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我最大的夢想是留一頭長發。那時正值香港古惑仔如日中天的時候,刺著文身的鄭伊健留著一頭長發,光著膀子,露出健碩的胸肌,肩上扛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大砍刀,目光冷峻,簡直酷得讓人沒有招架之力。為此我暗地里蓄謀已久,成天端詳在鏡子面前,將額頭最長的那縷頭發筆直地往下拉,熱情地關心它的長勢。
就在我滿以為第二個鄭伊健就要橫空出世的時候,母親毫無人情味地命令我去集市找剃頭匠把頭發剪掉。簡直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屁滾尿流地趕出家門去理發。
我知道母親心中的尺度,每次從理發館出來,頭發短得虱子都滑腳她才會滿意。理發館大多在小巷深處,逼仄的古街裹挾著青石板路,剃頭匠端坐在祖傳下來的那張巨大的木料理發椅上,架子上擺著洋瓷盆、毛巾、肥皂和已用得褪了色澤的剪子、剃頭刀,空氣中彌漫著頭發的味道。坐在那張吱吱呀呀的椅子上,老師傅會一聲不吭地給你圍上臟兮兮的已分不清是白是黑的理發圍布,也不會問你要理什么發型,咔嚓咔嚓剪刀像推土機似的從頭皮就碾了過去,只感覺到后腦勺一陣陣地發涼,靈魂出竅一樣。
那種西瓜頭讓我對剃頭匠深惡痛絕,這簡直是對美的一種無情的踐踏,好比林教頭臉上遭的黥刑,走到哪都能認得出來。我曾提出過一回抗議,建議老師傅能不能變點花樣。不料老師傅臉一橫說,你這伢子不就想留長發么,告訴你只有流氓強盜和瘋子才留那樣的頭發呢!一句話被他噎死了去。我人生第一個美美的古惑仔夢,就這么葬送在了母親和那已近花甲之年的剃頭匠手中。
古惑仔如今早已不再流行,小巷里那批祖傳下來的理發館,也早被各種時髦的發廊取代,留長發也不是件什么大驚小怪的事,甚至留莫西干頭也沒人會說你。大街上現在什么樣的發型、什么樣的發色都能見得到了,黃的白的紫的綠的,人類恨不得在腦袋上開個大染坊,要是那些老師傅們還健在,想來會被活活氣死不成。
現在頭發長一點,我也會緊張。這些氣派而時髦的理發店早已超出了理發的范疇,洗頭、按摩、美容、染發、護理……無所不包,令人眼花繚亂。打扮精致,發型新潮的理發師們在你踏入理發店的那刻起,便開始了他們五花八門的推銷手段。“洗頭?染發?要不要設計個發型?燙一下也許會更帥!”至于理發,倒是退居其次了。生活在多元化的時代里,要想回到少時那種簡單純粹的理發時光是不可能了。所以我很羨慕古代長發飄飄的年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隨便剪掉。也羨慕搞搖滾或文藝青年,長發飄飄,可以在市井中招搖過市。
滿人入關之前,漢族男子是不留辮子的。剃發留辮是滿族人的風俗,清代滿族成年男子為了視野開闊,便于山林中騎射,于是把前顱頭發全部剃去,只留顱頂后的頭發,編結成辮,垂于腦后。1644年,清兵入關,厲行剃發令,“叫官民盡皆剃頭”,違令者“殺無赦”。這對深受傳統儒教文化影響下的漢民來說,剃發留辮實在有悖于漢族的文化傳統和思想價值觀,簡直是奇恥大辱,所以很多有氣節的士大夫寧愿掉腦袋也不肯理發蓄辮。
倒想起后來那個著名的老頑固辜鴻銘來了。這可愛且狂妄的老頭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梳著小辮走進課堂,學生們一片哄堂大笑,辜平靜地說:“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聞聽此言,狂傲的北大學生頓時石化。
1928年辜鴻銘逝世時,滿清最后一根辮子終于走到了歷史的終點。只是這無形的辮子,只怕很多年后還依然束縛在國人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