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傳統的魯迅與周作人

一

20世紀30年代前期和中期，周作人先后在多篇文章里一再談到民族文化傳統中“氣節”與“事功”的話題。譬如，在發表于1933年10月2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的《〈顏氏學記〉》中，周氏先引清初思想家顏元的話：“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惟余一死報君恩’，未嘗不泣下也，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于世則未（也）二語，又不覺廢卷浩嘆，為生民愴惶久之。”以下接寫道：

習齋（顏元的號——引者注）的意思似乎只在慨感儒生之無用，但其嚴重地責備偏重氣節而輕事功的陋習我覺得別有意義。生命是大事，人能舍生取義是難能可貴的事，這是無可疑的，所以重氣節當然決不能算是不好。不過這里就難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么事都只以一死塞責，雖誤國殃民亦屬可恕，一己之性命為重，萬民之生死為輕，不能不說是極大的謬誤。

而在發表于1935年4月21日《華北日報》文藝副刊，題為《關于英雄崇拜》的文章里，周作人明言：中國的知識階級“提倡民族英雄崇拜，以統一思想和感情，那也是很好的，只可惜這很不容易。我說不容易，并不是說怕人家不服從，所慮的是難于去挑選出這么一個古人來。”接下來，周氏針對通常被看作民族英雄的古人展開分析，先是認為：武將關羽和岳飛，不夠資格，“這兩位的名譽我懷疑都是從說書唱戲上得來的，威勢雖大，實際上的真價值不能相符。”然后又對文人的偶像文天祥、史可法提出了質疑。他這樣認為：

文天祥等人的唯一好處是有氣節，國亡了肯死。這是一件很可佩服的事，我們對于他應當表示欽敬，但是這個我們不必去學他，也不能算是我們的模范。第一，要學他必須國先亡了，否則怎么死得像呢？我們要有氣節，須得平時使用才好，若是必以亡國時為期，那未免犧牲得太大了。第二，這種死于國家社會別無益處。我們的目的在于保存國家，不做這個工作而等候國亡了去死，就是死了許多文天祥也何補于事呢。我不希望中國再出文天祥，自然這并不是說還是出張弘范或吳三桂好，乃是希望中國另外出些人才，是積極的，成功的，而不是消極的，失敗的，以一死了事的英雄。

在同一篇文章里，周作人還針對中國歷史上不同民族之間所發生的戰事，留下了這樣的文字：

中國往往大家都知道非和不可，等到和了，大家從避難回來，卻熱烈地崇拜主戰者，稱岳飛而痛罵秦檜，稱翁同龢劉永福而痛罵李鴻章，皆是也。

……徒有氣節而無事功，有時亦足以誤國殃民，不可不知也。

正是沿著這一思路，一年多之后，周作人在《再談油炸鬼》一文里公開表示：秦檜的案，應該翻一下，“以稍為奠定思想自由的基礎”。接下來，該文還就為秦檜翻案問題，轉引作者朋友的話說：“和比戰難，戰敗仍不失為民族英雄（古時自己要犧牲性命，現在還有地方可逃），和成則是萬世罪人，故主和實是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見與道德的毅力也。”

應當看到，對于周作人來說，選擇這樣一個時機，拋出這樣一番有關“氣節”、“事功”以及“戰”與“和”的議論，幾乎等于給自己未來的命運埋下了不祥的讖語。因為幾年之后，日寇入侵，華北淪陷，周作人本人便由質疑氣節變為不顧氣節，由曲解事功變為褻瀆事功，由鼓吹“和比戰難”變為甘愿茍且偷安，最終“落水”附逆，當起了漢奸。這時，周作人上述言論中原本蟄伏的一些消極因素，因為論者全無道義底線的丑惡行為，而被無限制地放大和強化了，使其很自然地充當了罪惡的推手。關于這點，后來的研究者自有敏銳的觀察與評判。譬如，錢理群認為：“周作人的‘主和’論是建筑在‘中國必敗論’基礎之上的，它成為周作人最終與日本軍方合作的最重要的動力。”又指出：周作人看輕“氣節”，推重“事功”，是用“‘似是而非’的‘理論’，努力地說服自己，也努力地說服別人，說穿了，就是既‘自欺’又‘欺人’——莫非他對自己幾年后的‘投敵’已經有所自覺或預感？”（《周作人傳》）。王開林斷定：“和比戰難”之類的言論，“是周作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同日偽政權合作的思想基礎”。（《隱士與叛徒——周作人的漢奸問題》）即使在研究周作人附逆問題上一向持審慎態度的止庵，亦針對周氏將“氣節”和“事功”完全對立起來的說法寫道：“周作人幾年后的舉動，于此似乎可以找到一點思想淵源。”（《周作人傳》）

毫無疑問，錢理群、王開林、止庵的觀點并非穿鑿附會，無限上綱，而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據的。反觀當年周作人的附逆事敵，雖有復雜的、多方面的主客觀原因，是歷史合力交互撕扯糾纏的結果，但其中當事者于思想觀念層面對戰局的悲觀，對氣節的小覷和對事功的誤讀，確實起到了釜底抽薪或推波助瀾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是導致事情發生變化的根本和關鍵所在。關于這點，越到后來的周作人，越是暴露出做賊心虛式的不打自招。1944至1945年間，顯然是感覺到了日偽統治已經離垮臺不遠，周作人一連寫下了《我的雜學》《夢想之一》《道義之事功化》等諸多文章，公開的名目是總結自己“已定”的思想，實際上卻是在為自己的附逆行為作間接的辯解和預先的開脫。而他用來支撐這種辯解和開脫的精神綱領，恰恰是自己當年圍繞“氣節”與“事功”以及“戰”與“和”等所發表的那一番言論。有所不同的只是，這些言論已具備了某種理論形態，即演化為所謂的“道義之事功化”。沿著這一基本思路，周作人宣稱：“道義必須見諸事功，才有價值，所謂為治不在多言，在實行如何耳。這是儒家的要義，離開功力沒有仁義。”又云：“所謂效力君父，用現在的話來說，即是對于國家人民有所盡力，并不限于殉孝殉忠。”他甚至公然提出：“要以道義為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實現，以名譽生命為資材，去博得國家人民的福利，此為知識階級最高之任務。此外如閉目靜坐，高談理性，或揚眉吐氣，空談道德者，固全不足取。”（《道義之事功化》）如此這般的“高論”貌似義正詞嚴，其實根本經不起分析與推敲。在這方面，王彬彬的看法是：“所謂‘道義的事功化’，說白了，就是一種極端的‘道德功利主義’。什么是道義，一種行為能夠有立竿見影的功利作用，就是道義的。按照這種邏輯，主張‘抗戰到底’、保持‘民族氣節’，是不道義的，因為這非但無益，反而徒然招致日本人的仇恨和殺戮，把民眾帶入‘無謂’的戰亂中，讓國家民族遭受更慘重的損失；按照這種邏輯，放棄抵抗、與侵略者握手言歡、組建和投身‘偽政府’，才是真正符合道義的，因為這樣可以求得‘和平’，可以讓淪陷區人民有一個‘自己的政府’，從而多少有點‘依靠’。”（《周作人是特殊的漢奸嗎？》）真可謂一針見血，切中要害。

二

周作人圍繞“氣節”與“事功”而生的觀念誤區，確實在精神和心理層面，呼應乃至驅動了他附逆事敵的墮落行為，這當中的因果關系清晰可見，有目共睹，不容否定。但是，我們卻不能因此就沿著由效果而動機的路徑作反向推論，認為周作人提出“氣節”和“事功”的觀點，原本就是為自己日后的“落水”變節預設退路，或者說是為自己未來的出任偽職作輿論準備和道德鋪墊。這不僅因為周作人談論“氣節”與“事功”的1933至1936年，中國的全面抗戰尚未爆發。這時的周作人，認識悲觀、思想滑坡、精神下沉自不待言，但若說他已經開始謀劃投敵，決心助紂為虐，則未免有深文周納之嫌，恐怕與事實不合。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五四”以來“中國第一流的文學家”（馮雪峰語，見周建人的回憶《魯迅和周作人》），周作人的思想觀念雖然曾發生過明顯變化，但這變化中仍有一條相對穩定的線索清晰可見，這就是用一種異端的和反叛的目光，對封建思想、傳統文化以及由此催生的國民劣根性，進行持續的批判。用周作人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從民國八年在《每周評論》上寫《祖先崇拜》和《思想革命》兩篇文章以來，意見一直沒有甚么改變，所主張的是革除三綱主義的倫理以及附屬的舊禮教舊氣節舊風化等等……”（《兩個鬼的文章》）如果說周作人的《思想革命》是他國民思想文化批判的濫觴，而《祖先崇拜》是他社會倫理道德批判的肇始，那么，他的大談“氣節”與“事功”，顯然與此一脈相承，是這一理念與取向的延續和發展，因此，其主觀命意仍在于破除封建觀念的束縛，同時“奠定思想自由的基礎”。搞清了這一點，我們即可作進一步的推論：周作人關于“氣節”與“事功”的一番見解，固然潛伏著消極乃至錯誤的因素，以致充當了他跌入道德深淵，成為民族罪人的借力和工具，但是，如果我們暫且擱置論者特有的附逆背景，而僅僅把這些見解看作是一個復雜的觀念問題，一種矛盾的精神現象，那么，其中可以討論的空間還是很大的。而在這方面，魯迅的一些看法有如空谷足音，讓人耳目為之一新，靈魂為之一振。

1936年10月25日，即魯迅逝世后的第六天，周建人在寫給周作人的信里，很認真地轉述了魯迅“于前數天病中講到關于你的話”，即魯迅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與周建人所談的有關周作人的一些看法和評價，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又謂你的意見，比之俞平伯等甚高明〔他好像又引你講文天祥（ ？）的一段文章為例〕，有許多地方，革命青年也大可采用，有些人把他一筆抹殺，也是不應該的云云。

周建人的轉述文字雖然在“文天祥”之后加了問號，但所記內容應該準確無誤，這里足以構成強有力內證的是，晚年的魯迅在自己的作品里，也曾多次談論過文天祥等同一類人物，而某些觀點與周作人的說法，分明有著曲折的相通和潛在的相近。譬如，1935年4月5日，即周作人刊出《關于英雄崇拜》的半月前，魯迅在《太白》半月刊發表了雜文《“尋開心”》。該文以詼諧辛辣的筆墨，道出了當時某些文人以種種虛妄之言，向老實人“尋開心”的現象，其中某教授文章所謂：“為復興民族之立場言，教育部應統令設法標榜岳武穆、文天祥、方孝孺等有氣節之名臣武將，俾一般高官戎將有所法式”云云，便是這“尋開心”的例證之一。為此，魯迅提醒人們：“凡這些，都是以不大十分研究為是的。如果想到‘全面歸之’（語出《禮記·祭義》，意思是將身體完完整整地歸還天地——引者注）和將來的臨陣沖突，或者查查岳武穆們的事實，看究竟是怎樣的結果，‘復興民族’了沒有，那你一定會被捉弄得發昏，其實也就是自尋煩惱。”這就是說，在魯迅眼里，岳武穆、文天祥們，有時也會被某些文人借來做不切實際的空談和故作姿態的表演，甚至會成為他們裝神弄鬼的幌子或沽名釣譽的道具，對此，讀者大可不必全然當真，一味呆看。1936年春夏之交，在接受《救亡情報》編委、戰地記者陸詒的采訪時，魯迅再次指出：“所謂民族解放戰爭，在戰略的運用上講，有岳飛文天祥式的，也有最正確的，最現代的。”（《魯迅先生訪問記》）其言外之意在于告訴人們，在民族解放戰爭中，那種只會以古人作標榜，熱衷于喊口號、造聲勢，而不注重實際備戰的做法，是無濟于事的，也是落后于時代的。

魯迅的這些觀點，乍一看來，仿佛只在抨擊當時社會上屢見不鮮的、建立于“唯道德論”基礎之上的那些華而不實的抗戰喧囂，但細加品味即可發現，其字里行間的嘲諷與指謬，并非簡單的就事論事，而是依舊聯系著論者由來已久的“國民性”思考，是他持續進行社會和文明批判的一部分。大抵是受史密斯《中國人氣質》的啟發，魯迅對國人近乎病態的要“面子”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弄虛作假、形式主義，一向深惡痛絕。早在上世紀初留學日本時，他就和摯友許壽裳一起探討中國的民族性，認為：“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是誠和愛，——換句話說，便是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口號只管很好聽，標語和宣言只管很好看，書本上只管說得冠冕堂皇，天花亂墜，但按之實際，卻完全不是這回事。”（許壽裳《回憶魯迅》）此后，魯迅一再指斥國人的“面子”病，明言這“面子”包含了“虛飾”、“偽善”和“欺瞞”，而將習慣于玩弄“面子”的人們，稱作“做戲的虛無黨”和“普遍的做戲”。魯迅認為：“普遍的做戲，卻比真的做戲還要壞”，“可以普遍的做戲者，就很難有下臺的時候”（《宣傳與做戲》）。正因為如此，這種“普遍做戲”的現象，即使在東北失陷的“國難聲中”亦未能有所改變。所謂“乞丐殺敵”，“屠夫成仁”；所謂“雄兵解甲而密斯托槍”，均可作如是觀。而某些政客或文人裝腔作勢地推崇岳飛，奢談“氣節”，也不過是“普遍做戲”的改頭換面，花樣翻新，在本質上依舊是一種中看不中用的排場，是民族精神軟肋的外化。如果以上分析和梳理并無不妥，那么，我們終于明白了魯迅為什么會看重并首肯周作人有關文天祥的那一番話——原來在封建性和國民性批判這一維度上，已經“失和”的周氏兄弟，依舊保持著心靈的相通。

三

然而，魯迅畢竟是魯迅。在有關“氣節”和“事功”問題的認識上，他與周作人相比，固然不乏相通和相近之點，但更有悖反和超越之處。這不僅最終把魯迅與周作人區別開來，更重要的是，它使我們看到了魯迅面對中國傳統文化時特有的一種復雜、糾結而又睿智、辯證的態度。

周作人在談論“氣節”和“事功”時，有一種厭惡和冷嘲的情緒纏繞其間，它讓人很自然地聯想起周作人其他的一些言論：“中國人非常自大，卻又非常自輕……這種國民便已完全失去了獨立的資格，只配去做奴隸。”（《“大人之害”及其他》）“我承認中國民族是亡有余辜。這實在是一個奴性天成的種類，兇殘而卑怯，他們所需要者是壓制與被壓制，他們只知道奉能殺人給他們看的強人為主子。”（《詛咒》）庶幾可以這樣說，周作人是在對民族傳統感到悲觀絕望的心理條件下來談論“氣節”與“事功”的，因此，他對文天祥、岳武穆等的質疑與否定，既是本體性的，又是本質性的。一言以蔽之，他完全顛覆了文天祥、岳武穆們所具有的社會、歷史和道德意義。相比之下，魯迅則是另一種情況，他在《“尋開心”》等處，雖然也以諷刺和否定的口吻，提到了岳飛、文天祥、方孝孺這些名字，但其鋒芒所向卻主要是文人、政客們借岳飛等人的名號以“做戲”的行徑，而不是岳飛們本人。事實上，對歷史上的岳飛、文天祥、方孝孺，魯迅并不曾有過盲目否定，相反還一再留下了贊許和敬意。譬如，在《登錯的文章》里，魯迅雖然覺得報刊上提倡少年們學習岳飛、文天祥，“似乎有些迂遠”，但同時又肯定：“這兩位，是給中國人爭面子的”，彰顯他們，“確可以勵現任的文官武將，愧前任的降將逃官”。在《花邊文學·序言》里，魯迅針對當時因實行報刊檢查而導致文章普遍沒有骨氣的現象寫道：“現在有些人不在拼命表彰文天祥方孝孺么，幸而他們是宋明人，如果活在現在，他們的言行是誰也無從知道的。”其中對文、方二人的肯定和推重不言自明。《為了忘卻的記念》是魯迅的名篇。該篇由海寧籍烈士作家柔石說到其同鄉先賢方孝孺，稱贊他們“模樣”相像，身上都有一種“臺州式的硬氣”，“而且有點迂”，而這種“硬氣”和“迂”，正是作為知識者與殉道者的可貴之處。還有魯迅的舊體詩《阻郁達夫移家杭州》，那一聲“墳壇冷落將軍岳”的深情感嘆，固然旨在規勸朋友一家的慎重擇居，但又何嘗不包含著詩人對岳飛的由衷同情與無限惋惜？！

顯而易見，在有關“氣節”與“事功”以及岳飛、文天祥的談論中，魯迅與周作人所呈現的評價差異，并不是一種偶然現象或一個感覺、趣味層面的問題，它最終連接著論者不盡相同的歷史觀和民族觀——面對中國的歷史情境和文化傳統，如果說周作人更多是心灰意懶，妄自菲薄，那么，魯迅則是一方面痛心疾首，一方面自愛自強。換種更詳盡也更準確的說法就是，在倡導和呼喚沖破封建主義舊禮教的禁錮與戕害時，魯迅看到了國民性的萬馬齊喑，積重難返，因而其言論在一矢中的之余，并不怎么在意它是否偏激與絕對，然而，一旦進入具體的問題和單一的語境，魯迅的意見則要慎重得多，也辯證得多，最終是遠離了歷史虛無主義和民族失敗主義。在這方面，真正能代表魯迅成熟思考的，恐怕還是《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里的名言：“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輝，這就是中國的脊梁。”為此，魯迅斷言：“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于全體，那簡直是污蔑。”

在表達有關“氣節”與“事功”的觀點時，周作人還無形中涉及另外一個問題，這就是：生命的價值或曰生死的意義。在周作人看來，生命是可貴的。而生命之所以可貴，則是因為它可以讓人做出若干有利于蒼生社稷的“事功”。正因為如此，他很不贊成文天祥、史可法等單為“名節”而死的行為，認為他們是“什么事都只以一死塞責”，是“以一死了事的英雄”。他還援引近人洪允祥《醉余隨筆》里的文字重申道：“沒中用人死亦不濟事”，“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由此可見，周作人將“死”（氣節）與“做事”擺在了完全對立的位置上，這正是其“事功”說最大的思維誤區，也是他之所以落入自己設置的精神陷阱的關鍵所在。

對于周作人話語中的這層意思，魯迅沒有做過直接回應，但是，統觀魯迅著作中一再出現的相關表述，其與周作人觀點的同與不同，依舊清晰可見。眾所周知，魯迅的生命和社會實踐以“立人”為聚焦點和出發點，這決定了他在生命哲學的意義上，格外看重人的生存與發展。對此，他明確指出：

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正是從這樣的基本觀點出發，魯迅真誠地希望人們都能愛惜自己的生命，坦言：“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隨感錄三十八》）而對于一切無視生命與生存的論調，魯迅是堅決反對的，即所謂：“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丹膏，全都踏倒它。”（《忽然想到（五至六）》）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魯迅不贊成民眾幾乎無異于送死的徒手請愿，亦反對未經軍事訓練的學生貿然奔赴戰場。而當有人大唱“犧牲”的高調時，魯迅則針鋒相對，予以反駁：“但我并不想勸青年得到危險，也不勸他人去做犧牲，說為社會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鐫起銅像來。自己活著的人沒有勸別人去死的權利，假使你自己以為死是好的，那么請你自己先去死吧。”（《關于知識階級》）如果以上歸納自成道理，那么，在尊重與愛護生命這一點上，魯迅與周作人的觀念仍然不無相通之處。

然而，魯迅雖然高度珍惜生命的存在與發展，但卻從來沒有將這一點偏執化和絕對化，更不曾把珍惜生命與承擔責任、維護道義割裂開來和對立起來。魯迅認為：“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于他。”（《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在談到知識階級與犧牲的話題時，魯迅更是以贊許的口吻斷言：“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只是假知識階級的壽命倒比較長一點。”又說：“真的知識階級……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關于知識階級》）諸如此類的話語，孤立看來，似與前面所強調的珍惜生命、注重生存不無矛盾，但如果將其置于魯迅人生觀與生死觀的大系統中加以考察，即不難發現二者的可通約處：一方面，人固然最好是活著，但卻不能滿足于茍活，而必須在社會實踐中創造和發展生命的意義；另一方面，人在創造和發展生命意義的過程中，無法完全避免生命的犧牲，但這犧牲應當具有真正的和足夠的價值。用魯迅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們窮人唯一的資本就是生命。以生命來投資，為社會做一點事，總想多賺一點利才好；以生命來做利息小的犧牲，是不值得的。”（《關于知識階級》）亦即所謂：“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空談》）換句話說，為了真正的價值和根本的利益，魯迅并不諱言死，因為“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隨感錄六十六》）明白了這點，我們才會懂得：視生命為“第一義”的魯迅，為什么還會吟唱“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詩章，為什么還要激賞“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前賢，為什么還有“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的壯舉！這時，我們又一次看到了魯迅與周作人思想觀念的臨界線和分水嶺，也又一次領略了民族精神的優根與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