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蛹與剝繭

【我與楊子榮同時上山】盡管所有的年代都是貧瘠的，但它們從來都不缺神話和神話作坊。除了那只手以及手套、指甲的顏色不同外，它們不是在前臺被制造，便是在幕后被操控。毫無疑問，神話是一種言談，是通過歷史而選擇的一種言談。羅蘭·巴特認為，“神話并非憑其訊息的客體來定義，而是以它說出這個訊息的方式來定義：神話的形式是有限制的，并沒有所謂‘實質上的’神話”。形象地說，神話的出現便類似抽絲的蟲子獨自成蛹。接下來，要么讓它破繭而出，要么等待那只剝繭的手。

一個人的閱讀史與一個人的精神成長史相關，但對我而言，它卻是顛三倒四的，仿佛神經錯亂似的。本來應該在中間一章讀到的，卻被安排在第一章。我最初的閱讀并非從小人書開始，而是從堂而皇之的樣板戲開始。那時我是省城的“紅小兵”——一個砸四舊的圍觀者，“走資派”游街卡車的追逐者，以及莫名其妙的廣場批斗會的混跡者。與此同時，一九六七年的街坊突然風行雞血免疫療法，大量的“雞血”傳單在空中飛——據稱此療法系某解放軍醫院的偉大研究成果，對高血壓、腦中風、胃潰瘍、支氣管炎、腳氣、痔瘡、陽痿乃至感冒咳嗽，都具有戰無不勝的神奇療效。于是乎在省城各個醫院的注射室門口，革命群眾排起了長蛇般的隊伍，每人手中提著裝活雞的籃子或網兜，等待護士從雞身上抽血，然后注射給自己。這種“雞血療法”被奉為養生圣藥，短時間內竟達到全民瘋狂的程度。在省城大街上，從那一浪浪熱血滾沸的造反者的臉上，便可以看到“雞血療法”的奇效。至于我未被注射雞血的原因，可能是我太小，還不用保健；或者雞太少，還輪不上。不過，這種神話泡沫僅維持十個月左右，就炸滅了。但另一種神奇的傳單，又開始在街上飛。

一九六九年初，父親率領全家下放農村，便是在“打虎上山”的唱腔聲中奔向青陽縣的。那山絕沒有東北的大山陡峻，不過皖南的一片丘陵而已。“跨林海，踏飛雪……”山上雖沒惡虎，但皖南密林里也有豺狼哪，其時正值大雪紛飛，天寒地凍——

座山雕：天王蓋地虎！

楊子榮：寶塔鎮河妖！

眾金剛：么哈？么哈？

楊子榮：正晌午時說話，誰也沒有家！

座山雕：臉紅什么？

楊子榮：精神煥發！

座山雕：怎么又黃啦？

楊子榮：哈哈哈哈！防冷涂的蠟！

座山雕：嗯，照這么說，你是許旅長的人啦？

楊子榮：許旅長的飼馬副官胡標！

樣板戲中這段著名的“黑話”，我可是滾瓜爛熟呵。不管你是紅幫黑幫，背誦這段紅色“黑話”保管你身上暖烘烘的。在安慶過江時，我見到一座明代“寶塔”，但“河妖”好像不曾見到：老河妖似乎被鎮壓在塔下，“新河妖”卻像看不見的階級敵人飛散在空氣中。“原來是馬旅長的人”！這種辨認團伙或階級身份的語氣真是太熟悉了，比蟻群辨認氣味來識別異類更甚。哈哈，“原來是地主的王八羔子！”“原來是隱藏很深的國民黨特務！”誰有楊子榮那種“防風涂蠟”的偽裝本領呢？

【楊子榮和楊宗貴】在膠東半島嵎峽河村，有個叫楊宗貴的人十四歲就跟爺爺、奶奶闖關東，先后三次到了關外，最早是在鞍山給資本家當童工；二十三歲又被日本侵略者抓去當勞工，不堪忍受非人折磨，他逃回山東老家。因此他對關外的風土人情、生活習慣了如指掌，對行會幫派、三教九流，甚至土匪、地痞的黑話也頗熟稔。在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天，二十九歲的楊宗貴瞞著老娘和妻子，以字為名參加了八路軍，他成了“楊子榮”，一去便沒回過家。

楊宗貴和楊子榮成了兩個人。楊宗貴像無數個無名氏一樣，沉淀在無法顯影的民間旮旯里。但楊宗貴畢竟是楊子榮的前半生，確切地說，是他的另一個自己。后來楊子榮成了一個神話，一個紅色的蛹。而楊宗貴，在鄉民的記憶中，仍是泥俑的模樣。“楊子榮”不再認識那個叫“楊宗貴”的人了。令人不解的是，楊宗貴參軍前，只和村里一位鄰居打過招呼：這次離開不知道啥時才能回來，家里有什么事的話，可以去東北找他，但過了沈陽以北，就不要再提他的原名了。那時候，楊宗貴不知道自己會參加剿匪，并潛入匪巢臥底。我猜想他改名，是想擺脫過去的陰影，掀掉苦難而屈辱的記憶的重壓。他不希望那個叫“楊宗貴”的人來糾纏他。

作為觀眾，我們同樣不知道楊宗貴。除了膠東半島嵎峽河村，無人認識也無人記得楊宗貴。我們只崇拜和模仿楊子榮——驅盡那虎豹豺狼，剿滅那牛鬼蛇神，“四害”、“四舊”也掃光光。于是我們成俑了。但我們還成不了蛹。巨蛹是必須用一層層絲繭包裹，并借助紅色颶風才能吹掛到天上。一排排俑站在喇叭震響的廣場上，擁擠在充斥標語的會場里，高舉拳頭，呼喊口號。那時候，學校出大批判墻報，我是寫稿者，更是擅長用毛筆抄寫稿件的人。至于在生產隊，我一看見那個老地主，就覺得他陰森森的，老是藏著地契什么的夢想變天。我想成俑，但還不太夠格。我的祖母土改時被劃成“富農”，因此我的家庭成分緊挨著“地主”。這是我的恥辱和不幸。我羞于向別人提起家庭成分。填表時總躲得遠遠的。我一直想“割掉”這個“尾巴”，以便成為一個合格的俑。

【在皖南山區讀《林海雪原》】后來我在陵陽讀到小說《林海雪原》。我認識了另一個楊子榮。但我和同學討論最多的，還是“小白鴿”——白茹。她讓我著迷，“白茹的心”那一章，更讓我心跳得厲害。“萬馬軍中一小丫，顏似露潤月季花”，少劍波為白茹寫的詩也在同學中傳誦。一點點男女之愛，其引力絕不亞于英雄剿匪的情節。在“雪夜歸來”一章中，少劍波“一進門，看見白茹正在酣睡，屋子暖暖的……她那美麗的臉腮更加潤細，偶爾吮一吮紅紅的小嘴唇，腮上的酒窩微動中更加美麗。她在睡中也是滿臉笑容，她睡得是那樣的幸福和安靜。兩只凈白如棉的細嫩的小腳伸在炕沿上。”我癡迷于讀這段描寫，讀了一遍又一遍。與此同時，匪首許大馬棒、蝴蝶迷，在小說描寫中也比正面人物更具原生態的魅力：

蝴蝶迷，是仙洞鎮上大地主姜三膘子的女兒，他家有好地兩千坰，家大業大，牛馬成群，老媽子侍女一大堆，護院的炮手上百名。姜二膘子一輩子是作威作福，花天酒地，就是有一件事使他傷心落淚。他前前后后一共娶了大小七個老婆，可是連一個兒子芽芽也沒養出來。他為了這個也不知幾百次地到廟里求神許愿，到醫院打藥針，找瞎子算卦，什么辦法都用到了，可是一樣也不起作用。人們背地里剜著脊梁筋罵他：“促壽損德，斷子絕孫。”

大概是在他五十三歲那年上，娶了第五房，這個小老婆是牡丹江市頭等妓女海棠紅。姜三膘子把她贖買出來七個月時，生了一個稀罕的女兒，人們背地里議論說：“這還不知是誰的種呢？”

蝴蝶迷也成了我和同學津津樂道的對象。小說中的反面人物反倒血肉豐滿，對群匪的描寫反倒透露出更多的人性氣味。因為作者寫反面人物敢于放開寫，而不會受到指責。但最初的京劇版本，還是受到高層的嚴厲批評：“上海的智取威虎山，原來劇中的反面人物很囂張，正面人物則干癟癟。”結果這種悖反趨向越拉越大，反面人物往往比正面人物豐滿、生動，以致作者也成為反面人物：“利用小說反黨”，“為自己樹碑立傳”！荒誕往往是用極清晰的邏輯推導的，比如，馬克思和列寧說1+1=2，托洛茨基和布哈林卻說1+1≠3，因此托洛茨基和布哈林是反動的，是帝國主義派來的可恥間諜。

【在軍屬和匪屬之間】頭幾年，嵎峽河村把楊家視為“軍屬”；后來村里有個闖關東的向村公所報告：他在東北見到過楊宗貴，從八路軍開了小差，當了土匪：“他穿個黑棉襖子，戴個貂皮帽子，又搶又殺的。”僅此一句話，就讓楊家一夜間淪為“匪屬”。后來老母親宋學芝顛著小腳不斷找政府要人，為兒子討說法：“我兒子被你們打發當兵了，是死是活，你們給我個實信。”這樣奔走上訪了十年……這其間，楊子榮妻子許萬亮去世了，臨死前還拿著丈夫送給她的梳子，念叨著楊子榮不會當土匪。十年后政府還是拿到了“革命失蹤軍人”通知書，以及“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于是，“匪屬”再度成為“烈屬”。然而，老太太不知道，當時凡叛變投敵查無實據或下落不明的軍人，其家屬都能得到與宋學芝一樣的通知書和紀念證。

與之對應，京劇中的楊子榮也經歷了由“匪氣”向“英雄氣”的轉變。最初的京劇底本，楊子榮形是有一些“匪氣”的，比如上山時，哼唱黃色小調、與座山雕干女兒打情罵俏等等。舞臺場景也是如此：座山雕的寶座原本處于舞臺中央，居高臨下，聲勢逼人；楊子榮則側立一旁，躬身而視。很難設想，楊子榮沒有“匪氣”，怎么能深入到匪窟并騙過狡詐的匪首？后來，編創者進一步“清除”楊子榮身上的“匪氣”，連他在匪窟值勤的帶子也是紅色的，座山雕寶座也從舞臺中心移到了側邊。英雄固然被“三突出”了，然而，不以座山雕為核心的匪窟，那還叫匪窟嗎？

楊家的戲劇性遭遇折射了幾十年間中國的政治氛圍：二元對立的階級視角和查三代的政治審查，造成人的單面性和社會階層的極端萎縮：人的命運只在人妖之間翻轉、變幻，非人即妖，非紅即黑。至于密告，至于流言，在那個年代的殺傷力也可見一斑。任何密告、口供、偽證、誣陷，都難以進行嚴格的查實。比如我，對“家庭成分”一直疑惑重重。抗戰時期，父親參加了共產黨，伯父參加了國民黨。因此，從小我就忌憚填表里那個“社會關系”欄。它立馬讓我變成紅旗下的恐龍蛋，無處可逃。每次填表時，我仍有一種探尋家史秘密的欲望，可大人們總是諱莫如深。我那“富農”的祖母在被趕出省城后，在江北老家哭瞎了雙眼，然后離開了人世（據說是喝農藥死的）。祖母年輕時就寡居，靠一雙手和一雙大腳（她是少數沒有裹腳的鄉村婦女之一）撫養三個兒子。這個草民之家的成員，竟隸屬中國兩大對立的政黨。哈哈！“原來是馬旅長的人”！你的大伯父竟是個國民黨！！！

【楊母不認識自己的兒子】“文革”時，楊母生病在床，她天天看著貼在炕頭的《智取威虎山》劇照，心里犯嘀咕：“電匣子里老說楊子榮楊子榮的，是不是俺家宗貴？他的字不是叫子榮嗎？”兒子宗福勸說母親：“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了。俺兄弟哪能到了那份兒上。”可楊母仍堅持說：“反正我覺得像……”如此戳破天的想法，足可見她想兒子快想瘋了。但她越瞧越疑心：那是俺的兒嗎？可能嗎？當疑心像滾雪球越滾越大時，她反而不信了。這不是在做夢嗎？

楊母就是以這種奇特方式跟兒子見面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手在安排：一個掛在炕頭的畫里光彩照人，一個睡在炕上的被褥里日漸枯萎；一個在電匣子里聲如洪鐘，一個在草房子里低語暗泣；一個飛越萬水千山不食人間煙火，一個足不出村只能吃土豆活著。民間與神話、俑與蛹最親密的接觸，也許正是在這樣的炕頭。姑且不被此“神”認也罷，比起那些變成“鬼”而遭到親人唾棄，那要好多了。試想，我那個“國民黨”大伯倘活在世間，我會認他嗎？我會跟他接近嗎？從少年時代起，我就成俑了。尤其是做了中學生后，每次“運動”到來時，我都表過態，寫過批判稿。記得在批林批孔大會上，我們一邊猛批孔老二，一邊請歷史老師介紹孔老二是誰。我確實不知道孔子是誰，后來知道了，他不過是一個借刀殺少正卯的陰謀家而已。愛倫堡說過，“目擊者沉默的時候，野史奇談便應運而生”，誰說我們沒有說的權利？哪次運動中我們不是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正因為此，后來才發現我們沒有留下多少野史奇談。

【青陽縣城唯一的劇院】一九七一年某個春夜，青陽縣城唯一的劇院燈火輝煌。部隊文藝兵在這演出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我和幾個同學像游魂一樣晃蕩在外面。買不到票，也沒人倒票。我們試圖翻鐵柵門爬進去，結果被捉住，然后遭到驅逐。距劇終還有半小時，把門的撤走后，門扉大開，但此時已是夜深，最后的紫紅大幕剛剛拉開：威虎廳內，洞穴幽暗，匪氣逼人，懸掛著幾盞鬼火似的豬油燈……楊子榮一身虎皮，手握“聯絡圖”，立于舞臺中央，而側角的座山雕坐于椅上，“八大金剛”雜亂地分立兩旁，個個青面猙獰，眾小匪立于廳內左后方。座山雕突然掏出手槍擊滅一盞豬油燈。楊子榮向匪參謀長要過手槍，一槍擊滅兩盞豬油燈。眾小匪嘩然：“呵，一槍打兩個，真好，真好……”金剛立即制止眾匪的鼓噪……

那時候，一種更加詭秘的“681鹵堿療法”開始盛行。油印的傳單和小冊子宣稱它對治療癌癥有奇效，但鹵堿必須取自內蒙古某地的水塘。許多著名醫院都用這種鹵堿，正像社會上掀起演樣板戲熱，一招一式都盡量模仿“樣板”。我看過東方紅小學演《紅燈記》，人們贊揚主角扮相標準，因為那孩子腮幫像浩亮一樣鼓凸。然而，在私下場合被學生模仿最多的并非英雄，恰恰是座山雕——“匪話”充斥在日常話語和私下戲謔中。扮演座山雕的高年級同學，我記得他的名字叫丁曉明，高個兒，癟頭，尖下巴，猴腮，同樣受到學生們追捧。民間通過模仿匪話來抵制假大空的官話，這是官方意識形態所無法預想和控制的。

欒平：三爺，他不是胡標，他真是共軍哪！

楊子榮：姓欒的，你真狠毒！（從臺階上奔下）你想借三爺的刀來殺我，我悔不該在白松灣喝酒的時候不一刀宰了你！

眾金剛：對，對，對！

楊子榮：三爺，我胡標一向不受小人欺。今兒個為了您，才得罪了這條瘋狗，他才這樣窮兇極惡！您要是拿我當共軍，就立刻把我處置了！您要是拿我當胡標，就放我下山，今天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留他留我，三爺，您隨便吧！（摘下值勤帶，扔在地上）

〔座山雕茫然。

眾小匪：（低聲地）九爺不能走，九爺不能走！

匪參謀長：三爺，老九不能走啊！

眾匪：對對對，老九不能走啊！老九不能走，不能走……

眾小匪：九爺不能走啊……

座山雕：哈哈哈哈，老九哇，你怎么耍小孩子脾氣？來來來，戴上，戴上，

三爺不會虧待你。

匪參謀長：（從座山雕手里接過值勤帶）老九，戴上。（給楊子榮戴值勤帶）

后來傳達中央文件，毛澤東在有關知識分子的談話中，竟也冒出一句“老九不能走”。這不是樣板戲中典型的“匪話”嗎？可是所有的人都裝作不知道，“臭老九”哪敢“耍小孩子脾氣”呵？現在想來，這幕歷史場景既滑稽又荒誕，但它倒是異常準確的。幾十年來，知識分子地位與元代“儒生”相似：元代將人群分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匠，六工七獵八娼九儒十丐。儒生位列娼妓和乞丐之間。對于“臭老九”的猜忌、洗腦和戴帽子，無非是想“改造”成俑，以便御用而已。一句“老九不能走”，惟妙惟肖，仿佛畫龍點睛，滿場皆活了。

【一個小插曲】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北京，美國藝術團團長詹姆斯在周恩來陪同下觀看《智取威虎山》時，就提了一個棘手問題：“楊子榮這個人物是你們樣板戲塑造的呢，還是真實的？”這是一個很幼稚的問題，但又像一個圈套。周恩來胸有成竹地說：“人物是真實的。”詹姆斯馬上問道：“那我們能不能見一見親屬的后代？”總理扭過頭，問身邊的文化部長于會泳：“楊子榮的親屬找到沒有？”于會泳說：“沒有找到。”他說的是老實話。編創者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在階級斗爭中查三代是有必要的。楊子榮是大名鼎鼎的英雄，難道還要查清英雄的老婆孩子五舅六表嗎？總理對這個回答難免失望，但他仍向詹姆斯微笑地表示：“我們一定滿足你們的要求。”

蛹什么也不怕，就怕針尖。看來，詹姆斯隨身是帶著鋼針的。這也許是調查重新開始的重要因素之一。曲波提供了一張照片和一條線索——楊子榮家里有一位老母親，養著一頭小黑驢，門口有一棵大槐樹。一九七四年，“楊子榮”和“楊宗貴”，終于被調查組認定為同一人。此時，老母親宋學芝已去世七年，其妻許萬亮已去世二十一年，小黑驢早也不知所終。只有門口那棵直徑三米的大槐樹仍在！楊宗福抓著兄弟的照片嚎啕大哭，突然他沖出門去，直奔村西老母的墳地：“娘，兄弟找到了，真的，這回沒騙你，真的……”凄厲的喊聲只響徹在嵎峽河村。破繭的巨蛹原來也是泥俑。幾千年來皆是如此。你不是成為體制喂養的巨蛹，便是成為自生自滅的泥俑。真實的楊子榮死了，楊宗貴也死了。但“楊子榮”還在“打虎上山”。

【消費時代的神話】一九九一年冬的某一天，家中客廳不知從哪兒溜出小老鼠，成群結隊地瞎跑，然后在儲藏室里我找到一個鼠窩。它在經營多年后，終于被我端掉。這時，我突然聽到電視里播出有關蘇聯解體的消息。但人們似乎更關注呼啦圈。整個城市瘋狂地流行呼啦圈。我也加入呼啦圈的圈子呼啦啦。減肥瘦腰降壓洗腦除皺，專治陽痿尿頻健忘癡呆。大人小孩胖子瘦子都在玩呼啦圈。呼啦“一切向前看”。呼啦“一切向錢看”。呼啦“一切向肉看”。

花花綠綠的潮流波濤洶涌似乎不可阻擋。幾年后，電視劇《林海雪原》應運而生，“英雄配美人”應運而生。楊子榮也不再寂寞，他身邊終于有了初戀情人——“槐花”。離奇的是，楊子榮發現這個夾皮溝寄居多年的外鄉女人，她嫁的丈夫后來當了土匪，正是奶頭山的土匪“老北風”。槐花也無意中發現，楊子榮竟是在山東老家與自己訂過親的楊大貴。倘許萬亮知道了，怕是要從墳墓里跳出來大聲斥罵的。更合乎市場邏輯的，是原著中丑陋兇殘的蝴蝶迷搖身一變，成了女匪一枝花，其妖其艷絕頂蓋世。一部媚俗的言情劇，終于在市場化時代隆重上演了。曲波的小女兒表示：“如果爸爸在世，看到這樣的情節，肯定會跳起來發火的。”

倘真“跳起來發火”，那只能表明他呼啦圈玩得不好，玩得不到火候。你得學會用手轉用腳轉用腰轉用頸轉，配合跳圈滾圈甩圈套圈。全民扭腰胯的呼啦圈所向無敵。全國扭脖子的呼啦圈戰無不勝。城市的腰部閃顫著一道呼啦圈的旋暈……呼啦……烏拉……呼啦……烏拉……

【逼近第一現場：楊子榮的抬尸人】歷史只有一個昏暗的現場。但那兒永遠被風雪覆蓋了。你只能沿著與小說相反的向度，與樣板戲相反的高度，才能找到黯淡、慘烈的現場。梨樹溝目擊犧牲現場的，只有兩個人：一個姓郗，已故去；一個姓鄭，仍活著。現場是一個積雪的窩棚。在雪地尋覓土匪的楊子榮發現了它。他推開門，見一個戴狗皮帽子的人，背對著門坐著，便問他是老鄉還是土匪。那人不說話，回頭就是一槍。楊中彈倒下，但仍掙扎著拉槍栓，可是天太冷，槍栓拉不開，鮮血浸染了厚厚的棉衣……

〔楊子榮迅速躍上臺階守住暗道。座山雕偷偷持刀向楊子榮背后砍去，楊機警地閃開，舉槍射座山雕左腿，但發現子彈已盡。座山雕得意獰笑。楊子榮與座山雕格斗，奪過戰刀，奮力砍殺；座山雕狼狽不堪地招架。

〔匪副官長逃上，舉槍欲射楊子榮；李勇奇趕上，將匪副官長手槍打落在地。楊子榮拾起手槍，連斃數匪，最后將匪副官長擊斃于座椅上。座山雕和眾匪就擒。

雪仍在下著。郗和鄭用土匪堵門洞的門板，將楊的遺體抬下梨樹溝后坡，然后用爬犁送下山。一米七的遺體凍得像圓木一樣。血凝得像冰凌。雪花覆蓋了顴骨略高的長條臉和凹陷的眼窩。染白的濃眉和絡腮胡子在爬犁上震顫著，顛簸著。第二天，他倆仍用爬犁將遺體送到剿匪總部。

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絕對零點。英雄楊子榮在這里死去，草民楊宗貴也在這里死去。一旦觸及它，神話也必然在這里死去。這里除了死亡和鮮血，就是零下幾十度的又硬又厚的雪地。誰能追溯和正視這個現場，除了抬尸人？然而最后一個抬尸人也將死去。

【造蛹的年代】樣板戲構筑的神話，如同一枚枚越纏越厚的紅色巨繭懸掛在空中。這么多年來，對樣板戲的否定同樣流于政治化，對“文革”更缺乏體制上的深層反思。然而，“楊子榮”畢竟織進了幾代人共同的記憶，即便是當下，有關他的唱段和對白仍在民間流傳。這是一個事實。作為文革僅剩的藝術遺存，以一種剝繭的眼光正視并追蹤它，也許比簡單的否定更有效。換個角度說，在它成蛹時，你也成俑了，我也成俑了。我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東西真的很可怕。我們知道了但依然不知道的東西更可怕。格拉斯七十八歲出版《剝洋蔥》，自曝他十七歲參加過黨衛軍的驚人真相。在造蛹的年代，他曾經是死心塌地的戰俑，晚年他終于懺悔了，開始“剝洋蔥”了。但德國人依然譴責格拉斯的懺悔來得太遲，指責他太過虛偽進而盜取諾貝爾文學獎。問題是，每個年代都有自己的蛹，每個人都參與了制造蛹；在蛹體高掛的年代，制造者也難逃不成俑的命運。德國的歷史和我們的歷史，格拉斯和我們，是如此相似又如此相異。一個俑要反思自己是困難的。一個制造蛹的年代，指望俑來反思與懺悔也是困難的。如此說來，與其說是在剝繭，不如說是剝自己。區別僅在于，繅絲時剝出的是死蛾，自剝時是蛾自己咬破繭子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