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足遠眺,透過參天林木看見一座藏族院落綴在半山坡上。院落的上方,陽光下的幾十只白色的羊像是貼在青青草地上的一片殘雪。羊群向上,一排黑綠的樹木頂著幾團云彩。院落的上方,一圈木柵欄板圍成一個巨大的場院。場院內麥茬地、胡麻和油菜花拼成黃色、金黃色和綠色的田塊,儼然一幅油畫。
路遇央達拉
我以為到冶力關國家森林公園是沿著冶木河向西走到盡頭就是了,誰知沿冶木河走了10多公里便越過架在河上的那座橋南行了。離開了冶木河,我的心里就有些空蕩蕩的。隨行的秀秀說:我們將沿著冶木河的支流嗄巴河上行直到森林的深處。有了這一溪清水相伴,景色就會秀麗許多的。聽嘎巴河的發音,想必是藏語,便問秀秀,“嗄巴”是什么意思?秀秀說:“‘嗄巴’是綠色的意思,森林的深處有個藏族村落就叫‘嗄巴’,這條小溪從那里發源,所以就叫‘嗄巴’了。”
一位少女手提紅布兜子走在路上,有些精疲力盡的樣子。車上的秀秀在司機小李的耳后嘀咕了幾聲,小李便將車停在道旁。面對停在身旁的汽車,她嚇得后退了幾步,當秀秀用本地方言喊她上車時,她那慌恐的臉上才綻開憨笑,上了車。上車后我們才知道她叫央達拉,今年9歲,她內穿白襯衣、外著自制的中山裝,家就住在嘎巴村,父親外出打工,母親在家中。
一聽見“嗄巴”二字,便想隨央達拉尋訪嘎巴村。
汽車到一個路口時,央達拉喊叫停車,下車越過嘎巴河向北面的山坡上走去。因為山道太陡、太窄,司機小李只能將車停在樹陰下。我們三人緊隨央達拉向山坡上爬去。剛爬上一面大坡,只見眼前古樹參天、林木吐翠、枝葉繁茂,再放眼北望,藍天之下,重巒疊嶂,林海茫茫,遮天蔽日。近處的山坡上青草鋪地,紅黃藍花點綴其間。偶見青草之上有白色的蘑菇在陽光下熠熠閃亮。耳邊不時響起溪水汩汩,透過林草,見明溪潺潺,蜿蜒曲折,在山坡間或積水成潭,或飛落成袖珍瀑布。林木稀疏之處,不見牧羊人,只見一群羊自在地啃著青草。
央達拉或是剛才坐車休息了一陣,此時走在前面很有精神,像山羊一般在草地上飛跑,我們幾人卻趕得氣喘吁吁。
藏家小院
剛翻過第二座山坡,便聽見狗吠的聲音,心想距離嘎巴村肯定不遠了。駐足遠眺,透過參天林木看見一座藏族院落綴在半山坡上。院落的上方,陽光下的幾十只白色的羊像是貼在青青草地上的一片殘雪。羊群向上,一排墨綠的樹木頂著幾團云彩。院落的上方,一圈木柵欄板圍成一個巨大的場院。場院內,麥茬地、胡麻和油菜花拼成黃色、金黃色和綠色的田塊,儼然一幅油畫。
央達拉說阿布塔蓋的家就在這里。看看周圍的環境,看看半山坡上的藏族院落,我繞過木板柵欄,順著山坡的一條羊腸小道走向阿布塔蓋的院落。距離院落還有三四十米的時候,狗吠聲緊密起來。我站在小道上滯步不前,如果是漢族村落的狗,我是不會害怕的,面對那些狗只要你彎了腰,裝腔作勢地像要找石頭的樣子,那狗就不敢再叫了,甚至不管真假掉頭就跑。而藏區的狗,為了主人是會和你拼命的。
恰在這時,院落前的小徑上出現了一個人影向我們這里張望著。我想那肯定是阿布塔蓋,便高聲喊:阿布塔蓋!阿布塔蓋!我邊喊邊向那院落走去,心想只要有人,不管是不是阿布塔蓋,都會管住那狗的。
等到近前一看,果然是阿布塔蓋!盡管狗吠聲愈加瘋狂起來,但我的心里已經沒有了膽怯。我告訴阿布塔蓋想到他的家里看看。阿布塔蓋聽明白了我們的來意,喊了一句藏語,那狗吠聲就戛然而止了。
阿布塔蓋的家
阿布塔蓋家的房子依山而建,木板柵欄將房屋圍起來,大門也是木板柵欄。五間房屋,好像和漢族的建筑沒多大區別,只是墻是泥坯砌的,屋椽和露出的房梁是木頭做的,大門也是簡單的白木茬子。顯然,阿布塔蓋的家境并不富裕。
此時,從那扇白木茬子門里出來一位身著藏裝的婦女,即使不穿藏裝,單從那一臉燦爛淳樸的笑容便可看出是真正的藏族婦女,紅紅的臉膛,一口白生生的牙,兩只白光閃閃的銀耳環后跟著兩只粗黑的麻花辮子。紅色的線衣上套著一件深綠色的毛布背心,色彩鮮艷,對比鮮明,雖說是漢家衣服,但從色彩上體現出了藏家風格。她下身著深藍色花邊的藏裙,花邊的顏色甚是鮮艷。阿布塔蓋說這是他的妻子。他妻子捂著臉又是一笑,邊笑邊退向柵欄門處,仿佛她不是這院落的主人,倒像是客人了。阿布塔蓋把我們讓進他家休息,一進那扇白茬門,我便一驚:門廊上頂是油黃的松樹方木,兩廂的墻壁也是油黃的松樹方木拼成,經過長3米、寬2米的門廊,地勢陡然升高,踏上木制的臺階進入一間高大亮堂的廳廊。廳廊全為木質建筑,四五米長,兩三米寬,卻有七八米高。我們剛進來的門墻之上全是亮窗,有木制臺階通向二樓,踩著吱吱作響的木梯上到樓臺,好像是一塊晾臺,站在這里可以看見木柵欄內外的所有田野草場和林木。
廳廊的最高處掛著兩卷羊皮,地下架著火爐。看樣子,廳廊是步入正屋的過渡空間,越過廳廊便是正屋了。
正屋四壁與屋頂也全是木質建筑,與廳廊相鄰的那面木墻的上部全是亮窗,滿屋光明。亮窗之下一面平柜,放置各種廚具,貼著南墻便是東向燒火的灶臺,上貼白色磁磚。灶臺旁邊放置一水缸,灶臺與火炕相連,雖然中間低墻也是木質的,但其結構原理和黃土高原上大多數漢族家中的布置相似。阿布塔蓋的妻子從一進門便徑直走向灶臺前,在這里和我們說話,或許她知道這是她的“領地”。正屋北側一間套房,房內亮窗之下是一鋪大炕,上置條桌。阿布塔蓋說這是客房,尊貴的客人進來了就要上客房,脫鞋上炕,喝酥油茶。他對著妻子說了幾句藏語后,力勸我們上炕。我們本是來體驗藏家生活的,也就不再客氣,把自己當作尊貴的客人,盤腿坐在了阿布塔蓋客房的火炕上。
酥油與“沃奶”
阿布塔蓋用開水燙過兩只漢人常用的那種瓷杯,遞過來茶葉盒,說讓我們自己“下茶”。我從茶葉盒中捏出幾片茶葉放入瓷杯中,阿布塔蓋便雙手為我沏上開水。然后,阿布塔蓋又用開水燙過兩只細瓷花碗,碗不大,卻很精致。女主人再次進來,端來一個方格木盒,一股油香撲鼻而來。阿布塔蓋說:“炒面嘛。”看著兩格內炒面顏色不一,阿布塔蓋解釋說:“顏色深的嘛,青稞炒面。白一點的嘛,小麥炒面。”女主人放下炒面盒,拿過那兩只細瓷碗轉向客房的西南角。那里放著兩張類似于漢家的茶幾,上面放著二三十塊用油紙包裹起來的磚形物,油漬滲出包裹紙。起初我以為是奶酪,但當女主人啟開油紙,用藏式小刀切出兩片黃色片塊放進細瓷碗拿過來時,我突然感覺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阿布塔蓋說:“酥油嘛,吃一點。”女主人用開水沖開酥油。酥油慢慢融化,不一會兒,一股奶油香鉆進鼻子,很是誘人。
阿布塔蓋坐在炕沿上勸我們喝茶,我喝過幾口清茶,看著細瓷碗里黃橙橙、油汪汪的酥油卻不敢端起碗,禁不住阿布塔蓋的客勸,我終于抿了口酥油。還好,沒有什么怪味,剛咂了幾下嘴,那酥油的奶香便溢滿口內,我忍不住又抿了一口。阿布塔蓋用手指了指那盒炒面,我明白他是讓我們吃炒面,但我想炒面是在城市里吃過的,用開水一沖就行。此時才上午10點多,肚子并不餓,我們進入藏家也只是看看他們的起居飲食,沒有必要浪費主人家的東西。
我幾次讓阿布塔蓋將他的妻子請進客房一起聊天,阿布塔蓋坐在炕沿上自己抽煙,不去喊女主人進客房。過了一會兒,女主人端兩個大碗進來放在炕桌上,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就出了客房。碗里邊是幾大塊酸奶,雪白雪白的,看上去新鮮極了。不等主人遞過來勺子,我便用筷子夾了半塊送進嘴里,一股酸酸的冰涼直透心底。阿布塔蓋用藏式的漢語告訴我:“新鮮的奶子嘛,擠回來,鍋里嘛煮開,盆里嘛捂上,熱炕上嘛,放上。四五個小時就可以吃嘛。能吃一天一夜嘛,過了一天一夜,就不好吃了。”聽阿布塔蓋的意思,在這樣的夏天,他們家里幾乎是每天都要做這樣的酸奶。只是阿布塔蓋將這樣做出來的酸奶叫作“沃奶”。
荒蕪的舊村寨
阿布塔蓋的言語很少,從我們上炕喝茶他就一直坐在炕沿上抽煙,我問一句,他答一句。后來才知道他家七口人,上有父母雙親,育有三個兒女。不巧的是父母雙親和三個兒女此時都外出了。他們家原來住在山坡背后的村子里,村子的名稱就是“嘎巴”,有草有樹有水,一片綠色。村子不大,也就十幾戶人家,全是藏族。村子里有牧場,也有樹木,還有低坡上開墾的土地,種些麥子、青稞、油菜。他們既放牧也耕地,我想這應該是那種半農半牧的藏族村落了。
面對我的疑問,阿布塔蓋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們,十幾年前,草場、田地、林木承包后,村子里就開始有人遷出,到自己承包的林草地蓋房子,先是簡單的房子,后來就蓋了像他們這樣準備長期住下去的房子了。現在,村子里的人家基本都在林草地的房子里住下來,而村子中的房子沒有人住,風吹日曬雨淋,房倒屋塌,村子也開始荒蕪了。
阿布塔蓋停止了他的敘述,這可能是他對我們說的最長的一段話了。抽了一陣子煙后,他才喃喃地說:“沒有事情干的時候嘛,還是會回到村子里轉轉的嘛。”
我告訴阿布塔蓋想去村子里轉轉,他看了我一眼說:“村子里人嘛沒有。野狗嘛經常轉著呢。”一聽這話,我再也不敢要求到村子里去了。
告別阿布塔蓋家
喝了清茶,抿了酥油,品了“沃奶”,我們起身告辭。在這大忙的季節里,阿布塔蓋家的麥子割了還堆在門前的場院里,羊在山坡上,他們還有很多農活要干。
出了大門站在院子里,和阿布塔蓋夫妻倆合影后握手告別,我這時才突然明白,當我抿酥油的時候阿布塔蓋為什么用手指著那盒炒面。那炒面應該是和在酥油碗里,用手捏成塊狀吃的。我當時真想再回到阿布塔蓋的客房親自實踐一番,但已經告別了,不好再回去。只能留下些許遺憾了,但以后應該還是有機會的。
離開阿布塔蓋家的時候,我們有些依依不舍,阿布塔蓋說以后還可以再來,他的妻子站在木柵欄門口,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們揮手。院子里的兩只狗也開始吠起來,聲音聽起來不再有敵意,好像多了些許的溫和,透出些許的傷感。
我們是從另外一條小道離開阿布塔蓋家的,半道上,一片油菜地黃花正艷,金黃色的油菜地里有一老一少,老婦人看上去70來歲的樣子,一臉黑紅的皮膚繃得緊緊的,眼睛灼灼生光。我們隔著一道木柵欄揮手和老婦人打招呼,老婦人也揮手回應,但不管我們問什么、說什么她都只說一句:“噢拉。”身邊一個小女孩還沒有高過油菜花,抓緊老婦人的手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我們看。
看看周圍,見木柵欄將老人所處的油菜地和阿布塔蓋家的房屋、田地、草場圈在一起,心想這老婦人定是阿布塔蓋的阿媽了,而那小女孩是阿布塔蓋的女兒。
離開這一老一少,下一條溝,再上一面坡,行走在參天林木下的山徑中,從樹林的縫隙中回望山坡上阿布塔蓋家,寧靜、安詳、自然。心里突然想:在多年之后,這里還會再出現三五家院落,將會有一個新的藏族村寨出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