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棉絮

歲月給我們留下的童年記憶，怎么也無法抹去，刻骨銘心。

我和瑞華公寓里太多的孩子一樣，“文革”開始不久，父親就去世了。在沒有父親的日子里，一步一步試探著往前走，四周似乎開始變成一個填不滿的黑洞。大家都有這樣的體驗，可是互相之間從來不交流這份感受。當我從側面看著他/她的眼睛，就立刻發現，大家的神情是一樣的，眉毛緊鎖著，眼神里面流露出一份猜疑、一份怨恨，一份不安，更多的是一份恐懼。

我們都給革命嚇壞了，但是我們自己都沒有明白這一點。我們懼怕得厲害，于是我們經常結伙成群地在院子里狂奔，瘋瘋癲癲地嚎叫，看上去比誰都開心。鄰居說我們成野孩子了?，F在我才剛剛明白，那時候我們實在是害怕到極點，連面對家里的墻壁都不行，因為那上面刷滿了人們批判父母的大字報，或者是毛澤東語錄，那充滿殺氣的文字，逼得我沖出屋子。在院子里，我們大喊大叫，不是因為我們想變成大人說的“野蠻小鬼”，不是！是因為用這樣的方式，我們可以發泄內心的恐懼！那種驚恐的感覺，我至今都表述不清。只有等我看見女兒出生的時候，我對她說：

我和你爸爸，一定不會給你一個恐怖的童年！

一定！決不能讓晶晶重復我們的童年，首先，晶晶不能沒有父親！

我14歲那年，父親被批斗以后，跌跌撞撞地回到瑞華公寓，腦溢血發作，搶救無效，當晚就去世了。那是1968年的事情。那時候，我們太小了，對生活沒有認識，總覺得自己很成熟，所以最敢談論的，就是死亡！

隨便什么時候、場合，我們靠在那里，就開始設想，怎樣自殺會不那么痛苦。

吃安眠藥，睡著了，那就不會有痛苦了。

誰說的，據說安眠藥吃多了，會口渴，會睡不著的。

那開煤氣自殺。

不行不行。萬一要著火了，燒死，就太可怕了。

上吊，肯定死。就是，吊死鬼的樣子，難看死了。

他們說，先吃安眠藥，然后再吞水銀，一定就睡過去了。

到哪里去搞水銀??？

買一個體溫表，打碎了，就里面那一點點的水銀就夠了。

有人這樣死的嗎。

好像四號樓，就有人這樣自殺的……

說到這里，我們都沉默了。

這都是在瑞華公寓里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回事，當我不再年輕的時候，回想這些往事，感覺是更加害怕，于是就特別想逃離——瑞華公寓這個地方，可是它還是混雜在上海的形象中，刻在我的記憶里。

瑞華，在常熟路上，1949年以前，這條馬路叫善鐘路，為什么取這么一個名字？搞不清楚，但是正對著我們瑞華的五原路，原來叫趙主教路，因為那里有一個小教堂。其實，瑞華原先也不叫這個名字，也是1949年以后改的。我沒有打聽到它原來的名字。只是，在我們這條路上，瑞華像一棵千年老樹，從上個世紀初種在那里起，就再也不動了。即使墻壁上糊滿了大字報、標語，可是在那些紙頭后面，一種本質的東西，不會改變。1949年以后，這房子就屬于市委，是科、局級干部住的機關家屬大樓。現在，早已名存實亡。改革開放后，很多人家買下了產權，住在底層的人家，把房子或租或賣給別人，沿街的后墻被打開了，開出很多小商店；只有大院，還完整無損地存在著，沒有違章建筑，院子還是中規中矩的樣子；草地枯萎了，大樹依然挺拔地升向天空；樓頂上，更沒有被任何廣告牌和霓虹燈遮蔽過。

小時候，家家戶戶的房門都是不上鎖的，等到過節的時候，我們都往九樓的人家跑，反正大門敞開著，穿過他們家的廚房，我們就可以站立在屋頂上看焰火。我們可以一眼望到外灘的高樓，如今視線被四周升起來的大樓擋住了，即使這樣，瑞華公寓依然是常熟路上的一個坐標，鶴立雞群地杵在那些現代化的建筑群里。方格子的鋼窗，凹凸不平的大理石厚墻，上面雕刻著圖案，四棟扎扎實實、老派的十層高樓連在一起，那架勢，讓周邊所有的新大樓，相形見絀。

是在外公家被抄以后，我們家就完蛋了。

一個潮濕又寒冷的早晨，天灰灰的，我還睡在被窩里，記不清媽媽是怎么出門的，沒有打招呼，沒有告別，也不知道她是否去市委上班的。只是她這一走，就再沒有回家。夜里，我假裝關了燈休息，但是只要聽見樓道里有一點響動，就朝門口沖過去。半夜的時候，似乎是電梯關門的聲音響了，我們的電梯早就停運了，怎么會有聲響？我又踏進過道，突然聽見爸爸在說：

小鶯，睡覺去吧，你媽媽今天不會回家了。

媽媽會給他們抓起來嗎？

情況沒有那么嚴重。她今年才36歲，大學沒有畢業就參加革命了。

那時候，她參加革命的時候幾歲??？

1949年初去的解放區……應該有……她三零年生人……

媽媽才18歲啊！

比18歲還早，她讀醫學院的時候，就加入上海地下黨，給解放區送藥。她是有貢獻的。

可是，外公家是有問題的。

你外公家，也沒有什么大問題，他不過是一個私人開業的外科醫生。沒有政治背景。再說，他都去世三年了。不要瞎想，快回去睡覺。

我就這樣光著腳，站立在爸爸的臥室門口和他說話?？墒且换仡^，發現比我小四歲的弟弟，他也光著腳，身上裹著一條毛毯，在聽爸爸說話。爸爸說了那么多，說得很有邏輯，我知道，他也在等媽媽，想得比我更多，更有道理。于是，我對弟弟說：

我們回去睡覺吧，媽媽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這一等就是兩個星期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家里的燈變得越來越暗，爸爸面壁而坐，很少說話。有一天晚上，他讓我去瑞華公寓另外一棟大樓，幾個在市委機關黨委工作的鄰居那里，去向他們詢問、打聽媽媽的消息。我跑到一家常有來往的叔叔家敲門，他一開門，看見我，還沒有等我開口，立即把門關上了。我知道事情嚴重，趕緊又去一號樓另一個叔叔家，那時候，電梯也停了，我一口氣跑到7樓，是他家保姆開的門，看見我以后，她沒有讓我進去。只說了一句：

你在門口等一下，我去問問我們家陳同志。

一會兒保姆出來了。

我家陳同志說，是你父親讓你來的吧？

是的。

陳同志說，讓你父親到機關老實交代問題去！

回家我轉告了父親，他深深地嘆口氣。然后努力從凳子上站起來，似乎要去機關似的，可是他已經有過三次小中風，動作很不靈活，他用手想抓住椅子的把手，卻拉住了自己的褲子，還沒等站立起來，又倒在椅子上。父親喘著氣。

你，你到機關去打聽打聽吧！

我不敢！

爸爸的身體情況越來越糟，一直在照顧爸爸的保姆——小蘭阿姨，她也害怕起來。走在院子里，別人家的保姆就會議論我們家的事情，里弄在找她談話，要她揭發媽媽的罪行。小蘭阿姨雖然什么都沒有說，可是她越來越害怕，最后她決定離開我們家，辭職走了。我開始羨慕起小蘭阿姨，她想走就可以走，我多希望，我也可以逃離瑞華！三頓飯讓成天窩在家里做，真是憋悶死了。我跟爸爸說：

我們去吃食堂吧。

好的，食堂就在院子對面的汽車間里，下樓就是了，很方便的。

我從食堂打飯回家，父親轉過身來，黑暗的屋里，就看見他兩眼放光。我走到父親面前，他的目光依然是一動不動。

爸爸。

他的目光越過我的眼睛，直視著墻上的毛語錄。突然，爸爸說的話嚇了我一跳：

看來，真的要出事了！

出什么事??？

你媽……

媽媽怎么啦？

還是沒有消息，我今天去了銀行，家里的存款，也讓他們單位給全部凍結了。把我的工資扣了一半，我在想……以后的日子……

為什么要去銀行？

你弟弟想要一輛自行車……

都什么時候了，他還在想什么自行車。混蛋！

我憤怒透了，爸爸竟然還這樣遷就弟弟，我知道，他重男輕女，兒子才是劉家的命根子。當初他就對我說過：你一個女孩，就不要上大學了，多做做家務吧！

想到這里，我沒頭沒腦地大叫一聲：我不要做家務。

我做不動啦……

爸爸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竟然說了這么一句話。聽了，又覺得爸爸太可憐了，我委屈極了。我坐在廚房門口的小板凳上，哭了。爸爸用左手歪歪扭扭又開始寫了幾頁不成字不成行的材料，他又拿起來看了看。對著墻壁在那里自語：

要我寫，我寫不出別人什么來，總不能捏造？！還告訴我，市委機關要我去看有關你媽媽罪狀的大字報，說她是反動官僚孝子賢孫，又說她是漏網右派……你媽幼稚??！工作這么勤奮，家都不要了……

我沒有接話，越想越絕望，眼淚怎么都止不住地往下淌。心，就像在上面掛著一個大大的秤砣，死死地往下拽，好沉好沉。

1968年6月18日清晨，父親一瘸一拐地去出版社匯報思想，揭發問題。我看著他一步一歪地走出家門，那斜斜的影子貼在墻壁上，像一張黑手伸向我們，我甚至想把那影子扶正，可是當我靠近影子的時候，它已經消失了。

十點半左右，朝東的屋子，沒有了陽光。我不覺得這是夏天，我想站立在太陽下面，那樣會比較真實。我走出大樓的時候，一股熱浪向我撲來，像一巴掌打在臉上，狠狠的、熱乎乎的，我反倒感覺踏實很多。我沖到樓下院子里看著大門，突然希望看見爸爸回家。我又跑到食堂打飯，給爸爸準備點好吃的。一走出食堂，真的看見爸爸轉進院子，走到四號樓門口了，他手里還拿了一包用油紙包的熟食，那是他剛從永隆食品店買回家的。我像久別重逢似的迎上去。爸爸說：

今天不要吃食堂菜了，這里有油爆蝦，叫你弟弟一起回家吃中飯吧！

我攙扶著他上樓回家。停在家門口的時候，他又說：

他們斗我，我累了，快點吃飯吧。

我趕緊把熟食打開放到碗里，送到爸爸面前，還沒來得及跑到院子去叫弟弟，爸爸已經筷子夾起一只蝦來，手一邊抖一邊把蝦往嘴里送，沒等送到嘴邊，筷子和蝦一起掉到地下。

我……我……扶我上床吧。

爸爸無力地說著，我嚇得氣都喘不過氣來，還沒有走近爸爸的時候，自己在桌子邊上摔了一個大跟頭，我看見油爆蝦全部被打翻在地，我的腳正踩在油爆蝦上。顧不了那么多了，我趕緊扶爸爸到上床，這時候他開始吐白沫。

爸爸，堅持堅持??！我去叫救護車！

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卻搖頭示意我“不用”，又用手拉著我的衣角，然后指著他衣服的上口袋，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

爸爸，堅持住??！

我飛一樣地跑了出去，我要找電話叫救護車！那年頭，瑞華有電話的人家幾乎都完蛋了，單位早就把電話都給拆除了；只有公用電話，那個電話設在五原路上，來不及啦。就只有到二號樓五層徐景賢家去借打一下。欣星，他們家是和徐家住在一個單元里面，是鄰居，我猛地推進門，大叫：

我爸爸不行了，要打電話叫救護車！

欣星立刻幫我在樓道里接通了電話。

我又跑回家，很快救護車就到了。樓下的幾個男生都幫著搶救，用床單裹住父親，從二樓一直抬到擔架上。突然，一個男孩大叫起來：

你爸小便出來了，沒救了！

你胡說！

我嘶喊著，幾乎要和他們打起來。

救護車呼嘯著，往瑞金醫院方向開去。

我跟著救護車跑啊，跑啊……一邊跑一邊聽見旁邊騎自行車的人跟我開玩笑：

小姑娘，在準備進體校??！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抬頭，發現自己跟丟了，救護車不知道在哪個道口轉彎，消失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于是，我跑跑停停，不知道什么時候，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但是我還是找到了醫院急診間，只看到一個護士拿著一只信封，指著躺在那里的父親對外面大叫：

家屬是誰？有人嗎？

是——我

我靠在急診室的墻壁上不停地喘氣，再也說不出話來。護士走上來，把一個信封交給我。

這是在病人上衣口袋里發現的，拿去吧！

我爸爸沒事吧？

護士面無表情地接著說道：

你父親大面積腦溢血，活不到明天了?？梢曰厝プ鰷蕚淞?。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有說話這么惡毒的？現在讓我回想起來都覺得害怕。一個社會，就如此直接地把一個14歲的孩子，推到給父親的死亡面前。我們都變得“堅強”起來，我非常理智地轉身，離開瑞金醫院后，又是跑步到不遠的紹興路上，我已經把另一只腳上的鞋子也脫掉了，光著腳拼命地跑。那里是爸爸的工作單位，早上他還去過。我使勁敲開鐵門，對里面的人大聲叫喊著：

我父親腦溢血，醫生說他不行了。我要見我媽！

他們好像都有準備一樣，更加冷靜地對我說：你回醫院去吧。

我回到急診室，守在父親旁邊，他一直閉著眼睛。只看見他的臉在一點一點失去血色，像他村子里吹來的灰沙，慢慢地爬上他的臉頰。像飛機里看見的烏云，那黑棉絮就是這樣一縷一縷被撕開，然后堵住人的血管，把生命往死里送。出版社的人來了，他們看了看父親，就去和醫生說話。一直到黃昏，六點左右，市委機關造反派押著媽媽來了。媽媽還是那么漂亮，蒼白的臉，清晰的五官，皮膚像大理石一樣光潔，雖然衣服是破的，但是洗得干干凈凈，她走在造反派的前面，像是電影里要去赴刑場就義的女英雄。她沒有朝我看，也沒有四下張望，就是徑直就朝爸爸的擔架床前走，她沒有和爸爸劃清界限，開始大聲叫喚著父親的名字。

看得出，父親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睜開了眼睛，看到媽媽，爸爸的眼淚迅速地淌了出來，他不能說話了，但是腦子還是很清楚的；他兩眼緊緊地盯著媽媽，眼淚不停地流，媽媽努力憋著，還是控制不住，眼淚真就是像斷了線似的往下淌。我站立在那里，像一個可怕的暗示，既不流淚也不說話，媽媽回頭對我說：

你回家吧，這里有我。

我想起護士給我的信封，打開看了看，里面有兩百元錢，還有一張小紙條，爸爸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給小弟買自行車。

我眼前的字模糊起來，沖出醫院，一屁股在馬路邊上坐下，我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失聲痛哭起來。

天，完全黑了。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醫院門口的救護車，一直大聲發出尖利的呼叫聲，一刻不停。我聽著害怕，慢慢地起身，朝郵局走去，我要給爸爸的小弟弟——四弟打電報。他是由爸爸支付了全部的費用，讀完的大學。如今四弟，我們都管他叫四叔，已經從江蘇電力學院畢業了，在宿縣華東電廠做技術員，對父親一直感恩得很。

第二天大早，四叔就從宿縣趕來，連口水都沒有喝，扔下行李即刻去了醫院?？斓街形鐣r分，他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抹著，從醫院回到家里。

我沒有送到二哥，沒有。

爸爸死啦？

人在清晨的時候就走了，我只能去太平間看了二哥。

我愣在那里，腦子里一片空白。

媽媽呢？

你母親，已經被造反派押回機關了。

我們全都說不出話來，四叔朝爸爸的臥室走去，他在四下打量著，翻開箱子看著。

四叔，你找什么？

后天會去萬國殯儀館。快找一件好點的衣服，大殮的時候給二哥穿上。

我還是愣在那里，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這個詞“大殮”。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哪個是二哥的箱子？

這個。

我幫四叔打開了箱子，在里面翻來找去，終于找到一套父親難得穿的中山裝，是毛料子做的。四叔拿起衣服看了看。

就穿這件吧。

1968年6月20日清晨，四叔帶著我和弟弟到殯儀館。

父親躺在像擔架一樣的床上，已經被推了出來，媽媽獨自一個人站在他邊上哭，周圍站著幾個造反派押著她。我上前向父親深深地鞠躬，向他告別；父親像睡著一樣，臉上化了妝，顯得有點血色，嘴閉得緊緊的，像是在微笑，比他活著的時候要好看很多，也溫和很多！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父親的臉，方方的，堅定的輪廓，眼眉之間是坦白的，浪漫的，也是異想天開的；鼻子挺挺的，下面是寬寬的嘴，好像對自己匆匆離開這個世界表示認命的樣子，媽媽能趕來給他送行，他顯得很高興。很快父親就被推進去了。這就是全部的儀式，沒有其他的親朋好友過來，就是我們一家四口和四叔，沒有人在那里講話致辭，更沒有什么音樂鮮花，就是一塊白色的被單，遮住了父親的全身。殯儀館工作人員要媽媽去選骨灰盒，一個造反派上前不客氣地推開殯儀館的工作人員。

跟他家的子女去談，我們要把她押回去了。

趕在媽媽離開之前，四叔追了上去。

鄉下的二老，該怎么向他們交代？

媽媽開不出口，朝造反派看了看。四叔趕緊又問：

有沒有撫恤金?。堪ㄙ狆B父母的？

媽媽張著嘴，停頓了好一會兒，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看我現在這樣……這就押回去，關起來了。

我立刻想到了那個信封，裝了兩百塊錢的信封，把它交給了母親。

這是爸爸留下，給弟弟買自行車的。

媽媽接過信封，對四叔說：

現在身邊只有這點了，家里的東西，還有二哥的，你看，有用的就全都拿走吧……

造反派突然警覺地推了媽媽一下，說：

你什么意思，是暗號嗎？

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呢。于是也沒有最后的告別，人就被押走了。我回頭看去，身后就是一堵死死的墻壁，沒有鮮花、沒有挽聯、沒有爸爸的遺像，只是一間空洞的屋子，追悼會是在以媽媽被押走的時候，算是結束了。爸爸不在了……

四叔滿臉的怒氣，一路沒有跟我們說話。一腳踏進家門就對我說：

不是你媽的問題，二哥不會這么快就死的?？纯茨銒寢?，從來就沒有好好地照顧過你爸！二哥，怎么那么糊涂，找你媽這樣一個老婆，除了漂亮，還有什么用？

這就是我們的日子，過不下去啊，到處都是怨氣，到處都是仇恨，互相指責、互相埋怨，我也抱怨啊，怨我怎么沒有出生在一個工人階級家庭呢？我不要住在家里，東西你都拿去，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拿光才叫好呢！四叔在家住了兩天，就是認認真真在那里打理爸爸的遺物，把他認為可以帶走的，整整打了三個大旅行袋，還有兩個滿滿的小包。圍著那堆行李，我跟四叔說：

爸爸最舍不得的就是弟弟，他才十歲，你能帶他去安徽過，好嗎？

四叔沒有說話，我立刻又補充了一句：

我一定會去市委機關要錢的，有了錢，就去安徽宿縣接弟弟回家。

四叔同意了，帶著弟弟走了。

他們才上了15路無軌電車，市委機關的造反派就來了，他們沖進家門，什么都不說，先把家里的書櫥全部貼上了大封條，又把爸爸媽媽的臥室也貼了大封條。我著急了，大喊起來：

等等，讓我把我睡覺蓋的被子拿出來啊。

我卷了一床小被子，不去看他們在干什么了，走到后面的小間里，面對著墻壁，像爸爸那樣坐著。沒過幾天，我連買食堂飯菜票的錢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