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文明對視

[摘要]在當代中國文壇上，藏族作家阿來在其小說中塑造了一系列傻子意象，本文闡述了這一特殊意象所蘊涵的藏族傳統文明與聰明人所象征的現代文明的對視。作家通過傻子這一意象所顯現出的笨拙的智慧，表達出對民族傳統文化式微的深深憂慮。在此基礎上，阿來傳達出試圖通過文學書寫的方式來保護民族傳統文化的隱喻期翼。

[關鍵詞]阿來；傳統文明；現代文明；傻子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24-0079-03

在文學領域，古今中外的傻子形象或具有瘋癲精神特征的形象不少，他們往往散發著與眾不同的光芒，比如堂吉訶德可笑瘋狂之余的英雄主義，魯迅筆下狂人的清醒與吶喊，賈平凹《秦腔》中的引生，瘋癲之余的忠貞，無知之中的有知……他們印證了帕斯卡爾的名言：“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

在當代中國文壇，阿來就是一位以瘋癲對視文明的作家。細觀其早期的一些短篇小說及其代表作《塵埃落定》和《空山》系列，可以發現在他的小說世界中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傻子意象，這一意象顯現出笨拙的智慧，其象征的正是藏族傳統文明與聰明人所象征的現代文明的對視。作家通過這一意象的塑造，表達出對民族傳統文化的憂慮，同時也有通過文學書寫保護民族傳統文化的隱喻期冀。

一、笨拙與智慧

在常人視角中，所謂的“傻子”有兩層含義：一是智力較為低下、思維較為遲緩的人，二是不明事理、不能按大家約定俗成的既定道理去思考問題和處事的人。“事實上，傻子并非沒有頭腦，只不過他們的頭腦運行起來跟大多數人的運行不合拍、不諧調；他們不是沒有事理的推斷力，只是他們的推斷跟大多數人的推斷不在一個方向上。”①在他們身上，理性的東西失去作用，他們往往以一種最直覺的方式找出問題的答案。理性的東西是由“聰明人”決定的，往往有一定的邏輯性，但傻子卻往往不會按照既定的邏輯進行思維活動，從而表現出一定的非理性特征。“他的傻言傻語，一點也沒有理性的外貌，卻說出了理性的語言。”②他們看似最低級、最本能的反映，卻能一語道破看起來非常復雜的問題的本質。

阿來小說中的傻子意象較多，雖然傻的程度不同，行為也各異，但是他們身上都表現出一種傻的智慧，正如阿來自己所說：“盡管我提到阿古頓巴這樣的智者，但我喜歡的不是常人看到的他的智慧的一面，而是注意到看似笨拙地顯示其智慧的地方。”③而這種“笨拙的智慧”則是一種很民間化、感性化的智慧，它直接來自于民間最初的切身的體驗。這種“笨拙的智慧”代表的是一種古老的傳統文明，一種民間淳樸、簡單的智慧。

在阿來的作品中，這些傻子要么是流浪漢，要么執著于某件事情，但他們的身上總有一種傻氣、一種癡勁。阿來用這些被常人所不能理解或者詬病的傻子作為意象，一方面為傳統文明的失落唱著挽歌，另一方面嘲笑和諷刺著現代文明。他貌似一位蹲在天空的智者，看著地面上人們起早貪黑、前赴后繼地進行著勾心斗角的游戲，創造著讓人類自己疲憊不已的現代文明。

阿來作品中最著名的傻子是《塵埃落定》中的土司二少爺。這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物，在他看似傻里傻氣的行為背后卻隱藏著一種極大的智慧，當然這不是刻意為之。他是用最本能的感受和一顆慈愛的心體悟這個世界，觀察人們的行為，從而做出一些在別人看來很傻的舉動。但是這些很傻的舉動后面卻透著最樸素的道理，比如說撅著屁股在地里看罌粟種子怎么發芽，“我無數次撅起屁股，刨開浮土看種子怎樣發芽。只有這時，沒有人叫我傻子。腦子正常的人們心里好奇，但卻又要掩飾。這樣的事情只好由我傻子來干了”。④對同伴的慈悲之心，“聽見皮鞭落在我將來的牲口們身上，我少年的眼淚就流下來了”，而在后來駐守北方糧倉時的開倉放糧，則以自己的慈悲之心讓大片的饑民感激不已。最能體現他以本能做事的一件事情就是老土司讓大家決定地里該種什么時，土司二少爺只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會學著那個聰明大少爺的樣子說話而大聲地說：“糧食，全部種糧食，我要讓他知道，并不是全天下所有的人都要學著他的樣子說話。”而這種賭氣行為，卻恰恰獲得了來年的豐收。表面笨拙的他對于所謂的聰明人有著獨到的見解，在他看來，聰明人就像山上那些擔驚受怕的旱獺，吃飽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陽下睡覺，偏偏這里打一個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給獵人無數障眼的疑團，可到頭來總是徒勞枉然。傻子二少爺從最簡單的地方提出最本質、最致命的問題，而這卻往往是真正的智者所為。

《阿古頓巴》中的阿古頓巴，一生下來就“不大受當領主的父親的寵愛”，而“一直坐在自己的腦袋下面，悄無聲息”，“比他更不愛說話的，就只有啞巴門房了” 。這個藏族的傳奇智者也是一個帶著點傻里傻氣的家伙，但卻用最簡單的道理讓聰明人吃盡苦頭。《格拉長大》中的桑丹，是一個經常用一副沒心沒肺的笑掩飾著生活的落魄，“那么漂亮，那么窮困無助，那么暗地里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拋棄，卻那樣快快樂樂。村里人說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空山》中為了村民而甘愿放火的巫師多吉，傻傻等待與熊約定的格桑旺堆，“呆呆地跟著樹，跟著樹上棲息的鳥，跟著樹蔭下睡覺的狐貍，唧唧噥噥地說話”的達瑟，為了愛情放棄前途而回到機村的達戈（傻瓜的意思）。而那個“其實不常說話，沒有那么快的腦子”的協拉頓珠，“卻常常冒出些奇怪的想法。這些想法說出來都像是格言警句。而且，他的嘴巴是直接跟腦子連著的，什么想法，剛剛在腦子里想起，嘴巴就說出來了”。在“大躍進”的時候，村里進行每人積肥60萬斤的運動，那時候誰敢多說一句話就有被拉去批斗的危險，可他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實話“這么多肥料，會把麥子燒死”，而差點遭到批斗，結果第二年真的顆粒無收。“協拉頓珠被斗爭了那么多次，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在他身上體現出一種既傻又讓人覺得可愛的特點。

這些頭頂冒著傻氣的人無一例外地都被排斥在當時人們的主流生活之外。土司二少爺被認為是一個不堪大任的傻子而遭到放任，只能整天和侍女及下人在一起玩；桑旦被認為是一個“瘋女人”或者是“傻女人”而避之不及，阿瑟只能孤獨地住在樹上；阿戈也被拋棄在主流生活之外。這些在“聰明人”眼中看似異類的傻子，其實已經遭到了所謂“聰明人”的放逐。他們說真話，他們不懂得變通，從而跟不上時代的節拍，而這個時代的節拍就是所謂現代文明對傳統文明的取代過程。

二、緬懷與質疑

阿來小說中的傻子意象表達出作者心中對正在遭受現代文明的沖擊而逐步式微的傳統民族文化的緬懷和對現代文明的質疑。

《塵埃落定》中的人們的傳統生活方式遭受到了強有力的外來文明力量的沖擊。當黃特派員將一支現代化軍隊和罌粟帶給麥琪土司的時候，土司和土司之間那種傳統的關系就已經完全改變了。原來他們之間既是親戚和朋友又是敵人，而現在則造成了麥琪土司獨大的局面，土司們原來那種相互平衡的生態被打破了。《空山》中的機村，則由一個古樸、自然生態美好的傳統鄉村，逐漸變成一個森林被毀壞、人們之間的和睦相處逐漸遠去的荒蕪的所在。大量的森林被砍伐，甚至連猴子都在漢人力量的介入下被大量剿殺，小說中不斷出現“最后一個獵人”、“最后一個巫師”等字眼，則標志著那種傳統生活的遠去。

面對這些變化，那些傻子或者帶有傻氣的老實人，一方面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適應這種急劇變化的生活，一方面則不能理解或者說出一些實話而遭到所謂“聰明人”的嘲笑和拋棄。傻子在這里其實所代表或者說象征的就是一種傳統文明，是一種沒有經過理性加工、最本真狀態的生活方式和感悟自然的方式。而傻子不斷遭到聰明人的嘲笑和拋棄，使他們不能進入生活主流狀態這一狀況，則象征著傳統文明的邊緣化，聰明人所象征的現代化生活方式以一種更加利益化、功利化的面目成為當下生活的主流。這種生活方式正在日益嚴重地導致傳統文明迅速失落。自然生態大肆破壞，地質災害頻發，人心日益險惡，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人們之間的關系也以利益為標桿，絲毫沒有人情味。阿來所熟悉的那種裊裊炊煙、鄰里之間和睦相處的生活方式正在“隨風飄散”。阿來之所以對傻子這一形象情有獨鐘，正是因為他把傻子看成了一種意象，對這一意象反復渲染和不斷的塑造，象征著阿來對傳統文明的深深懷念和對現代文明的排斥。

另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在聰明人的我行我素中，他們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傻子，對于傻子的所思所想，他們則不以為然。甚至認為一個傻子能有什么見解，要么是瘋話，要么是傻人傻語。“麥琪土司正在為他的另一個兒子擔心呢。見我舉著望遠鏡大叫，就不耐煩地揮揮手：‘叫人把他弄進屋去，我都不能看見什么，難道一個傻子他能看得見嗎？’”那個為了自己心愛的姑娘而放棄前途的達戈更是被人們認作傻子。以當下的生活觀念，那些敢于說真話、以自己的最基本感受體悟生活的人都被人們稱作傻子。

然而有時候傻子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并不真的是愚蠢的。他們只不過說出了事情的真相，一些簡單的問題經過聰明人的聰明處理以后，反而變得更加復雜。聰明人總是認為自己比傻子聰明，傻子只有接受的份。然而傻子也有自己的判斷，他們更加像一個孤獨的行者，堅守著那份單純和本真，他們認為“和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多談什么真是枉費心機”。傻子們按照本能所做出的一系列事件，足以讓聰明人大跌眼鏡。土司二少爺在和聰明大哥的較量中就讓大哥這個聰明人顏面盡失，當然這不是他自己的計謀，而是偶然的機會和善良的心腸所導致的必然結果。而那個有點傻里傻氣的阿古頓巴，則利用那種“笨拙的智慧”讓那些貪心的聰明人吃盡苦頭，如讓那個商人扶著旗桿而得以逃跑的故事。

這一系列故事都是以傻子的行為來對聰明人所象征的現代文明進行著不斷的嘲笑和質疑。這些傻子所說的話無一例外都在最后得到驗證，事實總是勝于雄辯，傳統的土司制度、藏民的傳統生活方式以及機村的最后消失都讓囂張一時的聰明人后悔不已。當人們明白一切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罌粟引起的戰爭讓藏區大地災荒綿延，現代文明的介入讓象征著土司文化的麥琪官寨塵埃落定；而無邊無際的“天火”讓森林退無可退，鋪天蓋地的泥石流讓機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這一切，是那些傻子們早就預言過的，可聰明人總有聰明人的想法，他們總是按自己的意愿辦事，傻子說的話只是因為他們是傻子而不被受到重視，但事情最后發展的結果卻證明了傻子的正確，正好是對聰明人所代表的現代文明的質疑。

傻子不僅僅質疑文明，更質疑生存。《塵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爺常常無意之中迷失自己，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話題。福柯的話很能說明問題：“瘋癲主題取代死亡主題并不標志著一種斷裂，而是標志著憂慮的內在轉向。受到質疑的依然是生存的虛無，但是這種虛無不再被認為是一種外在的終點，即威脅和結局。它是從內心體驗到的持續不變的永恒的生存方式。”⑤

三、焦慮與期待

無論是對民族傳統文化的緬懷還是對于現代文明的質疑，我們都可以看到阿來對于當下文化生態面臨困境的深深焦慮。全球化日益加深，文化似乎正在同一，當全世界都被同一種文化統治以后，那些弱小民族的文化將注定像機村一樣“隨風飄散”，這正是阿來所擔憂的。“我自己就曾經在夏威夷考察當地土著的生活，在南美洲探訪印第安人，無論在哪里都可以感受到，文化，或者說文化的一部分如何被強勢的政治體制與經濟形態按照需要重新塑造并加以呈現。” “我在很多地方旅行，發現那些經過改編與修飾的民間歌舞，已經從那些表演性的場所重返鄉間，覆蓋了更民間更樸素的那些真正的民間歌舞。而那些被覆蓋的本是那些經過美飾的東西的源頭。這是一種文化的消失。在中國，這種消失并不如西方一些人所想象的是出于一個巨大的文化絕滅的陰謀，而是一種因應了經濟全球化而自發進行的過程。”⑥“而中國深遠內陸的鄉村小鎮，邊疆叢林與高曠地帶的少數民族群的生活越來越遺落在今天讀書階層，更準確地說是文化消費階層的視野之外。”⑦正是這種對于民族文化的深深憂慮和對于保護傳統文化的責任感，讓阿來孜孜不倦地講述著古老民族的故事。

阿來對于民族傳統文化并不樂觀的態度在《塵埃落定》中表現得既含蓄又突出。傻子二少爺既然暗暗站在民族傳統文化的立場，那么他心中同樣有一個土司的夢，而土司的本質恰恰是統治者，也就是黃師爺所說的“王”。《塵埃落定》結尾處，傻子二少爺主動走向死亡的結局，這個智慧的載體同土司制度一起“塵埃落定”了。阿來說：“文學所起的功用不是闡釋一種文化，而是幫助建設與豐富一種文化。”⑧在經濟全球化席卷一切的情形下，如何保持一個民族文化的純正性或者說保存民族文化，已經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這里所說的民族文化不是現代化的民族文化，不是那種按照人們的消費需求被創造出來的那種民族文化，而是原始的、真正的民族文化。可以想見，這將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需要作出更大的努力而不一定會有豐厚的回報。需要避免的就是那種一邊談著文化的多樣性，一邊享用著被全球化了的民族文化的空談，而是需要做一些實事。正如阿來所說：“作為一個作家，我不會空談文化多樣性，我也不知道如何在宏觀的層面上保持弱勢民族的文化特性，使這個世界成為一個文化基因特別豐富的世界。我做能做的，只是在自己的作品中記錄自己民族的文化——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她的運行，她的變化。”“文化在我首先是一份民族歷史與現實的記憶。我通過自己的觀察與書寫，建立一份個人色彩強烈的記憶。”⑨

無論是小說中，還是一些散文作品中，阿來所做的一方面是對民族文化的不斷書寫，另一方面是對于保護民族文化的呼吁。在他深深的焦慮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作家對于文化生態的勇敢擔當。對于民族文化的未來，他說：“即便是最為悲觀的人也會對這個世界懷有一些美好的期望，所以，我也對不同文化間彼此平等，弱勢文化真正被尊重，抱著一份美好的期待。”⑩這是一個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必然思考，阿來筆下的傻子讓人不由想到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白話小說的開山之作——魯迅先生《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他在憂憤中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吶喊，而阿來則通過筆下的傻子發出了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焦灼吶喊，并抱有一份期待，這種期待也是民族傳統文化式微時諸多知識分子的期待。

[注 釋]

①賀紹俊：《說傻·說悟·說游——讀阿來的〈塵埃落定〉》，《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4期。

②米歇爾·福柯著、林志明譯：《古典時代瘋狂史》，三聯書店 2005 年版，第 21 頁。

③阿來：《月光下的銀匠》，長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④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

⑤米歇爾·福柯著，劉北成、楊遠嬰譯：《瘋癲與文明》，三聯書店1999年版。

⑥⑨⑩阿來：《沒有一種固定不變的民族文化》，載《看見》，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⑦阿來：《人是出發點，也是目的地——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獲獎詞》，載《看見》，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⑧阿來：《我只感到世界撲面而來——在渤海大學的演講》，載《看見》，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