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一種文學現象追蹤其生存發展軌跡,探究其發展變化規律,總結其正反經驗,是歷時性研究,也叫作歷史性研究,對敦煌文學的研究也不例外。從4~14世紀,敦煌文學一直持續了千年之久,敦煌文學研究既包括敦煌俗文學研究,也包括敦煌雅文學研究。以此,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就有了清晰的輪廓。
[關鍵詞]敦煌文學;歷時性研究;敦煌文書;敦煌文化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24-0005-09
大家都知道,任何一種文學現象,都必定會有自身的醞釀、形成、發展和衰亡過程。研究這個過程,追蹤其生生滅滅的軌跡,探究其發展變化規律,總結其正反經驗,就是歷時性研究,或者叫歷史性研究。簡而言之,研究文學現象的歷史進程,就是歷時性研究。一般所說的文學史研究,就屬于這種研究。
顯然,歷時性研究是和共時性研究相對的一種研究。在歷來的文學研究中,共時性研究是相當普遍的。這種研究是把一種文學現象從生到滅的歷史進程壓縮到一個橫斷面上、一個平面上進行研究,而不怎么顧及歷史進程。這種研究有其優點,可以使人們從總體上研究一種文學現象,把握其內容和形式的特點,把握其總體風貌。然而,僅有這種研究顯然是不夠的,因為這種研究舍棄了過程研究,而舍棄了過程研究的研究,是不能更加深入地認識一種文學現象的。所以,在共時性研究之外,還應當有歷時性研究。
那么,就敦煌文學研究而言,是否也應當在進行共時性研究的同時,也進行歷時性研究呢?為什么現在應當提出敦煌文學歷時性研究這個當務之急呢?如果要進行,那么該如何進行呢?本文擬就此談一些不一定完全正確卻應當說有其意義的看法,向大家請教。
一、敦煌文學:一個有千年歷史進程的文學現象
關于在進行共時性研究的同時,是否也進行歷時性研究的問題,回答無疑是肯定的。之所以這樣說,首先是由于敦煌文學是一個有其千年歷史進程的文學現象。不過,是否如此呢?毫無疑問,敦煌文學研究界并沒有誰否認敦煌文學有其自身的歷史,至少還沒有見到有誰公開地否認過這一點。然而,在敦煌文學研究界,從歷史發展過程的角度研究敦煌文學的專家學者迄今還不多。這至少表明,敦煌文學研究界還沒有普遍清醒地意識到敦煌文學是一個具有歷史進程的文學現象,更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這個歷史進程長達千年,而只有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才能談到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問題。那么,情況究竟如何呢?
關于敦煌文學是具有歷史進程的文學現象這一層,是好說的。因為任何一種社會歷史現象,都必定是有自己的生滅歷程的,敦煌文學也不例外。近若干年中,敦煌文學研究界一些專家學者也多少意識到這一層,有些著作專列章節討論從唐初到五代宋初的敦煌文學就表明了這一點。但是,關于這個歷史進程究竟有多長,關于敦煌文學的歷史起迄和延續時間總長,敦煌文學研究界的認識就不怎么一致了。事實上直到現在敦煌文學研究界還普遍而隱約地存在著這樣一種看法,即敦煌文學屬于唐代文學;略好一些的,也只是以為敦煌文學屬于唐五代宋初文學;即便前伸后延,也伸不了多少、延不了多少。中國人民大學編印的《復印報刊資料》中《中國古代、近代文學》里面,就基本上是把敦煌文學研究方面的論文收入唐代部分。筆者本人原先也是持這種看法的。20世紀80~90年代,在已故周紹良先生的指導下,筆者和10多位敦煌文學研究的專家學者一起編寫了一部《敦煌文學概論》,其中的上編第四章第一節《敦煌文學的歷史演變》就持此見;其第五章《敦煌文學的歷史貢獻》的第二節,從以《敦煌文學和唐、五代、宋初的中國文學》①為目看,也是如此。按照這種看法,敦煌文學的歷史顯然只有大約7~10世紀的400多年而沒有千年。然而,這種普遍而隱約存在的看法,其實并不妥當。因為在筆者看來,這個歷史進程實際上長達千年,而絕不限于唐五代宋初。既然如此,那么首先就會遇到一個根本問題,即憑什么說敦煌文學有長達千年的歷史進程?
大家知道,敦煌文學是整個敦煌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中國古代文化史上一個相對獨立的文化現象,敦煌文化大約存在了1000年之久。敦煌文學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種重要的文學現象,其存在的歷史和敦煌文化一樣,確實也長達千年。這倒不是由于敦煌文學是敦煌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才這樣說,而是由于敦煌文學開始、發展和消亡的歷史乃是和整個敦煌文化開始、發展和消亡的歷史大致相應的。只是由于人們對什么是敦煌文學這個問題的理解和回答不同,這才發生了敦煌文學的歷史是否有千年之久的問題。如果像敦煌文學研究史上先前曾經有過的那種情況,即把敦煌文學僅僅理解為俗文學或僅僅理解為敦煌遺書中所保存的文學作品,那么敦煌文學的歷史確實不到千年。但是,如果對“敦煌文學”這個概念作新的理解和界定,其結論就會大大不同了。因而,要回答為什么說敦煌文學的歷史有千年的問題,還得從什么是敦煌文學這個問題談起。
和對任何事物用一個概念加以表示、以概括一樣,對敦煌文學這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種重要的文學現象要用一個概念加以表示,那是必須考慮這個概念能否涵蓋所要表示的敦煌文學這個文學現象的全體,并在對其理解上也應體現出來的。從這一點出發,人們可以看到,“敦煌文學”這個概念的出現和對這個概念的切合實際的界定的形成,乃是有一個過程的。
在敦煌文學研究史上,“敦煌文學”這個概念并非一開始就有,而是在研究史的較晚階段才出現的。敦煌文學研究這門敦煌學分支學科的那些開創者們,并未給予他們的研究對象一個總名。大約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和三四十年代,在敦煌文學研究界出現并流行“敦煌俗文學”這樣一個概念;一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的許多年中,這個概念仍然流行。采用這樣一個概念,就采用者而言,未必是要將其當成敦煌文學研究對象的總名。然而,大約由于這個概念的采用者們大都不曾明白地指出并強調敦煌遺書中還存藏有并不屬于俗文學范疇的文學作品,敦煌文學的研究者們也大都在研究工作中很少從文學角度注意并涉及敦煌遺書中這些并不屬于俗文學范疇的文學作品,便漸漸地造成了敦煌文學研究對象中只有俗文學這樣一種錯覺;當年的一些文學史著作,如游國恩等主編的那部影響很大的《中國文學史》第二冊,在談及敦煌文學時只介紹俗文學而不及其他,客觀上更加深了這種錯覺。于是,“敦煌俗文學”這個概念便無形中成了敦煌文學研究對象的總名。以“敦煌俗文學”為敦煌文學研究對象的總名,在強調敦煌遺書中俗文學作品的重要性方面自然是有好處的。然而,總的說來,顯然是不妥當的。因為當仔細審讀敦煌遺書的時候,并不難發現,其中具有文學色彩的文字,即使除去那些產自中原而又并非獨存于敦煌的作品,那也仍然是遠非俗文學所能括而盡之的,甚至連被“敦煌俗文學”這一概念的采用者們當成俗文學作品的一些作品,諸如韋莊的《秦婦吟》、張永的《白雀歌》、佚名的《云謠集》等,也都不是俗文學作品,而是地地道道的雅文學之作。不僅如此,仔細翻檢傳世文獻,人們還可以看到,在敦煌遺書之外還多少保存著一些敦煌地區本地創作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不僅不是俗文學之作,而且有的出現的時間還很早,早到十六國時期乃至之前,有的出現時間相當晚,晚到蒙元時期。就是說,在敦煌文化存在的1000來年間,不僅自始至終都存在著文學作品,而且既有俗文學,又有雅文學。所以,如果在嚴格的意義上使用“敦煌俗文學”這一概念,而不是以之作為敦煌文學研究對象的總名的話,那不僅是可以的,而且可能還有好處。但是,如果將其當成敦煌文學研究對象的總名,以之概括敦煌文學研究的全部對象,那就很成問題了。這樣一來,出現一個新的概念,以之作為總名,也就是必然的了。這個新的概念不是別的,正是“敦煌文學”。
其實,隨著研究工作的不斷深入,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敦煌文學”這個概念就已經出現了。只是在當時,尚未引起廣泛注意。到了粉碎“四人幫”,特別是中國共產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這一概念才迅速而廣泛地流傳開來。首先是張錫厚的《敦煌文學》一書②徑以“敦煌文學”四字作為書名。緊接著是1982年7月底到8月初甘肅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召開的“敦煌文學研究座談會”,徑以“敦煌文學”四字入會議名稱。自此之后,作為敦煌文學研究對象的總名,“敦煌文學”便成為一個被敦煌文學研究界和整個敦煌學界所普遍接受和使用的一個概念。筆者自己也于此前后,采用了這個概念。“敦煌文學”這一概念的出現和流行,對敦煌文學研究來說,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它實際上打破了先前那種對敦煌文學研究對象的理解僅僅局限于俗文學的框框,標志著敦煌文學研究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然而,在“敦煌文學”這個概念出現和流行之初,對這個概念的理解卻仍然是不怎么確切和過于狹窄的。一方面,研究者們使用這個概念,以之作為敦煌文學研究對象的總名;另一方面,“敦煌俗文學”概念流行時期的框框實際上還沒有完全被沖破。這種情況不僅反映在研究者們仍然基本上把注意力集中在敦煌遺書中的俗文學作品上,而且反映在對敦煌文學的內容和范圍所作的論述以及對“敦煌文學”這個概念所作的界定上。筆者自己也和敦煌文學研究界的許多專家學者一樣,仍然基本上把敦煌文學的研究對象局限在俗文學的范圍中:采用了“敦煌文學”這個概念,然而心目中的“敦煌文學”和“敦煌俗文學”實際上并無太大的差別。總之,新的總名雖然出現和流行起來了,而在包括本人在內的諸多研究者的心目中,“敦煌俗文學”概念的影子還一時未能完全揮去,還不時地飄浮著;敦煌遺書中那些本應系于新的總名之下的非俗文學之作,仍然基本上被摒棄在外。至于與此相聯系的敦煌文學的歷史應當前伸后延,整個歷史過程應當和敦煌文化一樣長達千年的問題,人們更是沒有意識到。
對敦煌文學內容和范圍的這種不怎么確切的、過于狹窄的理解,自然是不可能持續太久的。果然,正確理解“敦煌文學”這個概念,全面把握敦煌文學內容和范圍的趨勢,很快就出現了。還是在1983年8月舉行的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成立大會和全國敦煌學術討論會上,在經過認真思考之后,筆者就曾在提交討論會的論文《關于敦煌遺書中的甘肅文學作品》③中指出:在敦煌文學研究界,現在一般都認為敦煌文學有歌辭、詩歌、變文、話本小說、俗賦等類;這樣的分類雖然大體符合敦煌文學的實際情況,但是也還是有著明顯的不足之處;按照這樣的分類,敦煌文學中的一類重要作品即散文作品,無形中被排除在外了;考慮到無論古代或當代,散文在文學領域中一向占有重要地位,怎么可以把敦煌遺書中具有文學價值的散文作品排除在外,或者對之不予重視呢?這里,筆者力圖在突破對敦煌文學內容和范圍的偏狹理解方面做出努力。不過,這還僅僅是初步的努力,大約由于論述既不充分又人微言輕,這篇論文雖然受到與會的周紹良先生首肯,但并未在敦煌文學研究界引起太多的注意。
真正對敦煌文學的內容和范圍全面加以把握且在敦煌文學研究界產生了重要影響的,是周紹良先生。還是在1985年,甘肅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決定邀請10多位專家學者編寫一部《敦煌文學概論》,并特請周紹良先生擔任編寫顧問。1986年9月下旬,課題組利用在酒泉舉行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語言文學分會(后更名為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語言文學研究會)年會之機,召開首次編寫會議。在這次編寫會議上,周紹良先生突出地提出了敦煌文學的內容和范圍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問題。會后,周紹良先生在認真查閱資料和深入進行思考之后,撰寫了一篇題為《敦煌文學概論》的長篇論文,先是提交于1987年6月在香港舉行的國際敦煌吐魯番學術會議,其后又在7月下旬在天水舉行的《敦煌文學概論》第二次編寫會議上將其復印散發。該文明確地指出:“過去對‘敦煌文學’的認識我們覺得是比較狹隘了,我們現在根據上述的觀點,要把‘敦煌文學’的范圍重新擴大……對敦煌文學的研究,只限于俗文學方面是不夠的,對傳統文學的探討,也不能排斥在敦煌文學外,它哺育了敦煌作家,并保存了一些中原佚失的重要作品,不在敦煌文學中討論到,是不應該的。”應當說,這是“敦煌文學”概念出現和流行之后,人們對其內涵在認識上的一個很大的飛躍,因而引起了廣泛的重視。對敦煌文學內容和范圍作偏狹理解的時期就此結束,全面把握敦煌文學內容和范圍的時期終于到來了。筆者以及《敦煌文學概論》編寫組的全體同志對周紹良先生的看法當然深為佩服。所以,在為比較好地完成《敦煌文學概論》的編寫任務而先行編寫的《敦煌文學》一書④中,忝為主編的筆者本人,也就采納周紹良先生的論述并參以己見,在《總說》中對敦煌文學的內容和范圍進行了新的論述;在緊接著完成的《敦煌文學概論》一書的《導言》中,筆者又為“敦煌文學”這個概念做了如下界定:
所謂敦煌文學,指的就是(保存于敦煌遺書中的)所有這些文學作品中那些僅存于敦煌遺書中的唐、五代、宋初的文學作品。⑤
現在看來,這一界定比起先前在很多研究者中存在的把敦煌文學僅僅理解為俗文學的認識來,當然是一個認識上的飛躍。
然而,本來這個界定主要針對的是對“敦煌文學”概念的先前那種只限于俗文學方面而將傳統文學排斥在外的偏狹理解,所要解決的主要是屬于從雅、俗角度提出的問題。因而,現在看來這一界定本身也還是有不夠圓融之病的,仍然沒有意識到敦煌文學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種文學現象,其歷史起迄長達千年,因為僅就敦煌遺書而言,其中所保存的具有文學色彩的文字,其產生的時代就并不限于唐、五代、宋初,而是還包括先唐的長時期和沙州回鶻統治時期至元末時期。這個定義卻既把敦煌文學形成的時間定得過晚,又把敦煌文學衰亡的時間定得過早。同時,也沒有意識到,敦煌地區歷史上產生的文學作品,固然絕大多數都是靠敦煌遺書保存下來的,但也還有一些如李暠的《述志賦》等是藉由傳世文獻如史傳著作等而得以保存下來的,這些作品和敦煌遺書中所保存下來的敦煌地區本地文學作品所表現的基本精神完全一致,實在沒有理由將其排斥于敦煌文學內容和范圍之外,而按照現在所說的這個定義,這些文學作品勢必要被排除。所以,后來又對這個界定幾次進行修改,使之更加完善。又考慮到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在內部各種成分中始終存在的主體與非主體組合關系方面的特點,在撰寫現在正在出版的《敦煌文學千年史》時,為“敦煌文學”這個概念做了一個最新的界定:
所謂敦煌文學,指的是主要保存并主要僅存于敦煌遺書中的,由以唐、五代、宋初為主要創作時代的、以敦煌地區為主要創作地區的文學作品構成的文學現象,其內部構成的主體乃是中原傳統的文學。
這個界定實際上可以具體為四個要點:第一,敦煌文學主要指保存于敦煌遺書中的文學作品,而這也就是說敦煌文學不限于敦煌遺書中所保存的文學作品,傳世文獻中保存下來的敦煌人寫敦煌事的,諸如李暠的《述志賦》等作品,或外地人在敦煌寫敦煌事的作品、諸如岑參的《燉煌馬太守后庭歌》等作品,亦應歸入敦煌文學;第二,敦煌文學主要指僅存于敦煌遺書中的文學作品,而這也就是說敦煌文學不限于僅存于敦煌遺書中的文學作品,敦煌遺書中還有大量諸如李白、高適、白居易等的詩作在傳世文獻中也有保存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也應包括到敦煌文學中;第三,敦煌文學主要指以唐、五代、宋初為主要創作時代的文學作品,也就是說敦煌文學主要是唐、五代、宋初創作的文學作品,但并不限于此,而是還有先唐的長時朝和沙州回鶻統治時期至元末明初時期的文學作品;第四,從內部構成講,敦煌文學實際上是以中原傳統的文學作為主體,而與來自其周邊地區乃至絲綢之路東、西兩端更遠之地的多種文學成分并生共存。這種以中原傳統文學作為主體而又與外地傳入之作品并生共存的內部構成,從十六國時候起,一直持續到歸義軍曹氏時期之末,之后才逐漸發生作為主體成分的、屬于中原傳統的文學的地位由削弱到消失的變化,而敦煌文學的歷史也就與此同時步入了衰亡過程并最終退出了歷史舞臺;敦煌文學主要是敦煌地區本土的文學,敦煌文學史主要是敦煌地區本土文學史。按照這樣的界定,敦煌文學的內容和范圍,從共時性角度講,固然包括雅文學之作和俗文學之作;而從歷時性角度講,除了從西漢末年到西晉時期長達400年之久的醞釀期外,從4~14世紀,一直存續了大約1000年。既然如此,那么說敦煌文學的歷史長約千年之久,自然就應當說是可以的了;說敦煌文學研究中必須有歷時性研究,或者說必須研究敦煌文學形成、發展和衰亡的歷史進程,也應當說是可以的了。
二、歷時性研究:敦煌文學研究當務之急
如上所說,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種相對獨立的重要文學現象,敦煌文學從東晉十六國時期即敦煌地區的一秦四涼時期開始,到元末明初終結,前后延續了大約1000年。在筆者看來,在這1000來年間,敦煌文學經歷了一個從形成、發展、繁榮到消亡的發展過程。然而,和對敦煌文學的歷史長達千年的認識不夠有關,對這個千年過程進行研究,迄今仍是敦煌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空白。
這里,有必要簡要地回顧一下百年敦煌文學研究的歷史。
嚴格地說,我國的敦煌文學研究起始于1909年。但如果放寬尺度,也可以說起始于藏經洞文書出土的1900年。至2000年,恰好100年。還是在上世紀和本世紀之交的2000年,筆者在出席《文學遺產》編輯部在哈爾濱主辦的“二十世紀古代文學研究回顧與前瞻”學術研討會時,提交了一篇題為《與世紀同齡的敦煌文學研究》的論文。⑥現在看來這篇論文顯然有需要修改之處,但筆者以為仍然是大致可以成立的。在這篇論文中,筆者把我國敦煌文學研究的這個100年的歷史進程分為四個階段:l900~1924年為第一階段,1925~1949年為第二階段,1950~1966年為第三階段,1967~2000年為第四階段。這四個階段各有什么特點作為標志呢?
第一階段:先是1900年藏經洞文書出土,大量敦煌文獻被斯坦因、伯希和等劫至國外,后是我國學術界驚悉之后大聲疾呼朝野識寶重寶,并對當時國內所能見到的敦煌文獻進行校錄刊布和初步研究。主要代表人物有羅振玉、王國維、董康、劉師培等,主要成果有《敦煌零拾》(羅振玉,1924)、《沙州文錄》(蔣斧,1909)和《敦煌發見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說》(王國維,1920)等,其中的《敦煌發見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說》可以說是我國敦煌文學研究史上第一篇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論文。這個階段可以認為是敦煌文學研究的草創期。
第二階段:主要特點是到國外搜閱敦煌文獻,并以此為基礎,以俗文學為中心,進行敦煌文學研究。主要代表人物有劉復、向達、王重民、姜亮夫、鄭振鐸、盧前、朱祖謀(彊村)等,還有胡適和陳寅恪等。主要著作有《敦煌掇瑣》(劉復,1925年)、《云謠集》校錄本(朱祖謀,1924年、1926年)、《敦煌文鈔》(盧前,1948年)以及許多學者所寫有關對中國文學史研究甚有價值的敦煌俗文學,特別是變文的論文。這一階段,“敦煌俗文學”概念出現并廣泛流行。這是敦煌文學研究初步發展階段。
值得注意的是,“許多學者所寫有關對中國文學史研究甚有價值的敦煌俗文學,特別是變文的論文”一語中的“對中國文學史研究甚有價值”幾個字,是現在加上的,2000年寫的那篇《與世紀同齡的敦煌文學研究》中并沒有這幾個字。加上的原因是敦煌文學中甚有價值的作品固然有俗文學作品,但并不限于俗文學作品;說俗文學作品甚有價值是從其對中國文學史研究的關系而言的,如果從對敦煌地區社會生活的關系方面說,那就要說敦煌地區本土作品是最為重要的,而俗文學之作并非都是敦煌地區本土作品,敦煌地區本土作品也并不限于俗文學之作,而是還有大量雅文學之作應當包括在內的。只是對于中國文學史研究來說,敦煌俗文學很有價值,因而當年也才引起許多專家學者的重視。
第三階段: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新的歷史條件下,敦煌文學研究走向繁榮。一是研究隊伍擴大,除了如鄭振鐸、王重民、向達等一些仍健在的老學者繼續在敦煌文學研究方面耕耘外,還出現了諸如啟功、周紹良、任二北、蔣禮鴻、程毅中、王慶菽等當時處于中青階段而令人敬重的專家學者。二是成果很多,主要有《敦煌曲子詞集》(王重民,1950年)、《敦煌變文匯錄》(周紹良,1954年)、《敦煌曲初探》(任二北,1954年)、《敦煌曲校錄》(任二北,1955年)、《敦煌變文集》(向達、王重民等六人,1957年)等以及一大批重要論文,其中有些迄今仍是治敦煌文學乃至整個敦煌學者的案頭必備書。三是研究工作的深度有加,王重民、周紹良、程毅中等先生的許多有關變文和曲子詞等的論文都有新的學術開拓。這是敦煌文學研究深入發展的階段,“敦煌文學”這個概念也是在這個階段出現的。或云,概念即分類。“敦煌文學”這個概念的出現,實際上意在與“敦煌俗文學”這個概念在所概括的對象上有所區別,雖然提出者或者還未明確地意識到這一層。
第四階段:“文化大革命”打斷了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的步伐,敦煌文學研究也未逃脫厄運。但自進入新時期以來,敦煌文學研究不僅迅速復蘇,而且迅速發展、迅速繁榮,真可謂人才眾多、成績輝煌。除了前一時期的一些專家學者如周紹良、王文才、程毅中等先生繼續在奮斗外,張鴻勛、項楚、張錫厚、柴劍虹、李正宇、龍晦、高國藩等當時還處于中年的學者以及許多新涌現的青年學者,撰著了許多重要專著和論文。這里,筆者無法也沒有必要詳述一切,只想強調一點,即這個時期的敦煌文學研究從總體上看,確實是上了一層樓。其主要標志是對敦煌文學的內容和范圍有了新的認識,使敦煌文學研究的對象不再限于俗文學,而是還包括雅文學。而體現這一新認識的,便是前述在周紹良先生指導下,由甘肅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即現在的文化研究所的前身)主持、全國許多專家學者共同編寫的兩部書《敦煌文學》(1989年)和《敦煌文學概論》(1993年)。筆者這樣說,確實不是自賣自夸,而是實際情況如此。本來我們的目標是爭取這兩本書有10年的學術壽命,希望10年后能有新的更好的同類著作來替代這兩本書。現在看來,這兩本書確實存在著不少問題,需要在有機會修訂時加以修改。比如關于敦煌文學歷史起迄問題,關于吐蕃統治時期敦煌文學的總體估計問題等,筆者本人以為就需多修改。但是,總體上說,這兩本書似乎還沒有完全過時,還有用處。總之,在第四階段中,我國的敦煌文學研究向前大大地跨躍了一步。
以上是按2000年那時候的階段劃分講的。現在,時間又過了10多年。這10多年的情況又如何呢?筆者個人以為,隨著新世紀的開始,我國的敦煌文學研究也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可以稱為第四階段本身的新時期,更可以稱為繼第四階段而來的第五階段。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因為這10多年的敦煌文學研究,出現了前此百年間的敦煌文學研究所未曾有過的新趨勢、新苗頭。這個新趨勢、新苗頭是什么呢?
自2000年以來,敦煌文學研究的新成果依然很多。比如張錫厚的《敦煌文學源流》(2000年)和《全敦煌詩》(2006年),徐俊的《敦煌詩集殘卷輯考》(2000年),張鴻勛的《敦煌俗文學研究》(2002年),伏俊璉的《敦煌文學文獻叢考》(2004年),湯珺的《敦煌曲子詞地域文化研究》(2004年),王昊的《敦煌小說及其敘事藝術》(2005年),邵文實的《敦煌邊塞文學研究》(2007年)等,就出現在這幾年間。這些著作均有大可稱贊之處,其中的《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特別是《全敦煌詩》雖均仍有若干可議之處,而在敦煌詩歌整理上的貢獻是十分重大的;伏俊璉、湯珺、王昊和邵文實等各自的著作,則又充分顯示出我國敦煌文學研究雄厚的學術后繼實力。
不過,筆者以為,對敦煌文學研究的發展來說,2000年以來最堪注意、最具標志性意義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另外的東西。這個另外的東西就是對敦煌文學整個歷史進程的歷時性研究的出現。熟悉敦煌文學研究歷史的朋友大約都可以看到,2000年以前百年間的敦煌文學研究,基本上都屬于共時性研究,研究者們基本上都把敦煌文學當作同一個時間斷面上的文學現象進行研究,而沒有看到敦煌文學是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文學現象,是一個并非凝固不動而無發展進程、無生滅升沉的文學現象。然而,敦煌文學是有自己的千年生滅盛衰史的,敦煌文學研究者理應認識到這一點,并以此為理論支撐去進行敦煌文學的全過程的或分時段的、宏觀的或微觀的研究。否則,那就很難真正全面、科學地認識敦煌文學。而還在20世紀末,情況就開始在變,開始出現了對敦煌文學歷史進程的研究。大家可能都注意到,在《敦煌文學概論》中,有一節是講敦煌文學歷史的,執筆者是李正宇先生。這可以說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可惜的是只講了唐五代一段。之后,筆者本人寫有專論敦煌文學千年歷程的文章,但僅僅是一篇文章,很難談得多么好,而且現在看來其中的論斷有些未必正確。進入新世紀以來,鑒于敦煌文學歷時性研究的現實狀況,筆者本人申報了一個國家社會科學西部項目《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現在已經拿出了最終成果的文稿。這就是說,新、舊世紀之交的這若干年間,確實出現了一種新風氣,即把研究敦煌文學歷史進程提上日程的風氣。能有這個新風氣,對敦煌文學研究的發展來說,實在是一件重要的事態發展,或至少是一個重要的預兆,預示著敦煌文學研究中既有共時性研究,又有歷時性研究的新階段開始到來。不過,由于這種研究為時尚短,還沒有出現多少成果,不成氣候。筆者本人所承擔的《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課題已經結項,但其最終成果《敦煌文學千年史》雖然正在出版,可能很快就可以和大家見面,但其實也只是試一為之之作,并不成熟。所以,仍然可以說,敦煌文學研究中既有共時性研究又有歷時性研究的新階段還沒有真正到來,空白依然存在。
總之,敦煌文學研究已有100多年的歷史,期間有過曲折,但總的說來是成果累累、成績輝煌。在敦煌學的各個分支學科中,是走在前列的。然而,發展到現在,卻有一個如何進一步發展的問題。當然,可做的事很多,現在應著重做好幾項急迫的工作。那么,當務之急是什么呢?筆者以為最重要的至少有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必須加強敦煌文學基礎性研究中的弱項研究。這里,指的主要是少數民族文學作品的挖掘、整理和研究。敦煌文學是以中原傳統的文學為主體的多元文學。所謂多元,指的是除了主體文學成分之外,還有少數民族乃至國外的文學成分,這些處于非主體地位的文學成分在敦煌文學研究中理應得到重視和研究。然而,100多年來,敦煌文學研究可以說基本上是敦煌文學中的主體文學研究。對處于非主體地位的文學成分,特別是少數民族文學成分,大約同其所用文字為敦煌文學研究界絕大多數同志所不熟悉有關吧,長時期中可以說并未怎么研究過。只是到了近多年,才有王堯、陳踐、黃文煥、史金波、楊富學、牛汝極、楊銘等專家學者進行作品挖掘、整理和研究,并取得了一定成績。然而,這方面的工作仍然很不夠,甚至可以說還處于初始階段。筆者在進行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時,對此深有體會,因為筆者自己并不懂得當年敦煌地區的少數民族文字,不能直接閱讀當時敦煌地區用少數民族文字寫成的文學作品,亟需借鑒有關研究成果,而可資借鑒的研究成果實在不多。所以,筆者希望有條件的專家學者能夠多多地進行這方面的工作;筆者猜想,敦煌文學研究界的專家學者們也會有同感同愿;筆者相信,這方面的工作,對于我們全面地認識敦煌文學,將會是功德無量的。
其次,必須加強理論層次的研究。還在數年前,筆者就曾經在一個場合說過,敦煌學研究應當在繼續進行微觀的、具體事象研究的同時,把加強理論層次研究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在之后的好幾年中,筆者又先后在好幾個場合強調過這一點。一直到前不久,筆者仍然在幾個場合就此進行呼吁。之所以如此,實在是感到敦煌學研究如要深入發展,如果沒有理論層次的研究,將會十分困難,而這種研究時至今日仍然是很不夠的。就敦煌文學研究而言,也是如此。
應當說,對敦煌文學的理論層次的研究,以前也有一些專家學者進行過并有一定的成績。然而,應當承認,敦煌文學研究界對這種研究的重視是不夠的。在有些研究者那里,似乎還存在著一種偏見,即認為只有進行微觀的、具體事象的研究,特別是敦煌文學作品的校勘整理以及作者和作品創作或傳抄時代的考證之類,才算是研究,才有價值,而進行理論層次的研究算不上什么研究,或至少算不上什么有價值的研究。大約與此有關吧,敦煌文學研究中理論層次的研究方面,成績也還相當有限,許多理論層次上的問題并未真正得到解決,而這種情形實際上影響著對敦煌文學的整體把握。如何對敦煌文學進行分類,就是一例。當年,《敦煌愿文集》出版之后,就曾有過一個究竟什么是愿文的問題,引起敦煌文學研究界的議論,但還沒有牽涉到整個敦煌文學的分類問題。這里,筆者僅想從《全敦煌詩》說起。
《全敦煌詩》無疑是一部很有價值的著作。筆者曾就該書寫過一篇評論,發表于《敦煌研究》2008年第3期,題目是《〈全敦煌詩〉的重大貢獻及其所提出的一些問題》。在這篇評論中,筆者講了《全敦煌詩》的重大貢獻:《全敦煌詩》既是一部把可以歸入敦煌詩歌的諸多體類的作品都加以收錄的著作,又是一部把全部敦煌詩歌作品基本上搜羅無遺的著作,至少在敦煌詩歌整理方面,是目前所見收錄最為齊全、規模也最大的,完全可以視為足本,大凡應收和可收的大致均能從中看到;《全敦煌詩》既是全錄的足本,又在校勘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從而在前人的基礎上前進了一步,大大地縮小了這方面還存在的差距;《全敦煌詩》所收詩歌作者小傳的撰述,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此前在這方面存在的不足,其中對眾多原本已知或經考而知之作者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進行的簡明扼要的考述,應當說是迄今最為齊全,因而也就是令人可喜之至的。在講其重大貢獻的同時,筆者又指出,《全敦煌詩》確實還存在著若干不足,其中最主要的是《全敦煌詩》實際上還提出了一個問題,即將敦煌遺書中存有寫卷的《詩經》、若干中原類書(如《類林》、《事森》、《語對》、《勵忠節鈔》等)之類寫卷中的詩作、歸義軍時期敦煌地區流行頗為興盛的邈真贊、兒郎偉式作品等均收入書中是否合適的問題。這里,筆者只想說,《全敦煌詩》所收作品似乎過于寬泛了些,而這就不僅如同我在文章中所說的“是一個牽涉到究竟什么是敦煌詩的大問題”,而且實際上牽涉到一個更進一步的理論層次上的問題,即敦煌文學的分類問題,即不僅是《全敦煌詩》的編著者,而且是整個敦煌文學研究界都還未能從理論層次上真正解決的敦煌文學分類問題。
其實,敦煌文學的分類問題,僅是敦煌文學研究中存在的諸多理論層次上的問題之一。有關敦煌文學各個類別研究中的理論問題且不說起,但就整個敦煌文學而言,對諸如敦煌遺書(以及傳統文獻等)中的那些文字可以算做文學作品(或準文學作品)、敦煌文學的內部構成、敦煌文學中敦煌本地作品和外來作品的主次、敦煌文學中宗教文學和世俗文學的關系和主次、敦煌文學的靈魂、敦煌文學的藝術風貌、敦煌文學和中原腹地文學的關系、敦煌文學和外國文學以及敦煌地區周邊民族文學的關系、敦煌文學的價值、敦煌文學研究的方法論等,迄今仍然認識得很不充分、很不深入。就連什么是敦煌文學這個敦煌文學研究中最為根本的問題,迄今為止,實際上也還未能真正解決。如前所述,筆者自己多年來曾就這個問題反復思考,先后多次對“敦煌文學”這個概念進行過界定,而且自以為每一次新的界定都較前一次多少有所進步。但是,對一直到在和另一位同志合編的、出版于2000年的《西陲文學遺珍》中所作的界定,仍然覺得未必完全妥當。所以,在其后進行“敦煌文學的歷時性”這個課題的研究的時候,對這個界定重又進行了思考,并在作為該課題研究的最終成果的《敦煌文學千年史》書稿中再次進行了界定:“所謂敦煌文學,指的是主要保存并主要僅存于敦煌遺書中的,以唐、五代、宋初為主要創作時代,以敦煌地區為主要創作地區的文學作品。”然而,筆者自己對此仍然不十分自信。究竟什么是敦煌文學,筆者以為仍然是個有待解決的理論問題。
總之,對敦煌文學的理論層次的研究,現在是應當加強的時候了。當然,這并不是說微觀的、具體事象的研究不必再進行。實際上,這方面的工作雖然百年來成績斐然,而任務仍然很重,這方面的工作仍然很重要,仍然需要繼續進行。筆者只是說,時至今日,再也不能讓理論層次的研究不夠的狀況繼續下去,更不能忽視乃至排斥理論層次的研究。
最后,必須開展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把填補這個空白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如同前面已說過的,由于受主客觀各種條件的限制,有關敦煌文學的一系列問題都還沒有得到解決,需要進一步加以研究。其中最為重要的問題之一,便是缺少對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即對敦煌文學歷史發展過程的研究。當然,并非絕對無人進行,在諸如《敦煌文學概論》、筆者本人撰著的《敦煌文化》和《西陲文學遺珍》等專著中,均有專門文字論述敦煌文學的發展過程。在《敦煌文學概論》的第四章第一節《敦煌文學的歷史演變》中,該章的執筆人李正宇先生首次從歷時性角度對敦煌文學的歷史發展過程進行了論述,很有貢獻。然而,遺憾的是所論述者僅僅限于唐、五代、宋初。在《敦煌文化》一書的《敦煌文化中的文學》一章中,⑦筆者論述了敦煌文學從醞釀、產生、發展直至消亡的千年歷程。然而,不僅論述甚為簡括,而且現在看來還存在著若干并不一定確當的論述。后來,筆者本人還曾發表過題為《關于敦煌文學發展的歷史進程》的專門論文,但同樣是甚為簡括,而且現在看來還存在著若干并不一定確當的論述。總之,敦煌文學歷時性研究方面的成果,數量既少得可憐,論述也甚欠周詳,某些論述現在看來也還值得進一步斟酌和糾正。筆者所寫《敦煌文學千年史》,可能前進了一步,但不僅還未出版,而且也只是試一為之,自己仍然覺得并不成熟,實際上仍然還是敦煌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的缺項,亟需加以填補。筆者希望包括貴院敦煌文學研究方面的專家在內的敦煌文學研究界,能夠有更多的同志參與到這個新階段的開創工作中來。相信這方面的工作必定能夠取得重要成績,必定能在敦煌文學研究的學術史上做出重要貢獻。
三、新的課題:從新的視角審視研究對象
敦煌文學歷時性研究是個大題目,怎么做這個大題目?在這個大題目下應當做些什么文章?筆者以為,自然是各人可以“自行其事”、“自做主張”,按照自己的情況選題的。可以進行敦煌文學千年史的通史式研究,也可以分階段進行歷時性研究;可以從文學體式角度分類分體進行歷時性研究(如敦煌講唱文學發展史、敦煌愿文發展史等),也可以從文學思想內容角度分題材或主題進行歷史過程研究(如敦煌抗擊外來侵擾文學史、敦煌孝道文學史等);還可以進行敦煌本土文學歷史研究、敦煌地區外來文學傳播史研究和敦煌地區與地區之外(如與西域、日本、韓國等東亞地區和國家或中原、四川等地區)的文學交流史研究,敦煌地區佛教文學歷史研究、道教文學歷史研究、少數民族文學史研究等。總之,可選之題甚多,不必擔心無事可干;只要用心用力,總可拿出多而好的成果。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以下兩項工作:
其一,要打好基礎。歷時性研究是敦煌文學研究中高層次的研究,是敦煌文學研究發展到一定階段后才能進行的研究。就是說,要進行歷時性研究,必須對敦煌文學及其研究有一個比較全面的認識,既比較全面地把握敦煌文學作家作品,又比較全面地了解敦煌文學研究的成果。這里面至少包括以下幾個環節:第一,在翻檢敦煌遺書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盡可能弄清敦煌文學究竟都有些什么作品,弄清每個歷史時期各有些什么作品,弄清作品產生的時間;第二,在翻檢敦煌遺書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盡可能弄清敦煌文學作品的作者,特別是重要作品的作者,弄清作者的階級、民族、地域、國籍所屬;第三,在翻檢敦煌遺書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盡可能分辨敦煌文學作品中哪些是敦煌地區本地的、哪些是由外地傳入的;第四,在此基礎上,為敦煌文學作品編年,主要是為敦煌地區本地作品編年;第五,分階段進行研究和按照體式進行研究,弄清各階段敦煌文學的情況和各種體式敦煌文學的情況,特別注意各個階段敦煌文學相對前個階段來說有什么新的作家、作品、體式;第六,進行主要作品、主要作者和主要體式的研究;第七,注意分析各個階段上敦煌文學內部結構有無變化,即處于主體和主導地位的構成成分有無變化,如果有變化的話,變化到什么程度。
這自然只是些大概的環節,未必準確和完整,也不一定是應當嚴格遵從的程序。但無論如何,必須有基礎性功夫。只有有了這個基礎,才能較好進行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把握敦煌文學的歷史進程及其規律,概括敦煌文學各方面的成就、歷史貢獻和不足,總結敦煌文學生滅浮沉的經驗教訓。當然,這些環節中的每一個,都是很費力氣,不可能輕易做好。有的同志可能已走過了其中的某些環節,這當然很好,很有利于進行敦煌文學的歷時性研究。但有的同志可能還沒有怎么走過其中的某些環節,這就需要一步一步來。
其二,更為重要的是要真正從歷時性角度進行敦煌文學研究。這就是說,必須對敦煌文學進行動態研究,弄清敦煌文學歷史的全過程及其各個歷史階段中的發展演變情況,弄清全過程中帶有規律性的東西或者說經驗教訓,弄清其每個階段比起之前的階段增添了或減少了些什么東西,弄清各個階段在全過程中的作用、貢獻和地位。這樣的研究顯然與共時性研究角度不同,也是單純的共時性研究不必,也不大能夠做到的。
當然,這并不是說不必進行具體事象研究。應當說,具體事象研究不僅是可以的,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歷時性研究中的具體事象研究,諸如具體的作家、作品、文學現象等研究,與從共時性角度的具體事象研究是不同的,是要把具體事象放到歷史進程之鏈條中加以考察,考察其在歷史進程之鏈條中處于什么環節,有什么作用、貢獻和地位。當然,一般說來,歷時性研究和共時性研究是有其共同性的,結論也會是統一的。但是,兩者畢竟角度不同、任務不同,因而肯定所得結綸還是會有區別的,對同一作家、作品和文學現象的評價肯定是會有不同的。比如有的作品從共時性角度看,并無什么值得注意之處,而如果從歷時性角度看,就不同了。比如歸義軍張氏初期的大中五年(851)十一月歸義軍設立前夕,悟真奉使長安、“詔許巡禮左右街諸寺”時,與長安僧界有過一次文學交往。這是現知張氏歸義軍設立前夕敦煌和長安僧界唯一的一次文學交往,也當是張氏歸義軍設立前夕乃至整個張氏歸義軍初期敦煌和長安僧界的第一次文學交往。這次文學交往所產生的文學作品,今所能見者可以分為兩部分。其一是直接出自此次文學交往中的悟真和長安僧界的作品,包括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所寫《悟真未敢酬答和尚故有辭謝》(P.3720)、《悟真輒成韻句》(S.4654)等在內,總計詩、文15題16篇(內一篇題存、詩佚、作者名亦佚),又附詩一首(作者楊庭貫非僧界人士,可能是參與悟真與京城朝官及辯章、宗茝、圓鑒、彥楚、子言、建初、太岑、棲白、有孚、可道、景導等京城高僧大德過從的一名朝官)。這些作品是:
右街千福寺三教首座入內講論賜
紫大德辯章贊獎詞 辯 章
悟真未敢酬答和尚故有辭謝 悟 真
依韻奉酬悟真大德 辯 章
七言美瓜沙僧獻款詩二首 宗 茝
五言美瓜沙僧獻款詩一首 圓 鑒
五言述瓜沙州僧贈款詩 彥 楚
五言美瓜沙僧贈款詩一首 子 言
感圣皇之化有燉煌郡都法師悟真
上人持疏來朝因成四韻 建 初
五言四韻奉贈河西大德 太 岑
奉贈河西真法師 棲 白
又立贈河西悟真法師 有 孚
又同贈真法師 可 道
又贈沙州悟真上人兼送歸 景 導
又贈沙州僧法和 佚 名
悟真輒成韻句 悟 真
附:謹上沙州專使持表從化詩一首 楊庭貫
其二是幾件當與此次文學交往有關的詩文,即前文已講到過的《燉煌昔日舊時人》(S.4654、P.3645)、《重云繚繞拱丹霄》(S.4654、P.3645,853年)、《表奏明君入紫微》(S.4654、P.3645,853年)以及大約也出于851年的《遠涉風沙路幾千》(P.3645)和大約出于853年的《三五年來復圣唐》(P.2807v)。另外,還有唐懿宗咸通十年(869)悟真文一篇,文云:
河西都僧統京城內外臨壇供奉大德兼僧錄闡揚三教大法師賜紫沙門悟真,自十五出家,二十進具,依師學業,專競寸陰,年登九夏,便講經論,閑孔無余。特蒙前河西節度故太保隨軍驅使,長為耳目,修表題書。大中五年入京奏事,面對玉階,特賜章服,前后重受官告四通,兼諸節度使所賜文牒,兩街大德及諸朝官各有詩上,累在軍營所立功勛,題之于后。(P.3720)
或以為該文是悟真為編輯其包括悟真本人在和長安僧界的這次文學交往中所產生的文學作品在內的作品而寫,可視為序。總觀這些詩文,藝術上平平,從共時性角度看,并無太大的價值。但從歸義軍時期敦煌文學的發展歷程來看,這批作品值得注意的一個重要價值,就在于重新奏響了敦煌文學的主旋律,對其后敦煌文學的發展有著一開新聲的作用。歸義軍張氏時期的敦煌文學,思想內容是十分豐富廣泛的。但是,其主旋律卻是以漢人為主體的各族人民群眾對于張議潮率眾起義逐蕃歸唐斗爭勝利之歡呼,對于重新成為敦煌地區主人的的歡欣鼓舞之情的抒發,對以張議潮、張淮深為首的歸義軍政權的熱情頌揚,對重歸唐治的自己安身立命之地敦煌地區的贊美,顯現出濃烈的喜悅、歡慶、昂揚的氣氛和情調,而這一切又最集中地表現為對張議潮、張淮深、張承奉三代節度使的歌頌以及對敦煌鄉土的贊美。這類主旋律作品,還是在逐蕃歸唐的當年即大中二年(848)即已出現,這就是李正宇先生在《沙州貞元四年陷蕃考》一文中⑧首次校勘發表的P.2716《可惜沙州好川原》。但據現在所知,在大中五年(851)五月悟真和長安僧界的文學交往之前,此類主旋律作品不僅大概只此一首,而且這一首還是殘篇。只是到了悟真和長安僧界的文學交往之時及之后,此種主旋律作品才大量出現。可見,正是悟真與長安僧界文學交往中的詩文,最早唱響了歸義軍時期敦煌文學的主旋律,對之后長時期中敦煌文學主旋律作品的大量出現具有開啟先河之功。事實上,后來這批詩文在敦煌地區也一直廣為傳抄流布,這從抄寫這些作品的P.3720、P.3886、S.4654分別抄寫于五代后、宋代初年、五代末至宋初,即可知之。⑨
敦煌文學的歷史性研究,當然有難度。但是,這是發展到今天的敦煌文學研究必須提上日程的重要任務,是回避不了的。從事這樣的研究,絕對沒有什么捷徑可走,急躁不得,更來不得半點浮躁。筆者相信,只要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堅持不懈、勇于攻堅,那就必定可以做出成績,在推動學術發展方面做出貢獻。
[注 釋]
①《敦煌文學的歷史演變》,載《敦煌文學概論》,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128頁;《敦煌文學和唐、五代、宋初的中國文學》,載《敦煌文學概論》,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8~187頁。
②張錫厚:《敦煌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③《關于敦煌遺書中的甘肅文學作品》,見《1983年全國敦煌學術討論會文集》“文史·遺書編”(下),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22~237頁。
④《敦煌文學》,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⑤《敦煌文學概論·導言》,載《敦煌文學概論》,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頁。
⑥《與世紀同齡的敦煌文學研究》,見《百年學科沉思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01~311頁。
⑦《敦煌文化中的文學》,《敦煌文化》(中編)第五章,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年版,第307~332頁。
⑧李正宇:《沙州貞元四年陷蕃考》,《敦煌研究》,2007年第4期;顏廷亮主編:《敦煌文化論集——2007年敦煌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選編》,東亞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80~90頁。
⑨關于悟真和長安兩街高僧的文學交往,請參看拙作《歸義軍設立前夕敦煌和長安僧界的一次文學交往——悟真和長安兩街高僧酬答詩略論》,《東亞人文學》第18輯,(韓國)東亞人文學會2010年版,第157~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