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月初是中國的清明時節,這個時候很多地方都在舉行隆重的清明節活動。最為熱鬧的當屬河南開封和山西綿山。山西綿山的清明節活動我跟著馮驥才先生去過多回。當地抓住了介之推和清明的傳說故事,加上滿山的佛道造像,以及秀麗的風光吸引了海內外賓客的眼光。2012年第一次跟隨馮驥才先生參加開封的清明節會活動,心中多了幾分好奇。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今天,各地爭搶非遺的情況很多,不同的是一個文化遺產進行全方位保護實在需要一點文化積淀和歷史涵養。
在開封,我們領略了清明祭天的儀式。在文化保護者眼中,開封的清明習俗大多保留在著名的《清明上河圖》里,通過那個畫卷,我們能夠領略到那個古城曾經的輝煌和熱鬧的清明景象。于是,我們參觀了由當地政府出巨資興建的“清明上河園”,據說,這個完全按照《清明上河圖》中的內容興建的園區規模空前。在園里,我們能品嘗到當地著名的傳統小吃,能看到傳統的雜耍,能了解開封當地傳統的民間習俗。的確,當地的文化保護工作者是在用心試圖復原當地的傳統。
但在參觀時,我的心一刻也沒有輕松起來。這些充滿現代人工痕跡的園區,它的功能是什么呢?復原清明習俗,還是讓更多的現代人喜歡當地文化、回顧歷史?但那一項項早已失傳的民俗表演在園區演員拙劣的表演中早就失去了其生存的具體生態,所以他們的存在就只是一種擺設或園區的道具,表演也就失去了民俗所應該具有的激情和百姓狂歡的意味。其實,在我們當前的文化遺產保護中,人造遺產、偽非遺到處可見。為了吸引更多的投資,為了所謂的文化產業需要,各地政府使出渾身解數在不斷恢復和發掘失去的傳統,本來是好的傾向,但如果僅僅為了表演或者一次政績工程便生造出人工的民俗,那樣的民俗文化是否還能產生濃烈的情感就很難說了。因為這里沒有歷史遺跡便也就沒有了真實的記錄,也就少了文化的尊嚴和神秘感。人工復制的無非是形式,卻失去了靈魂。而開封這塊古老的土地有自己足夠自豪的特色文化:一門忠烈的天波府楊家、清正無私的包公、至今潘楊不接親的傳統文化,加上這里更多的忠義故事足可撐起開封清明文化中讓人尊敬的文化精神,可惜,在清明上河園里,我們看到的只是空殼,少了文化的靈氣和文化的力量。
在新鄉的比干廟里,馮驥才先生揮毫寫下:“真話本應命相托,當世誰人如比干。”作為民間的文財神,比干以公正而獲得后人景仰。而比干的故事也滲透著百姓對忠義精神的崇拜。4月的中原大地,草木開始泛綠,河邊的細柳開始發芽,在這樣的空氣里,謁拜傳統總有一些內容會進入我們心里。行走在中原大地上之時,我們也總能為傳統所感動,也才明白古人說的那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想起前年在山西綿山參加拜謁介之推的公祭活動時,馮驥才先生走在最前面,他在眾多拜謁的人中是那么虔誠。當他雙腿跪下去的那一刻,我明白馮先生是在用自己的行為表達著對先輩的崇敬、對已經丟失的傳統精神的崇敬。從這個意義上說,清明節實際是在祭拜先人時考量自己,是一個見賢思齊的時刻。
在一些明清古村落里,馮驥才先生總是走在隊伍的前面,他穿過小街,穿過危梁,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過。在一些破舊的建筑前,馮先生會停下來,細細觀察那些石雕、木雕,仔細判斷其存在年代和當時的藝術風格,揣摩當時的民俗文化。他總能叫出一些民間工藝的好來,發現工藝的超絕之處。所以,“民間制造,精英挑選”這個馮先生經常表述的觀點在田野調查中才能得到深刻的表達。
若非有深刻的認識和鑒賞的眼光,許多的美都會被埋沒。馮先生有一雙發現民間大美的眼光。他帶我們造訪了新鄉一家年畫藝人家,藝人們顯然為馮先生的突然到來而驚慌。他們怎么都想不到這個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文化學者,竟來到了他家里,就那么親近地跟他聊天,看著刻版印畫,而這就是馮驥才和他帶領的隊伍。這一幕也讓我想起不久前,在天津楊柳青,馮先生在臘月二十三那天去看望年畫藝人的情景。在和藝人的交談中,馮先生把握著民間文化的脈搏。他知道,只有到田野中去,才能清楚地知道我們的大地上還有多少文化需要保留和搶救。
二
晉城皇城相府、郭峪古城、上莊古城、砥洎城這幾個地方都是國家級歷史文化名村。郭峪、皇城是清代康熙年間名相、文淵閣大學士、《康熙字典》總編纂陳廷敬的故居,這里建筑風格獨特,充滿了傳奇色彩,馮先生認真察看了郭峪、皇城的明清古建,對石基、石柱、石雕、磚雕、木雕、牌樓,特別是對豫樓、河山樓的防御功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在皇城相府的那些古舊的牌樓得到了加固,兩邊的房屋都盡可能地被保留了。關于該地方的民間傳說也已用各種方式在旅客中傳播。從古建筑群落的保護情況看,完整統一是保護的結果,修復如舊是保護的方法。在古老的碉樓和亭臺間,在堅固、高大的城樓里,我們悠然感受著當地古代的文明和富庶情況。這恐怕是科學保護以及弘揚當地資源的比較好的典型。有時候我們的田野考察不是為了發現公認的典型,更多的是為了解決那些被忽視的存在。
在山河鎮洞八嶺村的謝家大院考察時,新的問題出現了。馮先生仔細察看了謝家大院珍貴的明清風格建筑,詳細了解了當地的民俗民情和悠久的歷史文化。謝家大院是一個已經破敗的村落廢墟,盡管當地的民間文化工作者滿懷豪情,想通過呼吁獲得政府的關注和投資,恢復謝家大院過去的繁華,但大院里存留的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文物的確已經不多。在走遍謝家大院幾十間屋宇后,馮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設想:首先,可以建影視基地;其次,建中國第一座古村落廢墟博物館,讓人們看到一個村落消失的過程和現場。馮先生接著來到金村鎮玉皇廟,對那里的28座星宿彩塑很感興趣,他仔細查看,對每尊造型和色彩逐一加以評點,并對其保護提出了建議。二十八星宿造像屬于宋代原件,造像神情各異。離開時,馮先生在廟門前輕聲贊嘆:“這些東西太好了,真是美妙極了!”
三
聞喜縣政府領導們帶著當地的花饃展覽請我們參觀。據了解,這些作品已經進行了工廠化的生產,上了規模。很多花饃已經是工藝品,根本不能吃。為了配合當地風俗和文化節的需要,花饃分為可食和不可食兩類。但我們參觀完后不禁在想:作為民間年節時本不可缺少的充滿喜慶的食物,在文化大發展中開始登堂入室地成為工藝品,其命運是好,是壞?
在我看來,一種傳統一定是有其現實需要而得以延續的,一種年節的作品——花饃,如果喪失了節慶時的吉祥寓意、老百姓對美好新生活的向往的情感,單純作為面塑藝術出現時,很容易讓傳統文化變味,也不利于這個民間工藝的繼續發展。
所以,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如何做到讓非遺本身在當地的文化傳統中繼續生長,這一點非常重要。恢復和復興傳統文化是有必要的,關鍵是讓當地人喜愛自己的文化,那些傳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常常不是孤立的,在大的文化氛圍或者文化生態中,優秀的文化遺產得到延續和保護是自然。
但如果在保護中對文化遺產不做研究,不了解和掌握非物質文化遺產本身的文化寓意和內涵,只是處于快速發展經濟、發展文化產業的目的進行保護,那么,那樣的保護是短命的。
所以,對待文化遺產科學和慎重的態度是充分了解和保護,對文化遺產建立詳細的檔案,在各方面都得到充分記錄的情況下,為了給文化遺產找到出路,可以對遺產本身進行利用弘揚,但關鍵是立足當地文化遺產的生態空間,講究整體性保護的原則,讓文化遺產本身不離開生存的環境和土壤。
每一次田野調查都是一次收獲。當我們走在涼風習習的田野上,當我們來到民間文化的現場,我們的親歷、我們的感受常常讓我們發現理論的缺憾。“把書桌放到田野”,這是馮先生的要求,他用自己行走的哲學告訴我們:真正的知識不是閉門造車,不是糾纏于書齋,而是擁抱自然,擁抱我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