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少年賣腎案”調查

“17歲高中生王小昆賣腎買iPad。”這場被秘密安排的賣腎事件，直到王小昆身體出現病變后其母親報警，真相才漸漸浮出水面。

消息被媒體曝光后，掀起了軒然大波。近日，介紹該少年賣腎的“黑中介”何偉、尹申、唐世民三人以及為王小昆實施手術的“黑醫生”宋忠于、蘇開宗二人，被郴州市北湖區檢察院以涉嫌故意傷害罪提起公訴。

據悉，這是郴州市首例非法買賣人體器官案，北湖區法院將擇期開庭審理。日前，《方圓》記者趕赴湖南郴州，對這一樁離奇的賣腎案展開了深度調查。

賣腎少年的悲劇

2011年5月初開始，一向健康活潑的安徽少年王小昆，身體卻每況愈下，上樓這樣簡單的日常活動都變得有些艱難。在母親歐林春的追問下，王小昆道出了令其母親驚愕不已的實情。

原來，在網上黑中介的安排下，不久前，他賣掉了自己的一個腎，并拿著賣腎得來的2.2萬元錢，買了一部“蘋果”手機和iPad2。

同年5月9日，歐林春帶著王小昆到郴州市公安局北湖分局報案。此后，參與本案的多名犯罪嫌疑人相繼落網。

與此同時，歐林春帶著王小昆先后到廣州中山醫院、南京軍區總醫院等多家醫療機構檢查身體，診斷結果很不理想。醫生告訴歐林春，王小昆的身體本不適合做腎移植手術，因為他體內的左腎功能有問題，而具有正常功能的右腎被切除后，腎功能不全，已經出現了慢性腎衰竭。

醫生還叮囑歐林春，如果王小昆僅存的左腎休養保護得好，腎衰竭的速度能夠延緩；如果休養保護得不好，就會發生腎衰竭、尿毒癥等，最終直接導致死亡的結果。

按照醫生的說法，唯一的補救方案就是再移植一個好腎給王小昆，而這需要排隊等腎源和巨額的醫療費用。

“這筆費用很大，我們家庭現在無力承受。孩子知道自己的檢查結果后，幾次都想自殺，他（指王小昆）現在是在我們的監督下吃藥，我們全家都擔心他尋短見，我就他這么一個孩子，我真的不敢想將來的事情。”接受司法機關詢問時，歐林春淚流滿面。

在命運的困擾下，母親歐林春終日以淚洗面。

“現在我每天都要吃藥，但身體一直不見好轉。本來想身體好點可以去上學，但是現在不行了，也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他們（指本案犯罪嫌疑人等人）告訴我以后不會對身體有影響，看來都是騙子，真的恨死他們了！”在配合公安機關調查時，王小昆很后悔自己的行為。

經鑒定，王小昆的傷情構成重傷、三級傷殘。

幕后黑手——“黑中介”

“這個案子的出現，與一個叫何偉的黑中介有莫大的關聯。在整個犯罪過程中，黑中介何偉是組織者和各方利益協調人，他是這起新型‘賣腎案’的總導演。”辦案檢察官這樣比喻說。

何偉，湖南省道縣人，2005年前后，一度從事人體腎臟移植中介生意，后隨著國家打擊器官買賣犯罪力度的加大，開始改做藥材生意。因經營不善，何偉在老家欠了很多債，窮困潦倒之下，他又想起了重操舊業。

2010年下半年的一天，何偉給老朋友尹申打了一個電話。尹申，“90后”東北小伙，初中畢業后一直處于無業狀態，曾經通過中介賣掉了自己的一個腎，后混跡于湖南省郴州市。

電話里，何偉詢問尹申是否還與以前賣腎的QQ群有聯系，得到尹申的肯定答復后，何偉力邀尹申幫忙找兩個“供體”，并承諾每找一個“供體”，可付給尹申二萬五千元（其中包括付給“供體”的費用，介紹“供體”的中介費和“供體”的日常生活費等）。

答應何偉后，尹申就在專門賣腎的QQ群里發帖尋找腎源，標價“二萬三千元一個”。不久，分別有二名中介聯系上了尹申，并稱有 “供體”可以介紹。記者調查時發現，這時被介紹的“供體”，其中便有王小昆。

隨后，尹申把找到“供體”的消息反饋給了何偉。

找到了“供體”，而各大醫院排隊等候腎源的患者很多，不愁找不到“受體”，這時，何偉意識到，想在正規醫院來進行自己的“換腎生意”，難度很大。為此，他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借一間手術室換腎。

2011年1月的一天，何偉借打桌球之機認識了郴州新聞網的記者唐世民，并通過他聯系到了一家醫院的手術室做血管縫合手術。

2011年4月初，唐世民帶著何偉來到了郴州市198醫院男性泌尿科門診主任蘇開宗的辦公室。在蘇開宗的辦公室里，何偉提出，想借手術室做血管縫合手術，開出的條件是“每借手術室做一臺手術，可付給蘇開宗六萬五千元的報酬”。

蘇開宗帶著何偉、唐世民二人到該院門診大樓二樓查看了手術室里的條件。看完手術室后，何偉提出，希望蘇開宗能在手術室里添加麻醉機，在病房里添加些沙發、電視等設備。

“我之所以提出要求增加設備，目的是為了讓在這里做腎臟移植的‘受體’、‘供體’感覺滿意，讓他們愿意在這里做手術。”案發后，何偉向司法機關交代。

組建“手術團隊”

手術的地點是個問題。解決了這個棘手問題之后，何偉就開始組建“手術團隊”。

首先是麻醉師。何偉邀請了并不具備做人體腎臟移植手術資質的郴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麻醉科醫生黃龍東（另案處理）作為腎臟移植手術的麻醉師，承諾事后給其辛苦費。

緊接著，何偉又讓唐世民幫忙找了郴州市第一人民醫院泌尿外科護士黃美（另案處理）和郴州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科醫生楊峰（另案處理，黃美的丈夫）作為手術時的助手。

手術團隊雛形已初現，只差靈魂人物——主刀醫生了。

2011年4月份的一天，何偉成功邀請千里之外的云南省腫瘤醫院泌尿科副主任醫師宋忠于來郴州市做人體腎臟移植手術，承諾其每做一例手術支付五萬元的辛苦費和兩千元的路費。

有了手術場地，組建完“手術團隊”后，何偉催促尹申盡快落實“供體”。

與此同時，何偉打電話給湖南省益陽市一個綽號為“老黃”（在逃）的中介，讓其介紹“受體”來郴州做手術，二人還約定，每做一次腎臟移植手術，“受體”須支付二十五萬元上下的費用。

在尹申的運作下，甘肅男子黃立強和安徽小伙王小昆（化名）先后到了郴州，并在尹申租的房子里安頓了下來。

不久，益陽中介“老黃”亦帶著兩名“受體”患者來到了郴州。據《方圓》記者了解，這兩名“受體”均系以旅游名義進入中國境內的馬來西亞人士。

2011年4月18日，唐世民通知蘇開宗準備手術室，告訴其將在4月22日晚上安排兩個手術。唐世民還告訴蘇開宗，做手術的醫生、器械、手術過程中的藥品都從外面帶來，只需其安排護士值班，以備在手術后給病人輸液。

兩天后，何偉安排人帶“供體”和“受體”四人到郴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做血型配對、CT等一系列手術前的身體檢查。為了檢查的順利，“供體”黃立強和王小昆分別用“李成華”和“李明國”的假名字進行登記。

在何偉的計劃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當中……

實施“換腎”手術

2011年4月22日，在何偉的張羅下，主刀醫生宋忠于、麻醉師黃龍東、醫生楊峰、護士黃美等人首次碰面，并在一起吃了晚飯。

第一例腎臟移植手術就在當晚進行，“供體”是甘肅男子黃立強。

據記者了解，涉案醫務人員在手術前及手術中，均未按照人體活體腎臟移植手術的要求，對“供體”的基本情況做認真審查，便為黃立強做了腎臟切除手術。腎臟被切除后，“供體”黃立強被推進了病房。隨后，“受體”被推進手術室，宋忠于等人又開始做腎臟接入手術。

整個手術過程持續到第二天上午9時才完成。

手術結束后的4月23日上午，負責介紹“受體”的中介“老黃”在郴州市某酒店的客房里付給何偉22萬元。何偉與參與手術的眾犯罪嫌疑人將錢分贓后，自己在這場交易中獲利六萬三千元。

因主刀醫生宋忠于有事趕回云南，第二例手術被安排在了一周后。

2011年4月28日晚上9時許，在蘇開宗提供的手術室里，“供體”王小昆做了人體活體腎臟移植手術。

這一次，中介“老黃”付給何偉十五萬元人民幣和一萬元美元現金。手術分贓后，何偉本人在這次交易中又獲利五萬六千元。

“供體”王小昆出院后，何偉將其賣腎的二萬二千元錢裝進包里交給他。

醫務人員監管多有漏洞

涉案人員誰都沒想到，1994年出生的王小昆，在做腎臟移植手術時系未成年人，“作為主刀醫生，應當先了解“供體”和“受體”的基本情況和身體狀況，再決定是否該去做手術。因為時間倉促，聽何偉說第一人民醫院的醫生都給“供體”和“受體”做了檢查，結果都很好，所以我沒再去了解。” 宋忠于在接受訊問時說。

宋忠于是一位醫學博士，原云南省腫瘤醫院泌尿外科副主任醫師，曾任湖南湘潭市三醫院泌尿科主任、副院長，其腎移植成功手術曾被媒體廣泛報道。

“我是在治病救人，是在做好事，只是因為法律意識淡薄……”接受司法機關調查時，宋忠于這樣說。

另據記者調查，本案中的腎臟移植手術全部在郴州198醫院完成，而該醫院根本不具備移植手術的資格。而提供手術室的蘇開宗實際上是福建商人，承包了該醫院的男性科和泌尿科，科室的醫生和護士也全部由其聘用。醫院每年向蘇開宗收取承包費，卻對他承包科室所經營的內容及方式一概不知，直至案發。

“按照正規程序，我應該先了解手術患者的姓名、年齡等基本情況和檢查單，判斷患者是否符合在我們門診做手術。但何偉告訴我，做手術的醫生、護士和麻醉師都是從郴州市第一人民醫院請來的，等做完手術后就轉入市第一人民醫院，聽了這番話后，我就沒再管那么多。”案發后，蘇開宗這樣說。

對于宋忠于、蘇開宗等犯罪嫌疑人的“辯解”，辦案的司法機關并不認同。郴州市北湖區檢察院公訴科科長唐小弼告訴記者，“宋忠于為了謀取非法利益，在明知何偉等人是從事非法腎臟移植中介的情況下，仍然充當主刀醫生完成了兩例非法手術；而蘇開宗明知所在的醫院并不具備腎臟移植手術資質，卻積極提供手術室給何偉等人使用，宋忠于、蘇開宗等人的行為嚴重玷污了醫生的職業道德。”

顯然，在這起非法買賣人體器官案件中，一些醫務人員在其中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可以說，在人體器官買賣的鏈條中，活體器官移植的專業性決定了醫院、醫生和醫務人員的核心位置，沒有他們的參與，人體器官買賣是絕不可能順利完成的。

“本案中的配臺醫生和護士能夠脫離醫院的監管，私自在外參與手術，可見醫院和醫療管理部門在對醫務人員的監管上是存在一定漏洞的。” 唐小弼說。。

主要涉案者或有遺漏犯罪

2012年3月8日，郴州市北湖區檢察院以涉嫌故意傷害罪對何偉、尹申、唐世民、宋忠于、蘇開宗等五名主要犯罪嫌疑人依法提起公訴。

郴州市檢察院副檢察長陳紅衛告訴記者，與以往辦理非法買賣人體器官案件有所不同，該案一開始，公安機關是以涉嫌非法經營罪提請逮捕，而到了起訴環節，檢察機關對案件的定性進行了修正，以涉嫌故意傷害罪對犯罪嫌疑人提起了公訴。

據了解，刑法修正案（八）第三十七條第二款規定：“未經本人同意摘取其器官，或者摘取不滿十八周歲的人的器官，或者強迫、欺騙他人捐獻器官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定定罪處罰。”

“本案中，被害人王小昆系未成年人，并不具備完全的意思能力。王小昆正處于身體發育的關鍵時期，摘取其人體器官必將對其身體健康造成嚴重危害，因此本案適用刑法修正案（八）的規定，應以‘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 陳紅衛介紹說。

記者采訪中獲悉，案發后，“供體”黃立強已失蹤，目前，公安機關正全力查找黃立強的下落。

此外，《檢察日報》曾于今年4月9日報道了該案，湖南婁底市一當事人在看到新聞報道后，向郴州市北湖區檢察院公訴科科長唐小弼舉報了何偉等人另一起犯罪線索。

舉報人稱：“我父親通過何偉的介紹，也在郴州做了一例腎臟移植手術，花了幾十萬，但不到一個月，被植入的腎臟出了問題，手術失敗……”

唐小弼向記者透露，檢察機關目前已將線索移交公安機關偵查，“如果舉報屬實，檢察機關還將對何偉等犯罪嫌疑人的遺漏犯罪進行追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