋。
斯氏伯氏去多時,東窟西窟亦可悲!
敦煌學已名天下,中國學人知不知?
于詩前一首固然尚有懷古抒情之意,后一首則直指當時國內敦煌藝術保護和敦煌學研究的窘狀,反映了作者保存、弘揚國粹的迫切心情。一般而論,作者身份差異導致詩作的社會影響也各不相同,特別是政府高官和知名學者的詩作更易于在特定圈子內流傳而間接推動知識階層對于敦煌的接受。
囿于資料所限,以上列舉之例,并不能完全概括和說明民國刊物輿論與早期敦煌公眾接受問題的關系,但亦可概要歸納出以下幾點:
第一,民國刊物在早期敦煌公眾接受方面起到了一定的輿論引導和傳播造勢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引起公眾對于敦煌文物保護和藝術研究之關注的作用。但是也必須認識到,早期敦煌學的受眾,除專業敦煌學學者外,與民國刊物的讀者群體基本一致,都局限于知識階層范圍之內,尚未形成覆蓋廣泛的民意。誠如有學者所言,在一個真正的農業社會中,傳媒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是不重要的。14當時的中國社會,大眾受傳媒影響之廣度、深度遠不及今日,對于敦煌歷史、文化、藝術的接受進程較之知識階層相對緩慢。這也說明,任何文化符號的形成和文化現象的傳播,都有一個由小眾而大眾的過程。
第二,作為歷史文化內涵極為豐富的獨特個案,關于敦煌的公眾接受途徑或模式,于民國時期基本固化并且影響到現當代的敦煌公眾接受。由前述民國刊物輿論可知,類似模式主要包括介紹敦煌史地和敦煌石窟營造年代、洞窟數量及形制概況、塑像壁畫藝術風格、敦煌遺書發現及散失過程;抒發對于敦煌歷史文化和敦煌石窟藝術的理解、感悟;提出關于敦煌歷史文化和敦煌藝術保護、傳承、弘揚的意見或舉措。時至今日,不論關于敦煌公眾接受的傳播方式日新月異(文學作品、影視作品、舞臺藝術作品、網絡及新媒體),還是關于敦煌公眾接受傳播題材的日益廣泛,由小眾而大眾,由寫實到衍生,從歷史到傳奇,似乎并未顯著脫離上述這幾類模式,形成了某種程度的定勢。而且在將敦煌這一文化現象的傳承、弘揚融入青少年素質教育方面,民國時期已開風氣之先,當代社會較之似乎尚有不足之處。
第三,對于民國刊物輿論和早期敦煌公眾接受問題的探討,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從文化傳播學視角闡釋作為文化現象的敦煌和作為世界顯學的敦煌學的一個典型案例或范本,同時也提示我們:一方面,作為文化現象的敦煌,其世界性的影響力和感召力,既毋庸置疑地來自敦煌學這門顯學,也源自大眾輿論傳播背景下的公眾對于民族優秀文化湮滅的惋惜和期望其永久保存、永續弘揚的愿望。公眾對于敦煌這一文化符號和文化現象的接受,應該也是敦煌學研究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分支,甚至敦煌學自身的不斷發展、敦煌學研究隊伍的不斷擴大,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是敦煌作為文化現象得到公眾普遍接受而導致的間接后果。另一方面,隨著社會變遷和傳播理念及手段的發展,敦煌公眾接受的方式由早期為數不多的印刷媒介,逐漸發展為多元化的傳播渠道、多層次的傳播重點、多視角的傳播內容,最終形成相對一元化的傳播結果,即一代代國人特別是普通百姓對于敦煌的興趣、熱愛甚至膜拜,證明了在幾乎不可復制的敦煌“圣地”化進程中,公眾的接受和互動始終是極為重要的因素。如果進行分期的話,則民國時期特別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可以說是敦煌公眾接受的發軔期,并且至少在當時的知識階層心中埋下了敦煌是中華民族文化圣地和精神家園的思想萌芽。
[注 釋]
①早期敦煌學研究成果發布并沒有所謂權威學術刊物之說,敦煌學史上的重要文獻——羅振玉《敦煌石室書目及發見之原始》,即發表于并非學術刊物的《東方雜志》1909年第6卷10期。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曾于2009年整理出版了《民國期刊資料分類匯編·敦煌學研究》(全四冊),收錄民國期刊中所見的敦煌學著述,分編為綜述、書目、語言文字、宗教、經史典籍、文學、藝術、社會經濟、科技等類,收錄文章220余篇,涉及民國期刊70余種。但其中幾乎沒有收錄非學術性的、涉及民國時期敦煌公眾接受問題的刊物文章。
②王重民:《圖書與圖書館論叢》,世界出版協社1949年版,第34頁。
③高良佐:《西北隨軺記》,建國月刊社1936年版,第222頁。
④蔣逸雪:《敦煌之行》,《中央周刊》,1943年第6卷4期。
⑤勞貞一:《現今的敦煌與古代的敦煌》,《讀書通訊》,中國文化服務總社讀書會,1944年第83期;《敦煌石室與其藝術》,《西北文化月刊》,1947年第1卷2期。
⑥陳萬里:《西陲壁畫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28年版。
⑦明駝:《河西見聞記》,中華書局1934年版。
⑧汪濱:《敦煌藝展觀后》,《青年導報》,1948年第1卷第3期。
⑨宗白華:《略論敦煌藝術的意義與價值》,《觀察》,1948年第5卷4期。
⑩李朝礅:《開發西北聲中的敦煌藝術》,《新世紀周刊》,1943年第1卷第2、3期。
11羊言:《敦煌石窟—四世紀到十四世紀的藝術陳列館》,《開明少年》,1945年第1~6期合刊。
12《初級國語文選》、《高級國語文選》,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編,臺灣書店1946年版。
13于右任:《敦煌紀事詩八首》,載《西北文化月刊》,1948年第1卷第6期。
14杰伊·布萊克等:《大眾傳播通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