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狹隘封閉的男權(quán)社會里,殘害婦女的陋俗非止一端,它們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居然無人表示詫怪。中世紀(jì)后,西方盛行束胸和束腰,緊身褡令女人艱于呼吸,中國的“三寸金蓮”流毒更為久遠,裹腳布比普通刑具還要殘酷幾分。這類陋俗透露出以下信息:一是男人以病態(tài)的審美觀強加于婦女身上,二是男人采用控制婦女身體的手段達到控制婦女精神的目的。就審美而言,南宋是一道分水嶺,在此之前的中國婦女以自然、健康、豐滿、溫潤、活潑為美,在此之后的中國婦女則如同龔自珍筆下的病梅,被斫傷和扭曲了本性,喪失了天然的風(fēng)姿,缺乏生機和活力。明、清兩代的男性(尤其是士大夫)視女子的弓足為“性”的顯著標(biāo)志,他們一致向下,認(rèn)定女人最性感的部位不是紅唇、粉頸、玉臂、纖腰、美腿、豐乳、肥臀,而是“三寸金蓮”。
“三寸金蓮”,又被叫做“新月”或“蓮瓣”,名稱雖然漂亮,各種講究卻十分殘忍。其操作流程是:農(nóng)歷八月廿四,家中煮糯米和赤豆作團(稱為“黏團”,據(jù)說可助趾骨軟化),向灶神祈福;初次纏足的女孩年齡一般選在四到五歲,此時她們的骨骼較為柔軟,纏足可收事半功倍之效;纏足時先將拇趾以外的四趾屈于足底,用白棉布裹牢,待小腳定型后,再穿上尖頭鞋(又稱弓鞋),白天讓人扶著緩慢行走,活動活動經(jīng)絡(luò),睡覺前則用密密麻麻的針線縫緊裹腳布,以防松脫;待女孩長到六七歲光景,再將她的趾骨完全彎曲,加緊束縛,使足部停止生長;假以時日,大功告成,一雙符合“小、瘦、尖、彎、香、軟、正”標(biāo)準(zhǔn)的“三寸金蓮”就將伴隨這位少女一生,成為她名下一宗主要的性資本。經(jīng)過多年的魔鬼訓(xùn)練,一雙天足變?yōu)榛危洹皩徝馈毙Ч牵鹤悴科つw白皙細膩,十分柔軟,腳窩深陷,拇趾之外的四趾細如花生米。
男權(quán)社會以合理合法的殘忍剝奪婦女的天然權(quán)利,使她們淪為男人的性資源和私有財產(chǎn)。婦女一旦裹成小腳,則舉步維艱,喪失奔跑、跳躍、舞蹈的能力,極大地增加了接觸外界、出門遠行和與人私奔的難度。除了老老實實待在閨中,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為人妻,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她們很難有其他的選擇。“三寸金蓮”既是病態(tài)審美的產(chǎn)物,也是婦女悲慘命運的縮影。明、清兩代,婦女的小腳甚至被視為第二貞操,必須慎加保護,不許隨便示人,良家婦女長裙拖地,必須將小腳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否則就算行為失檢,難免招致非議。女人向男人解開裹腳布,竟與解開羅裙相同。
《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是明朝人,他在第一回里寫到潘金蓮,細述了她得名的由來:“這潘金蓮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她自小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在中國,自從纏腳成為習(xí)俗之后,取名“金蓮”的女子何止萬千。
富貴人家的小姐,“三寸金蓮”款擺出凌波微步,既性感,又神秘。貧苦人家的女子,有繁重的家務(wù)活要干,一雙小腳處處不利落,自然受累多多。“小腳一雙,眼淚一缸”,婦女哀嘆小腳之苦的民謠不少,湘北流傳過這樣一首小調(diào):“裹腳呀裹腳,裹了腳,難過活;腳兒裹得小,做事做不了;腳兒裹得尖,走路只喊天;一瘸一蹩還一顛,要把男人當(dāng)做靠身磚。”幾多辛酸滋味盡在其中。
清朝遺老辜鴻銘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無限珍愛,尤其醉心于“三寸金蓮”,他贊美道:“小腳女子特別神秘美妙,講究的‘瘦、小、尖、彎、香、軟、正’七字訣,婦人肉香,腳其一也,前代纏足,實非虐政。”中國婦女要為神秘美妙的肉香付出多么慘痛的代價?只有天知道。儒家標(biāo)榜“仁者愛人”,辜老怪欣賞的卻是殘忍的“藝術(shù)”。
藤窗寄叟的《蓮鉤辭語》中寫到清朝末年大江南北的嫖客流連秦樓楚館,描摹出這樣一幅畫面:“狎妓,不重接吻而重握足。一至妝閣,妓必偎坐身旁,翹足置客膝上,任客撫弄為樂。即稠人廣眾之中,狎客每公然握足把玩,甚至高擎手中,鼻嗅口咬,丑態(tài)百出,人不以為非也。”辜鴻銘“愛蓮成癖”,他賞玩“三寸金蓮”,既是名士做派,也是習(xí)染所致。
1938年度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美國作家賽珍珠在中國生活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她在自傳《我的中國世界》中談到纏足,形容那些纏足的女孩“走起路來腳下像有釘子似的”,痛楚之狀可想而知。
中國婦女纏足始于何時?可謂言人人殊,正史和筆記對這一陋俗的源起多半語焉不詳。一說纏足始于南齊,據(jù)《南史·齊本紀(jì)下》記載,窮奢極欲的東昏侯“鑿金為蓮花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一說纏足始于南唐,后主李煜天性風(fēng)流,雅好填詞,酷愛歌舞,某位宮女姿容纖秀,能效飛燕作掌上之舞,他就令工匠打造六尺高的金蓮臺,教她用帛條束腳成新月狀,在臺上翩躚,“三寸金蓮”由此得名。一說纏足始于隋煬帝,這位暴君是變態(tài)狂,在戕殘女性方面花樣百出,他讓宮中嬌娥裹成小腳,供他閑時把玩,宮中妃嬪為了取悅龍顏,遂以小腳為美,蔚然成風(fēng)。隋朝滅亡后,此風(fēng)由宮禁傳至民間,愈燎愈熾。南宋時期,理學(xué)盛行,婦女以三從四德為行為準(zhǔn)則,她們謹(jǐn)守閨范,深居簡出,纏足被男人當(dāng)作約束女人最有效的手段加以推廣。明代時,纏足與否更成為社會等級高低貴賤的標(biāo)尺,朝廷甚至頒令:“浙東丐戶,凡男子不許讀書,女子不準(zhǔn)纏足。”此后,“三寸金蓮”與財富、權(quán)勢和門第直接掛鉤,富貴人家的女子無需勞作,她們才可望擁有一雙傲人的小腳,貧苦人家的女子為了干活方便,達到半殘的程度就行了。清人鼓詞中有以聲辨人的描寫法:“小姐下樓格登登,丫頭下樓撲通通,同是一般裙釵女,為何腳步兩樣聲?”單從聲音的輕重即可判別足弓的大小和身份的高低,可見此中學(xué)問不淺。于是,“三寸金蓮”成為中國的“國粹”,也就合情合理了,只不過這樣的“情理”完全背離了自然法則。
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陳衡哲對女性纏足的起因發(fā)表過新穎的見解,她認(rèn)為,中國的纏足現(xiàn)象北方盛于南方,并非由于南方婦女的體力勞動重過北方婦女,而是由于中國歷史上異族總是從北方入侵的緣故。北方的游牧民族攻城不據(jù),其用意只在掠奪中土的子女玉帛,纏足婦女行走遲緩,蠻族入侵者嫌其攜帶不便,往往棄之不顧,這就導(dǎo)致漢族婦女出于自我保護意識,把腳纏得小小的,越小越安全。時間久了,纏足成為漢人的習(xí)俗,士大夫注重夷夏之辯,纏足更形而上地代表著微妙的民族感情,這就等于將一盆洗腳水當(dāng)成了肉湯,令人啼笑皆非。
在歐美人士看來,清朝有三樁大丑事:女子纏足,男子留辮,國民吸食大煙。中國人以纏足為美,西方人則認(rèn)為纏足是野蠻風(fēng)俗,對此不以為然。十九世紀(jì)末,清朝大臣崔國英出使英國。一天,他的夫人將洗凈的裹腳布晾掛在倫敦中國駐英公使館樓上。英國人見到長長的白布迎風(fēng)招展,誤以為大清國喪,紛紛前來問詢吊唁,使館譯員對此羞于解釋,弄出個老大不小的尷尬。
明朝開國之君朱元璋的老婆馬氏是安徽淮西的農(nóng)家女,她貴為皇后,卻由于是天足而受到民間恥笑,“馬大腳”的諢名流傳至今。在古代,大腳婦女的處境極其艱難,由此可見一斑。
在一大堆虐待狂和糊涂蟲中,也有極個別理智健全的人士,清代小說家李汝珍(1763—1830)即在《鏡花緣》中借君子國的兩位長者吳之和、吳之祥之口對中國纏足的野蠻風(fēng)俗表達了強烈的反感:
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婦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dāng)此之時,夜不成寢,食不下咽,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系為美觀而設(shè),若不如此,即為不美。試問鼻大者削者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為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
到了清朝末年,西風(fēng)東漸,“三寸金蓮”的審美取向受到有識之士的質(zhì)疑,在當(dāng)時的一張外國明信片上,中國婦女的腳竟比手小,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人士有見于此,1893年率先在廣東南海創(chuàng)立不纏足會,發(fā)起“天足運動”,譚嗣同則在湖南遙相呼應(yīng)。他們還在《時務(wù)報》上發(fā)表文章,抨擊這一陋俗,引起全社會的關(guān)注,慈禧太后順應(yīng)民心,頒布了一道詔諭,認(rèn)為“漢人婦女,率多纏足,由來已久,有傷造物之和”。此后,一些有主見有覺悟的女性不再乖乖就范,為了保全天足甚至以性命相爭,運氣好的話,她們能夠獲得成功。一代女杰何香凝反抗小腳奴的命運,終于蝶變?yōu)榇竽_仙,是不可多得的顯例,女作家謝冰瑩的回憶也為讀者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
我反對裹足,反對穿耳,我那時并不懂得什么男女平等,只知道同樣是人,為什么男人可以不穿耳不裹足,而這些苦刑只給我們女人受?男人有資格出外讀書,為什么女人沒有呢?……媽媽早上替我裹腳,我可以在晚上的被窩里解開,到我哭鬧著要上小學(xué)時,便把所有的裹腳布一寸寸地撕掉了。那是我與封建社會作戰(zhàn)的第一聲。
當(dāng)然,也有極少數(shù)幸運兒,能夠免于纏足之苦。張幼儀不肯纏足,得到二哥張君勱的保護,他對堅持給女兒纏足的母親說:“要是沒人娶她,我會照顧她。”這句話保全了張幼儀的天足。但能夠得到這種善待的女孩子畢竟不多。
1928年6月28日,《大公報》“婦女與家庭”版上發(fā)表了陳學(xué)昭的文章《婦女運動近趨的一面觀》,作者以女性視角來審視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現(xiàn)狀,很不滿意,她批評道:“我且不說女思想家、女著作家、女交際家等如何,女官與偉人,她們是直接以從事婦女運動的口號來呼召的,而其對于婦女們的利益方面是有怎樣的影響呢?我敢說:‘絲毫也沒有!’就是坐了花車,列入會議席中,有發(fā)言權(quán),有實力,然而其結(jié)果,都全然成為某某女士、某夫人的個人的榮譽及活動,不能說對于社會上的一小部分女子有利益,就是對于她們家庭中直接所影響到的她們的使女或廚娘,也沒有一絲好處呢!”她提出“身與心的訓(xùn)練”以為補救良方,中國婦女不再纏足、不再束胸,要從這類最具體的事情做起,而不是以委靡不振的病人模樣,一方面吃著閑飯,一方面要求權(quán)利。陳學(xué)昭的針砭不帶有任何性別偏見,這是她觀察了法國婦女的生活后有感而發(fā),確實值得讀者留意。
真正可恥的是中國士大夫和文人,在接近一千年的時間里,竟沒有幾人肯為女人仗義執(zhí)言,反對纏足的陋俗,痛斥纏足為最日常的暴行。臺灣作家姜貴(1908—1980)在《曲巷幽幽·后記》中有過這樣的質(zhì)疑:
一個陋習(xí)的逐漸形成不足異,足異的是明明致人殘廢的肢體毀傷,須歷千年之久,始因外力的侵入而漸覺其陋,漸悟其非。又經(jīng)過近百年的艱苦奮斗,奔走呼號,無可奈何,這才被革除。最早,無人防微杜漸。既經(jīng)形成,無人敢非其非。其難如此,炎黃子孫的智慧和勇氣到底哪里去了?
專制社會逼迫女人纏足,同時也就等于逼迫她們纏腦,該想的不敢想,該說的不敢說,該做的不敢做,廢掉的豈止是她們的身體,也是她們的精神。男人又能幸運到哪兒去?用儒家思想纏腦,用八股文“纏足”,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敢懷疑,不敢批判,不敢創(chuàng)造,致使他們的人格發(fā)育不全,理性營養(yǎng)不足,罹患的精神侏儒癥卻缺醫(yī)少藥。
當(dāng)今時代,女人不再纏足,但絕大多數(shù)男人的思想尚須解放,思維尚須革新,這就說明,那條纏腦的隱形布帶尚未解除,精神侏儒癥尚未痊愈。男人放腦若不能夠像當(dāng)初女人放足一樣徹底,就難免會落入“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的惡性循環(huán)圈中,繼續(xù)鬼打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