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馳八極非為器用

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部譯制片，是蘇聯傳記性戰斗故事片《普通一兵》。

影片改編自蘇聯作家帕·茹爾巴的傳記小說《亞歷山大·馬特洛索夫》。內容為：

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紅軍戰士馬特洛索夫為了保證戰斗的勝利，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了敵人從碉堡里射出的子彈，最后壯烈犧牲。

有人認為，我國抗美援朝的志愿軍英雄黃繼光的事跡，以及相關的報道，包括對細節的描述，與其不無相同之處。

由此可見，國際間的文化交流，雖然，從微觀上講有其非常實用的一面，但是，從宏觀上看，又主要是為思想上的溝通，精神上的了解和價值觀上的相互影響，而非實用主義的，僅僅落實于具體器用的。

以《普通一兵》為例，其譯制于1948年，離1950年的抗美援朝還遠得很，譯制時，難以預料日后會出現一個事跡類似的，中國的馬特洛索夫——黃繼光。

其實，就是譯制《普通一兵》的長春電影制片廠，也是國際文化交流的產物：

1937年，日本人奉電影宣傳為國策，在“滿洲國”的首都新京，也就是我國吉林省的長春市，成立了“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會”。此“滿映”，以“娛樂民眾”、“啟發民智”和“宣傳時事”為方針，拍了許多影片，其中的某些因素，對今天我們的文化生活尚有影響。比如，其首屈一指的頭牌女明星李香蘭，在影片中唱的《夜來香》、《何日君再來》、《蘇州夜曲》……就余音尚在，其引起的種種波瀾，也至今尚未完全平息。

1939年“滿映”二次遷址后，仿照德國烏發電影制片廠的建筑形制、布局和規模，在今天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廠址上，將其建設成了，當時亞洲最大的電影企業。

1945年日本經“二戰”投降后，中國人民解放軍接收東北，在“滿映”的基礎上，在蘇聯顧問的大力協助下，籌建東北電影制片廠。1946年在黑龍江鶴崗市正式掛牌。不過，其主要的技術骨干還是日本的留用人員。此后，廠址遷回長春。至于，定名“長春電影制片廠”，則已經是1955年了。

現在，長影號稱是“新中國電影的搖籃”，在這只搖籃的編織物中，豈能忽略國際文化交流的因素，從設備，技術到人員，其日本和蘇聯的因素，應當無可否認。

就是譯制《普通一兵》，也是離不開國際文化交流的。

早先，在中國放映的外國影片以歐、美影片為主，默片時期沒有語言障礙。進入有聲片時期之后，學習歐、美的交流形式，以字幕片作為溝通模式。1945年后，解放了的東北地區希望將蘇聯影片大力推廣到民間，但是，當時民間文化水平不高，能看懂字幕的人不多，因此考慮語言翻譯。此時，在少量的電影院里也曾有“譯意風”之類的同聲翻譯工具，但是其藝術感染力太差，還經常誤譯，所以，便同蘇聯專家合作，在其提供的技術與藝術支持下，實驗性地翻譯了《普通一兵》。此片前后摸索著翻譯了八個月，成功推出之后，開創了我國電影譯制的先河。隨后，上海也成立了電影譯制片廠。從此，中國人看外國電影就能順利地聽懂劇中人物說話了。

有趣的是：長影的譯制片的口音，總是有那么一股子東北的“土”味，總是那么適合蘇聯影片的氛圍；而身在“十里洋場”的上影的譯制片，卻總是有那么一股子“洋”味，更適合于歐、美影片的腔調。或許，這就是文化交流色彩、傾向不同，造成的形而上的效果。以至于后來我國的譯制片，蘇聯和東歐，特別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影片，多交給長影的譯制片廠翻譯，而歐、美的，則多由上影的上海電影譯制片廠完成。

回顧我們中國的國際文化交流，凡重在形而上之道者，皆有重大之所得。反之，僅求形而下之器用者，必遭其損。如春秋時期，各國諸子百家，無所拘束，思想得以交流，精神能夠融通，結晶于儒、佛、道三家，于是成就中華文化，匯中華土地、民族于一體。

其后，有徐福泛海，以至今日日本竟有以天皇為其后人之說；還有鑒真東渡，日僧都公認為其授業之徒。

唐代，各國來華求學、從商、做官……經濟、文化高度交匯，成就華夏文明東方之威望，形而上的中國傳遍四海，而西方文明亦有東漸，同時，形而下的器用，也自然交流，使民生歡欣，社會升平。

至宋，中國的文明、財富達到世界巔峰，國際文化交流的客觀要求亦更強烈，東南沿海各口岸的開辟就是明證。甚至發生過“折扇之爭”，有人認為折扇是由中國傳出去的，也有認為其是日本傳進來的。真實的情況，據考證，有可能是從中國傳出去，經日本改良后，再傳進來的。蘇東坡就得到過一把日本折扇，他還為此寫過詩，證明那把日本折扇，的確要比中國的折扇更為精美得多。

入元，產生了《馬可波羅游記》。不管此中有多少虛實出入，但是，以中國為核心的國際文化交流的存在，應當不會僅僅是杜撰的傳奇。

明以降，歐洲文化隨著宗教，開始有系統地傳入，其形而上的重大影響，從宗教到農民起義，從世界觀到學術研究，可謂無孔不入。其所顛覆的中國本土文化觀念，可謂事無巨細，摧枯拉朽。只是其后所建立的思想體系，雖多有積極上進處，卻尚有優秀而未能立足者。倒是形而下的器用之類，一派風行，無往不利，甚至，其惡劣者，能借人之愚妄縱欲，排良擠優，稱霸為王。比如，從吸食香煙到鴉片之類。

清末，“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被提出，文化交流中，形而上之道被保守、封閉，只學習人家形而下的器用，造成了國際文化交流的本末倒置。其將相互感受、理解的可能，變成了山寨式的套用和“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詭詐。這，便使得國際文化交流進入末途。

特別是明朝為了防止逃亡皇帝復辟的海禁，被演變成了清朝對西方文化心理恐懼的外化，其原因，無非是統治層對權力失穩的擔心，以及經濟、科技落后造成的壓力。從此，國際文化交流在中國進入了病態，形而上之道受到頑固的抵制，形而下之器用倒成了主流。

有人認為，自洪秀全利用“拜上帝會”發動太平天國起義以后，中國的統治層就對以宗教為特色的西方文化深存戒心，不敢使其真正地在文化意義上覆蓋中國，包括后來的“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亦是其未絕的余絮。

曾有美國學人感慨：這些年，你們中國總說學美國，實際上，照我的看法，美國好的東西，你們學的不多，可是，美國壞的東西，你們卻學得不少。

這就是說，在人家看來，能給美國帶來優越性的，具有根本性的東西我們回避了，倒是在抄襲表面上似乎對我們有利，實際上不無飲鴆止渴性質的種種皮毛。其中就有避免“全民醫保”之類，已經被今日美國之奧巴馬政府唾棄的東西。

可見，國際文化交流，相互的學習，重要的不在器用，而在于關注其基本的原則，比如，基本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社會管理的方式和方法，對集體與個人的認識，以及其相互權力的界定，包括對個人自由的制約和保護。

就美國而言，仔細觀察，大多數的美國人并不見得比其他國家的人聰明多少、工作效率高多少、勤快多少，但是，美國卻是世界公認的最為富裕、強大的國家。原因是：

美國的社會管理民主，有法治保證基本的公平、公正，其自由的文化能吸引全世界的超一流人才的歸附，他們都以入美國籍為榮。

古人說“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如今，依靠強權人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舉世公認的社會依托不是什么“周公”，而是“制度”，以及相關的“文化”。

如今是“制度吐哺，天下歸心”，或者說是“文化吐哺，天下歸心”。

以我們中國人的聰明才智，我們當然知道今天國際間的文化交流，正日益地重要起來，因此，從向維也納的“金色大廳”輸送演員，到在世界各國開辦“孔子學院”，我們也沒有少忙乎。問題是：效果似乎并不見得好。

先是國家花了納稅人許多錢，租下的“金色大廳”，到底應該送哪個演員去表演，好像沒有一個透明的選拔方式，這樣，就難免非議多多。

再是所送出的演員似乎號召力不強，觀眾了了，只好以送票為主。據說，拿到票的人還因為要謀生，不能在正常時間觀賞，只好將演出時間延至半夜。

還有某些演出的節目，沒有考慮相關國家的文化，被演出所在國的輿論誤會，比如，有諷刺忽悠人至瘸腿，被認為是侮辱了殘疾人士的。

至于“孔子學院”，有因為說教某種理論，被認定惡意宣傳的；有因為教師的簽證不能就業，而被認定打黑工的；有因為教打麻將，而被認定有辱先賢孔子的……

反正，從我們文化交流的輸出端來看，夾私宣傳的色彩過濃，急功近利的傾向過大，實用主義不擇手段的形態嚴重。

多以“器用”為主，而缺失大道無形的應有風度。

而我們在國際文化交流輸入端的情況又如何呢？

早在1927年，我們引進蘇俄革命文化的時候就是非常實用的。以奪取政權為唯一之目的，一切皆以此為準，不做其他任何考慮。

曾經有革命老人回憶：當年在江西的井岡山，有老百姓來到蘇維埃政府，要求把其拿來的雞蛋送給蘇維埃補補身體。可見，向群眾宣傳蘇維埃，不是要其知道這是俄文“代表會議”的意思，而是要其團結在這個名詞所代表的團體之下，為奪取政權而犧牲。

以后的文化交流眾多，主要則有歐、美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文化；有蘇俄的無產階級集體主義文化；我們對此二者的了解和接受都不是客觀的，而是借助有利害關系的“立場說”以階級分析的方法，依敵我之實際利益為核心，進行批評、取舍。

也就是：屁股坐在哪一邊，哪一邊就是好的，反之，就是壞的。

這樣做很實在，也很庸俗，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變形，一切以我為中心，簡單實用而極端，結果，幾十年積重難返，一頭沖進毀滅文化的“文化大革命”中。

“文革”期間唯一提倡閱讀的外國小說，是蘇聯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描寫蘇聯英雄的自傳體小說，在寫作過程中，就被蘇聯的出版部門要求“高于生活”。也就是某些部分不按照作者的生活真實和感受，而服從于當時宣傳的需要來撰寫。

有趣的是，其在我們廣大的讀者群中，最受關注的不是那些經過修飾的，了不起的英雄業績或戰斗精神，更不是當時的宣傳要點，相反，卻是其主人公當年真實的戀愛生活，以及戀愛中活生生的，真切情感。從那里，我們感覺到了普通俄羅斯青年的情感方式，包括愛的真摯與自尊。正是這些，使這部小說，在文化交流層面上的作用，達到了最大化。

同樣，“文革”時期允許放的外國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中，多少智斗場面、戰爭情節都沒有被牢記，倒是一段芭蕾舞劇《天鵝湖》中“四個小天鵝”的舞蹈與音樂，讓俄羅斯的芭蕾文化，雖然粗糙，卻廣泛地傳遍了中國；還有一句生活中的大實話“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勝過了革命導師列寧的演講詞，至今還膾炙于人口。

到了“文革”后期，為了爭取國際間的支持，我們在文化交流的旗幟下，進口了幾個社會主義國家的電影，出于對文化交流的原始渴望，我國觀眾整體沸騰，搶購電影票倒買之竟然能成為一種收入不菲的職業。有人不惜用憑票買來的一雙牛皮鞋，去交換一張電影票。不過，看電影的老百姓并沒有去關注進口影片時，相關部門所重視的教化點，而是從文化的層面去感知影片。當時流行的民謠可以為證：

朝鮮電影哭哭笑笑，羅馬尼亞摟摟抱抱，南斯拉夫打打鬧鬧……

由此可見，國際文化交流與其他的一切一樣，是有其內在的，不可違背之規律的。

這個規律就是：形而上者為道，講究影響、感染，重在真誠、坦白，目的在給人以了解的可能，溝通的渠道，以及理解的平臺。而絕非形而下者為器式的，則實用于某種目的的宣傳、灌輸，或者修飾，甚至是恬不知恥的存心撒謊。

特別應該強調，國際文化交流雖然可以收費，但是絕不可以用來作為賺錢的工具，失之于此，自毀形象，無異于自殺。

近年來，有一種理論，認為凡世間的一切都可以用來賺錢，且認定只有能賣出錢來的，才是好東西，文化亦不例外。特別是國際文化交流，從外國去搬一些花樣來；從中國搬一些花樣去，奇貨可居，一定發財。

于是，外來的超高價演出層出不窮，其中假、冒、劣汗牛充棟。什么外國流浪漢組成的“國際著名交響樂團”；俄羅斯打工妹組成的“莫斯科大劇院舞蹈團”；美國街頭小混混組成的“紐約街舞明星團”……都到我們這里來斂錢，甚至還有中國人，冒充外國藝人演出賺錢的。其結果，傳播的只是散發著銅臭味的文化，腐朽的拜金主義文化。

曾經有一位著名的畫家，對其新收的學生上第一課時，認真地說：記住，藝術是吃完飯以后的事情。

文化亦是如此，希望用其賺錢，必然得討好觀眾，滿足其追求基本欲望的快感，因而，不得不扭曲生活上升到文化層面的，美好、坦誠與真實。

以較為直觀的電影為例：曾經有一個世界精英電影的系列講座要在某地高校中展開，高校的領導在審查影片時，向講座主持者發問：為什么這些電影中沒有多少裸鏡與床戲？

原來，他看慣了劣質的商業影片，以為著名的電影，就是更多地去討好觀眾，滿足觀眾基本欲望，給予其充分快感，而非其他。

當然，即便是不為了賺錢，僅只是為了宣傳自我的國際文化交流，也是難以達到其目的的。因為，宣傳就是廣告，廣告必然夸張，文過飾非，最終失去真實。而不真實的東西是沒有任何生命力的。不見當年的“滿映”，拍了許多宣傳日本侵略中國有理的影片，歌頌了眾多的“大東亞圣戰”的英雄，最后，在國際法庭上，又有誰認為他們掌握了真理，侵略無罪？而戰爭本身，任憑塑造了多少虛擬英雄，還不是照樣注定失敗了嗎？

包括《普通一兵》，當時被蘇、中兩國認定是杰作，可是與同樣是寫個人的遭遇，反映現實生活的《靜靜的頓河》、《日瓦戈醫生》等相比就顯得蒼白乏力，缺少真實感。事實是前者沒過幾年就被人遺忘了，而后者卻能榮獲國際大獎，從而永垂史冊。

當今之世界，隨著科學技術的日益發達，特別是電腦的信息處理與傳播能力的日益強大，毫無疑問，地球在文化層面上正一天比一天縮小。國際間的文化，在不斷的交流中趨同，比如漢堡包與可口可樂的普及；同時，也在不斷的交流中力圖保持其獨立性地趨異，比如電影、小說等文藝作品，在相互學習中的個性化的創新。

趨同，讓地球人相互進一步的認識，守護公認底線的規則，以謀求和平的生活，和諧的情感，以及在相互幫助中開拓未來。

趨異，則讓地球上的方方面面五花八門五光十色，以使人類的精神生活永遠地充滿了不會厭倦的、高漲的無限樂趣。

因此，作為國際文化交流，就必須放棄自我膨脹的宣傳，以及實用主義發展到極端實惠主義的掙錢第一，從而保持其文化的真實性、完整性和純粹性，高屋建瓴于形而下的器用，以成就與行而上的天道——社會發展的規律協調，乃至合一。

所謂：神馳八極者，非為器用，實追天道于寰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