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老,心已倦

2012年2月5日上午，29歲的農村大學生曹吉權持自制手槍開槍致3人死亡，8人受傷。在民警圍捕下，最后走投無路的曹吉權舉槍自殺，但只是受了重傷。

發生在甘肅省會寧縣黨峴鄉紅莊社村的這樁悲劇，只留下了兩敗俱傷的結果。不僅使曹吉權，這位整個家族中唯一的重點大學青年前程盡毀，也同時讓5個家庭瞬間破碎。6月5日，白銀市檢察院以曹吉權涉嫌故意殺人罪向白銀市中級法院提起了公訴。

網絡日志中的曹吉權，陽光、樂觀，渴望成功人生、純美愛情；現實中的他懂事、孝順。是什么原因讓曹吉權選擇用如此極端暴力的方式結束別人的生命，同時終結自己的青春？《方圓》記者來到了會寧縣紅莊社。

家族仇恨中成長

距離會寧縣城南40公里的黨峴鄉，位于黃土高原腹地，山大溝深，干旱少雨，靠天吃飯，自然條件相當惡劣。曹吉權出生的紅莊社是一個只有38戶的自然村，村里所有家庭都沾親帶故，由于最早在此開荒落戶的是清末一位李氏祖先，因此村里絕大多數人都是李姓后代。

曹家人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來此地的。或許是因為異姓人，多年了，曹家與村里人的關系并不算特別和諧。矛盾的最頂點是1993年1月，曹吉權的母親袁秀芳因為與鄰居李世中的媳婦蔡榮花發生沖突，一氣之下上吊自殺。

母親去世時，曹吉權正好7歲，上小學。對于母親的死，他至今記憶猶新，“我母親臨終前對我說讓我長大后把欺負我們的李家人全部殺了。”曹吉權告訴《方圓》記者。

盡管此后曹家和二十幾戶李姓仍然安穩地住在一個山坡，但每次有家族間的口角，這些往事還是被翻出來，讓幾家當事人難堪。在此環境生活下的曹吉權自小就感覺自己一家人受到李世中一家人的打壓欺負。

對于兒子曹吉權的出路，曹富榮的觀念也很傳統。“等兒子讀完初中，如果不想讀書了，就讓他出來打工，賺錢，娶個媳婦成家。”他用10年時間在山坡上種下了上百棵楊樹苗，希望來日兒子成家時能用著。

曹吉權在初中時就成績優異，畢業后直升了縣城里的會寧二中。曹富榮當時雖然不看好兒子能有多大出息，但也只能硬著頭皮供兒子讀下去。

“感覺自己身上的擔子一下子重了好幾倍。”曹富榮說。兒子高中每年學雜費得花2000元，而他種莊稼，一年收成扣除口糧剩下只能賣600元左右。為此，曹富榮選擇給別人打工掙錢。“最辛苦的時候，三十畝麥子同時成熟，一個人忙不過來，白天收割后，晚上趁著有月亮去割。有時候是下半夜有月亮，就睡到下半夜去割。”

2002年是曹富榮想法的轉折點，當年8月，兒子曹吉權以優異的成績被蘭州大學歷史系錄取，整個曹姓家族都感到揚眉吐氣了一把。因為在整個黨峴鄉歷史上，他是第二位被重點大學錄取的農村孩子。

畢業困境

在大學同學袁開基的印象中，曹吉權是那種典型的農村娃，善良、樸素、長得有點黑，說話時有點結巴，平時省吃儉用，寒暑假到各處打工掙生活費，并且由于對自身家庭條件的不自信，從不敢在大學里談女朋友。

袁開基記得，當時他們宿舍里約定，每隔一段時間輪流請客改善伙食。輪到曹吉權了，他請大伙兒去一家叫永紅的小餐館里，點了一大份1.5元的酸辣土豆絲。

快畢業時，蘭州大學歷史學院組織兩組實習活動。一組免費去甘肅省康樂縣下轄鎮初中支教；另一組自費沿河西走廊入青海戈壁串到祁連山、敦煌旅游考察。袁開基和曹吉權果斷選擇前者，雖然對于學歷史的學生來說，后者更刺激。

曹吉權稱自己很享受支教的日子，他很喜歡跟初中生交流想法。但袁開基也發現，曹吉權時常埋怨那些學生對他生疏，“曹吉權就是這樣的人，他在感情上怎樣對人付出，總是期望能得到相應的回報。他身上那些浪漫主義情懷能讓他對學生很純真地付出感情。”

自從曹吉權升上大學后，曹的父親雖然很欣慰，但再也付不起每年上萬元的學雜費和生活費。從入校第一天起，曹吉權就通過學校申請了國家助學貸款，到今天，因為還欠學校七千多塊錢，曹吉權的大學畢業證書還被扣留在學校里。

2006年3月臨近大學畢業時，曹吉權簽的工作是到甘肅省臨夏市一家私立學校擔任高中歷史老師，因為住宿、伙食和待遇不盡人意，加上每月需要扣留一部分工資，同去的畢業生差不多都陸續辭職了，曹吉權最后也選擇了離開。

當時曹吉權一直在考慮去三個地方，一是新疆，姐姐曹明霞在那兒；二是甘肅老家；三是沿海地區，因為他沒去過，覺得那邊經濟發達，可以賺很多錢來還國家助學貸款，同時贍養年邁的父親。所以他辭職后就問在浙江的大學同學袁開基，“浙江的工作好不好找？”

袁開基把曹吉權介紹給杭州市一個負責出口業務的公司。隨后，曹吉權一路風塵仆仆，從臨夏坐了兩天的火車來到杭州，身上僅僅千余元錢。“我知道他那時的困苦和苦悶，來時，他還把大包晾衣架都帶過來了。”

人生大事

對于父親曹富榮來說，兒子曹吉權總算讀完了大學，應該可以在社會掙錢了。但他最關心的還是曹吉權的婚姻大事。妻子的過早離世，讓曹富榮總有這樣的想法：兒子盡快成家，負擔起家的責任，不管好壞，自己的一輩子也算是熬到了頭。

而此時，曹吉權在杭州并沒有站住腳，租房的錢都欠缺，更何況談對象。2007年2月，曹吉權在杭州蘇珂貿易有限公司擔當外貿業務員，嫌待遇太低辭職；2007年9月26日，來到寧波市鄞州海寶進出口工作，但未干兩個月又辭職。他向同學抱怨，“浙江的工作是好找，但這里都是中小私企，老板都很小氣，不舍得投資，員工待遇很低。”在杭州呆了一段時間，因為跟阿里巴巴的出口業務接觸較多，通過朋友介紹，他應聘進入了阿里巴巴網絡技術有限公司出口通業務做銷售員。

在阿里巴巴工作，曹吉權明顯感覺自己的付出和所得成正比，“收益好的情況下，每月賺一兩萬都有。”他在電話里跟同學孔德繼說。

阿里巴巴的企業文化中特別注重員工的精神面貌，鼓勵干勁十足，同時壓力巨大。對于員工的激勵方法不乏帶有江湖氣。為了號召員工拿下更多的訂單，阿里巴巴公司的經理會給員工發送一些鼓舞士氣的短信。其中有條是關于曹吉權的，至今還能在互聯網上檢索到。“子彈上膛，一觸即發！快槍手曹吉全勇敢地走出了練靶場，在今天的實際作戰中一槍打響！雖然身陷槍林彈雨中，但這就是最好的試金石！”

“這短信簡直是讖語，似乎早就預示著曹吉權后來舉槍殺人的事情。”袁開基說從2007年到2009年，曹吉權在浙江的三年，同學和朋友跟他的聯系基本上少了很多。大家以為曹吉權的狀態慢慢變好了，其實不然。

這段時間，曹吉權跟家里的父親基本上每個月通一次電話。每次，父親曹富榮問什么時候領個媳婦回家，他總說自己工作忙，“等工作好了，自然有媳婦。”可三年過去了，曹富榮有點等不及了，有一次他在電話中，明確要求曹吉權回來，讓他在本地，哪怕是黨峴鄉找個工作，把媳婦娶了。

曹吉權很清楚父親曹富榮愛生悶氣的性格。所以在2010年春節，曹吉權大學畢業后的第三次回老家時，帶上了一個來自甘肅省天水市的女孩。曹富榮只見過這個女孩子兩次面，至今已忘了相貌。而姐姐曹明霞事后認為，這是弟弟花錢請人做的樣子。“父親老是催我弟弟趕快結婚。我弟弟要是再不帶個女朋友回家過年，父親肯定很生氣的。”

但曹吉權最終沒有跟這個天水女孩好太久就分手了。曹富榮告訴記者，他們分手的原因是曹吉權發現自己在性功能方面有問題。

根據曹吉權的供述，導致他性功能障礙的肇事者就是當初逼死母親的李世中家人。曹吉權上高中時，李世中的兒子李希強曾告訴他，服用水銀拌的龍膽瀉肝丸和粉末藥，能治療曹吉權的結巴病。曹吉權服用一段時間后感覺遺精次數多且伴有疼痛感。跟天水的女友分手后，曹吉權到醫院檢查，得出的原因是由于水銀和藥丸引起肝腎功能衰退、精子死精癥。

想到自己永遠不能實現父親抱孫子的愿望，曹吉權頓時萬念俱灰，感覺人生失去了意義。

尋槍之路

2011年6月30日，曹吉權離開了阿里巴巴，選擇云游四海。作為一個學習歷史的青年，他覺得自己生活的世界有太多遺憾，他有很多事未完成，很多地方沒有去過。

8月26日，曹吉權來到西藏納木錯湖；29日，那天是藏歷的雪頓節，他去哲蚌寺觀看曬佛儀式；9月1日，他來到珠穆朗瑪峰腳下，用數碼相機留影；9月12日，他出現在位于波密縣的米堆冰川腳下……

曹吉權稱自己2011年1月份左右就開始滿懷仇恨。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在回家前夕特意去了趟青海省的幾個寺廟，祈求高人解答心中癥結，但發現一切是徒勞的。于是，他要復仇。

在青海省西寧市一個地攤上，一個叫李東的年輕人對曹吉權說自己有一把仿七七式手槍和14發制式子彈可賣。曹吉權擔心買手槍時暴露身份，就在網上花150元買來了一個假身份證，相片用自己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身份證名字叫李偉強。考慮一把手槍可能不夠用，他還買了兩把發令槍，并且以民辦學校開運動會為由在青海西寧市某小商品市場內買了兩盒約100發發令彈。按照網上改裝槍支的圖片，曹吉權利用鋼管制成槍管，焊接在發令槍上，使它能成為一個能發射彈珠的手槍。

2012年1月21日，他覺得“已經三十歲了，是回家的時候了，有些事終會發生”，他稱自己“人未老，心已倦，如夢如戲三十年”。

2012年1月23日，在乘坐沒有安檢的長途汽車后，曹吉權把三把槍順利從青海帶回老家。在那天，父親曹富榮能明顯看到兒子曹吉權精神不對勁。當晚，曹吉權最后一次登上自己的QQ空間，他點擊分享了除夕夜里發生在湖南省漣源市的一起人為惡性爆炸案報道。他寫下“要不是被逼無奈，走投無路，誰愿意大過年的去找死啊”。

最后一夜

2012年1月29日，農歷正月初七，是曹吉權的堂妹曹燕霞結婚的日子。按照禮俗，本村的李家、王家、曹家人都去曹燕霞家吃酒席。曹吉權那天也去了，在酒席上，他遇到同村正在上大學的女孩王紅梅。

曹吉權稱，自己從小就喜歡王紅梅，已經約好和王紅梅結婚。而且自己在網上都購買了結婚用品，但最后發現王紅梅沒有與自己相戀的意思，曹吉權感覺被欺騙了。但王紅梅卻告訴《方圓》記者，自己在感情方面不算木訥，從不知道曹吉權喜歡過自己。

2月3日晚上，王紅梅的男朋友從會寧縣城第一次來到紅莊社村王紅梅家，此時，曹吉權才知道自己喜歡的這個女孩已經有了男朋友。這又一次讓他黯然神傷。

2月4日晚上，紅莊社村一年一度的傳統社火活動在曹吉權四叔家的院子里舉行。全村所有男女老少都圍在一堆篝火中跳舞唱歌。曹吉權在場聽說，李世中的二兒子，也就是“拐走五叔媳婦害自己母親自殺的人”馬上就要出去打工，而恰巧王紅梅和他男朋友過了今天也去大連的大學報到。當晚，曹吉權徹夜失眠。

曹富榮對那晚曹吉權的狀態一直很詫異，他對《方圓》記者描述，社火過后，曹吉權回到家中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身體僵直地立著，雙眼仰望著房梁，淚流滿面，喃喃自語”。曹富榮被兒子的樣子嚇壞了，他趕緊用手拍打了曹吉權的右肩，問他出了什么事。曹吉權三言兩語把自己不能生育的原因告訴了父親，隨后身子一癱，順勢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10點鐘左右，尚在喝早茶的曹富榮聽到門外侄子曹俊武的喊話，說曹吉權跟李家的人打起來了。曹富榮連門都沒關，飛奔了出去，頭腦亂哄哄的。

50米的山路，讓他走得心驚肉跳，他來到李世中家門口，發現村里已經有人圍在那里，沒過多久，里面有人駕著驢車把李世中的老婆抬出院子，衣服被血染紅。

是什么造就了悲劇

曹吉權案發后，曹富榮來到妻子的墳前，他感覺自己的孩子應該會到這里來。他在墳前沉默了一個多小時，“感覺天塌下來了”。他在想，“是不是昨天跟他要媳婦的話又刺激了他？”還是，“自己的娃是不是真的聽了他媽的話報仇去了？”

中午時分，曹富榮起身回到家中后，端坐在炕頭。他知道整個村莊已經亂成一團，不敢出去。直到下午兩點鐘，怒氣沖沖的李世中二兒子領著三個民警闖入他的院子。在這時，他才知道，兒子曹吉權槍殺了三個人，李世中的老婆、孫子，還有王紅梅剛帶回家相親的那個城里年輕人。

57歲的曹富榮至今談起兒子曹吉權時 ，也是一臉的心酸和不解。他眼中的曹吉權從來沒有像出事那天這么“反常”過，他開始懷疑自己對兒子的要求是不是真的很嚴？他說自己唯一一次打兒子是因為曹吉權小時候遇到村里長輩時低著頭走路。他覺得晚輩見到長輩應該主動打招呼。

在曹吉權的姐姐曹明霞看來，弟弟曹吉權成年后向李家人的報復，的確跟母親之死有莫大關系。但自己的父親曹富榮對曹吉權的要求，也是弟弟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原因。

曹明霞聽到弟弟曹吉權殺人，是出事的當天下午。2012年2月5日，遠在新疆烏魯木齊的曹明霞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他弟弟殺人被警察抓走了。曹明霞當時聽蒙了。“我爸他很天真，思想簡單。他老說是別人害的我弟，他會沒事。可他自己不清楚對弟弟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