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12月18日凌晨1時許,身患食道癌的曲阜師范大學美術系副教授、畫家陳我鴻溘然長逝。妻子王鳳君放好的紙筆,寂然地待著,他動也沒動。他甚至連一句最后的囑咐也沒有留下。
才53歲,就這樣迫不及待、沉靜干脆地辭世,是怎樣的生之沉重使他如此地向往死之解脫?
深邃靜夐的眼睛里,甚至連那曾經日夜縈回的憂傷,也正在悄然遠去。再有十年的時間,也許他就能成就為一個流芳百世的大畫家,一個承前啟后、又是中國最為急需的美術教育家。可是他卻透徹得連一句遺言也不留就走了。猶如顆粒飽滿、開始穗吐金黃的麥地,剛要等到收獲的季節,就被病魔的風暴席卷而去。他那已瞑的眸中,是否也蓄著留戀與遺憾?
二十年過去,魂歸何處?他所經歷的苦難與辛酸,掙扎與向往,也就要被時間沖刷得無影無蹤了。是一個偶然的機遇,讓我見到了西泠印社出版的《陳我鴻畫冊》。它向我揭起了陳我鴻充滿血淚的悲劇人生的一角,并讓我感到,有些事、有些人是不應當被忘卻的,起碼是作為中國知識分子“這一個”的陳我鴻,是不應當被忘卻的。
二
陳我鴻是有著金色的少年時代的。雖然出生于浙江奉化縣亭下村一個貧窮的農民家庭,卻獲得了上學的機會。1955年1月,年僅16歲的陳我鴻就已從奉化初級師范畢業,成為新昌縣立第一小學的教師。4年之后,小學教師的陳我鴻又以其勤奮與天分,考入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山水科,師從于國畫大家陸儼少。1963年大學畢業,“根正苗紅”的陳我鴻進入到浙江省委社教工作團。這個社教團非同小可,它在浙江諸暨楓橋創造出了“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楓橋經驗”,并為毛澤東所充分肯定。能夠進入這樣的社教工作團,可說是組織上的信任與重用。
作為浙江美院少有的高才生,此時的陳我鴻對于人生前途,對于生命生活,似乎都充滿著浪漫而又美好的憧憬。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人生悲劇,就要從此開始,金色的陽光就要變作黑色的陰霾。
就在中國加速奔向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卻以其弱小的身軀(一米六五,且瘦),逆著“革命”的洪流越走越遠:在創造了“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全國社教經驗的地方,他竟敢公然戀愛起一個地主的女兒。
這場影響了也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戀愛,是從一場電影開始的。1964年10月的那個晚上,他與地主的女兒楊鳳珍有了第一次接觸。那時的露天電影,幾乎是農村的節日,全村男女老少會早早地占好了位置等待著夜幕的降臨。就在個子偏矮又不好意思提前占位置的陳我鴻為難的時候,一個姑娘拍了拍自己所坐條凳的空處。誰也沒說一句話,他便在那位姑娘的身旁坐下了。
看完電影,議論便也起來了:社教工作隊員竟然與地主的女兒同坐一條凳子。
那塊條凳的空處,實在是一處恥辱的標志,標志著這里坐著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四類分子”(指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
將一個空著的位置,讓給一個需要的人坐;響應一個人的好意,隨意地坐到那個空著的位置上。不招誰不惹誰也不妨礙誰,只是一點友善,一點方便,這該是人類多么自然、多么平常的事情。可是,在那時的中國,在人類進入到文明社會已經好多世紀的時候,這種人類最為凡俗的一點小小的善意,卻可以成為一種罪狀、一種丑惡。我們也許會說,那是個特殊的年代,那是個革命的年代——如果我們至今還以一種正常、平靜的心情去理解這個事件所造成的災難,去寬容那個時代、寬容生產這類事件的制度,甚至去責怪陳我鴻的輕率,或者怪罪楊鳳珍害了陳我鴻的一生,那我們真是應該沉入到魯迅先生所說的那個“萬劫不復的深淵”了。為了給我們這個容易忘卻的國度增加一點記憶,為了給粗枝大葉的歷史留存一個活的證據,也為了給魯迅曾經憎惡的“大人先生”、“正人君子”們一點小小的不愉快,我還是要將這個細節寫下——
等到第二次放電影,地主的女兒楊鳳珍,卻是故意給那個坐過她的凳子的社教工作隊員專門留下了條凳的那個位置。
陳我鴻來了。沒誰知道楊鳳珍在微微地發抖。包圍她的目光更多更密了,像密匝的箭鏃。才是仲秋,她已有了深冬的感覺。白皙的臉上泛起了薄薄的潮紅,眼角更顯得上挑了。她突然站起來,眼角上挑的眼睛直視著眉清目秀、略嫌文弱的陳我鴻,鎮靜地開口邀請。他可以拒絕,森嚴地拒絕,這樣原有的議論便會煙消云散,人們會說那次是他不清楚她是個地主的女兒。不知是她的勇敢潑辣、她的青春的嬌美打動了他,還是心地善良而又感情豐富的陳我鴻不愿意傷害一個無辜又無助的女子,不知是深思熟慮,還是不假思索,陳我鴻從容而又鄭重地再一次與地主的女兒楊鳳珍坐在了同一條凳子上。
軒然大波驟然而起。這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是對全國社教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公然挑戰!社教工作隊憤怒了。群眾憤怒了。他們把這個凳子事件當作一個重大的階級斗爭新動向。斗爭拉干部下水的地主的女兒楊鳳珍,批判站錯階級立場的陳我鴻,已是箭在弦上。
壓迫,使兩個年輕人的心貼得更近更緊了。她向往他的內向、細膩和文化修養下的高貴,他卻喜歡她的火一般的剛烈和喜形于色的率真。
三
青春的力量有時會像閃電一樣照亮漆黑的夜空。這年10月的又一個夜晚,在斗爭批判就要降臨的前夜,社教工作隊隊員陳我鴻與地主的女兒楊鳳珍,在夜色的掩蔽下,攜手逃離諸暨,開始了共同的流浪生涯。拋棄了學業,拋棄了公職,拋棄了一切,陳我鴻領著楊鳳珍披星戴月,一路南逃。為了逃避專政者的追捕與打擊,他們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只顧一路乞討著南逃。
人的尊嚴已經蕩然無存,只求能夠生存。我不知道他們僅有的浪漫與情愛堅持了多久,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生存的掙扎會很快將他們的浪漫消耗殆盡。他們成了本來意義上的相依為命,相互的體溫也就成了相互的支撐。
在流浪十多年后的1978年,他們終于在法庭上解除了婚姻關系,盡管這樁婚姻,給他們帶來了數不清的災難與辛酸,但是我們還是不要怪罪畢竟做過他的妻子的楊鳳珍吧,因為她也是個苦命的人,她也與他一起,在地獄般的生活里共同掙扎、共同受過無數的煎熬。
二十多年過去,早已人走事空,物是人非,曾在陳我鴻心頭刻下帶血傷痕的種種細節,我們已經無從一一知曉。十余年的流浪生涯,正是他的黃金年華啊!他們的孩子,是生在破廟的墻角,還是生在秋雨中的橋洞?欺生咬窮的狗,可否扯破過他的褲腿?當他從老鄉的自留地里偷偷拔起一根蘿卜,揩去泥土,再撩起衣角擦拭后交給懷孕的妻子時,其憔悴的臉上,可曾泛起過一絲男人無奈的歉意?閱遍世態炎涼的眼睛,是否要在輾轉難眠的深夜充滿著憂傷的淚水?泣血的靈魂,曾有過怎樣痛苦的呻吟?無望的胸懷,又有過怎樣冰冷的絕望?
四
1974年的冬季,絕境之中的陳我鴻與死神擦肩而過。
這年的9月5日,他從澤雅工藝美術廠給他的患難之交、也是跟自己學習畫畫的學生尹舒拉寫過這樣的信:“我的錢幾乎全部被賴掉了(足足三百),現無川資,又無力還債,也無生活費,差不多已被置于死地。”他不知道自己的學生已被調到縣城排練春節節目,不見回信,便又往尹舒拉鄉下老家寫了一封緊急求救的信,想用他視如性命的恩師陸儼少的畫“抵押六七十元錢(或三四百斤糧票亦可)”。
等到也是處于貧困之中的學生尹舒拉從生產隊借了一些錢和糧票急急趕到澤雅的時候,無以為生的老師已經離開澤雅沿途討飯北上,想回老家奉化找一條能夠生存之路去了。
連續的賣血,加上長途跋涉體力的透支,肚中缺食的陳我鴻已經感到了極度的虛弱。他從來沒有這樣氣餒過,冷汗出得渾身膠黏,已經將他的汗衫濕透,腿軟得好像已經不屬于自己的肢體。
別說養尊處優了,就是生活在正常狀態下的人,怎么能夠理解陳我鴻的辛酸與艱難呢?每一陣冷風在他和他的妻兒身上所造成的寒意,籌措每一頓飯所要花費的心思,每一次病時缺醫無藥的痛苦與無奈,為了生計所做的一次次屈辱性的屈服,獲得一張畫紙的周折,失眠之夜中精神的脆弱與掙扎,為了保存心愛的書、畫所受的難為……每一件在我們看來那樣不成問題的小事,那樣可以一蹴而就、迎刃而解的小事,都會成為他人生難邁的大坎。我們這些因舒服、因得意、因可以隨意揮霍錢財時間感情而使心靈變得遲鈍變得冷酷的人們,怎能會在原本意義上知解陳我鴻呢?
那樣的年代,死一個知識分子猶如捻死一只蚊子一樣隨便,甚至還會給人們帶來一點快意。不是有千千萬萬個知識分子在用不同的方式受難嗎?
不知是過了多久,倒在路上的陳我鴻被一位貨車司機發現。司機打開了他的包裹,真是出人意料,里面竟然是《宋拓西樓蘇帖》《明原拓石鼓文》、恩師陸儼少幾幅書畫和一套八開冊頁,還有一套俄國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這個包裹里,原本還有著一套四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的,但是后來遺失了。遺失在何處,遺失在何時,他那已經冷透了的心已是無法記清的了。
這個包裹救了陳我鴻。司機被這個包裹里的東西鎮住了,他相信他是遇到了一個走投無路的讀書人。他抱起了陳我鴻,連同那個包裹。他先給陳我鴻喂水,緩過勁來,再給他吃自己的干糧。陳我鴻活過來了。活過來的陳我鴻抱緊了自己的包裹。司機笑了,長舒了一口氣。司機怕陳我鴻無法堅持,加之也是順路,就一直將其送到了他奉化老家。那個司機雖然連個名字也沒留下,卻讓回回提起回回激動不已的陳我鴻看到了歷史的另一面,也許是最為真實的一面:中國民間的那種對于文化與文人的敬重、珍視與熱愛。
五
作為新中國培養出的第一代知識分子,一個極富才華的知識分子,一個一直信奉馬列主義的知識分子,陳我鴻的企求其實相當簡單,只是勞動與生存。
他甚至嫉妒過牛馬,即使生活在鞭影與吆喝之中,可它們畢竟可以埋頭勞作,可以享受到維持勞作的草料。當這些最為基本的企求也被扼殺在屈辱與絕望之中時,陳我鴻確曾一次次想到過死,渴望過死,向往著死的一了百了。他的嗜煙嗜酒,固然是期求一時忘卻與解脫的需要,但是其中不也有著一種對于生命的故意戕害、實質是一種自覺的慢性自殺嗎?
但是人,到底比牲口耐得住折磨,因為人尤其是胸中有了文化的人,是有著難以泯滅的追求的。
就是這種追求,使他最終挺了過來,背負著一身的侮辱與傷害挺了過來。那個在患難之中給過他許多慰藉的尹舒拉,至今還記得陳我鴻老師在那灰暗的日子里向他說過的一段話:“人生很苦,有時真想一死了之。但是想想明天的世界上還有好多的好書沒有來得及讀,明天的世界上還有好多的山水沒有來得及瞧,也就不再想死了。”
讀書可以讓他走進與自己身處的世界決然不同的世界,可以讓他的心智獲得自由而純粹的飛翔,甚至可以讓他這個漂泊無定的苦人,得到真正的休息和滋補。畫史畫論,他達到了融會貫通的程度;中外文學,他有著廣泛的涉獵。
魯迅的《在酒樓上》,是陳我鴻喜愛的一篇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呂緯甫從昂揚前進頹入心灰、絕望與無奈的命運,讓陳我鴻發出了同病相憐的慨嘆,而彌漫在小說之中的魯迅的同情與嘆惋,又讓陳我鴻產生著深深的感動,從而感受到了可以傾訴可以依偎的溫暖。“呂緯甫”們的命運,還要重演甚至更要每況愈下嗎?誰會理會這個流浪無助的文人,在為國家與人民的命運所揪緊的憂慮?
只有山水才能真正洗滌他的憂傷,只有繪畫才能讓他抖落凈卑賤并讓囚禁的情懷得以暢然地揮灑。他會置身于青田太鶴山上那片有著數百年樹齡的古松之中,一聽就是半天,讓整個神魂化入松濤的奏鳴里。聽著聽著,他會淚水滾落,因為這是英雄般的悲愴和天使樣的安恬釀成的天籟啊!透過因苦難甚至暴虐的長久磨礪而變得糙鄙粗陋的樹皮,陳我鴻嗅到了充沛于年輪間的馨香,也領略了每一根松針上顫動著的青翠的暢想。
山水是他命運的寄托與再現,也是他創作靈感的源泉。他畫臺風中的大海與鳥,他畫煙雨蒼茫的象山港,他畫被雨水洗得清寒而又溫存的農家……他在顛沛流離之中,或討飯,或賣血,或在人們的嘲弄輕視之下的小工崗位上,一筆一筆地畫著。與現在汲汲于名利場上的大名氣、小名氣的書畫家們相比,他從來也沒有名聲大噪過,生前也沒有機會出版自己的畫集,更沒有發過什么橫財,簡直就是一個倒霉的落伍者。但是他不管這些,只顧一筆一筆地畫去,因為除了繪畫他已失去了一切,他不能再失去繪畫。他是在無法繪畫的日子里,一筆一筆畫過來的,雖然少,卻不止輟。把他的畫粉碎了,每一個碎片上都會浸透著他生命的骨血;把他的生命粉碎了,每一星筋肉上,又都會浸染著他的畫的顏色。
最終,也許什么都擁有的書畫家文學家,恰恰沒有了書畫文學,而什么都失去如陳我鴻者,卻可以擁有書法、文學或繪畫。雖然他沒去想,可他卻留下了真正的畫,還有雖然稀薄卻也真切的幸福。一如再禿頹的山,也會有頑強的野花、野樹要掙扎出巖縫的,小固然小,可那紅,那綠,不都可以獲得幸福并從而裝點人間的嗎?
六
還是要重新提起那個讓陳我鴻獲救的包裹。其實,讓陳我鴻獲救的是另一個女子,一個叫王鳳君的女子,因為那個包裹里所裝的古代字畫和外國名著,都是這個名叫王鳳君的女子買了送給他的。
早在陳我鴻于新昌縣立第一小學任教時,他就與同是該校教師的王鳳君相愛了。但是他們的相愛卻遭到了王鳳君家人的堅決反對。陳我鴻的農村出身,他貧寒的家境,以及他父親的腿疾和所從事的農村剃頭職業,都讓王鳳君的家人無法接受。而王鳳君在家人撮合下的婚姻,不僅拆散了一對戀人,也讓陳我鴻第一次嘗到了人生的苦澀。
承受著不幸的婚姻的王鳳君,依然期待著陳我鴻在中國繪畫史上的建樹,鼓勵陳我鴻考入浙江美院,并毅然出資幫助陳我鴻完成了全部學業。
王鳳君祖籍也是奉化,出生在上海一個家道相當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她看中了陳我鴻超常的悟性和勤奮好學的精神,即使在家人的反對下,也給家庭貧寒的陳我鴻以傾力支持,按時寄生活費和買書的錢。有時實在掛念了,就會趕到杭州的浙江美院看望陳我鴻,給他帶去錢與糧票,也給他帶去一個女性的鼓勵與柔情。最讓他們愜意與難忘的,是同逛陳我鴻喜歡的舊書店,遇到特別珍貴又是陳我鴻特別喜愛卻無錢購下的書畫時,王鳳君總會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溫嶺盤山道上的那個包裹里的古代書、畫,就是王鳳君這樣掏錢為陳我鴻買下的。當然,她也期待著他們相愛天空里的雨過天晴。
等到王鳳君離婚了,陳我鴻卻與楊鳳珍流浪去了。善良的王鳳君只好將思念化作祝禱,祝禱他們的平安。
愛,確實是無法忘記的。在十數年的流浪歲月里,衣物可以賣,自己的鮮血可以賣,就是這些王鳳君親手買下的書畫不能賣。這些書畫,不僅留存著一個非凡女子的愛,也留存著陳我鴻那次不能磨滅的初戀。
“文革”結束的當兒,家散了的陳我鴻正是為“落實政策”四處碰壁的時候。尚在獨身的王鳳君來了,為潦倒不堪的陳我鴻收拾起一個新家,一個再也不用奔波的新家。就為了陳我鴻已經有了的一群孩子,這個慈愛的女性不僅承擔起了撫養的責任,還斷然做出了不再生育自己孩子的決定。
1985年,山東曲阜,這個當年曾讓孔子流浪的地方,卻收留下了流浪的學子,陳我鴻被曲阜師范大學美術系聘為教師。為了陪伴自己的丈夫,為他料理生活,仍是教師的王鳳君不僅一同來到曲阜,還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
盼了一生的陳我鴻,終于可以放手教學、放手畫畫了。正是魚游水中,陽光溫暖的時候,流浪時“積攢”下的癌卻訕笑著襲來。
剛剛評上副教授的陳我鴻,生命戛然而止。
陳我鴻走了,王鳳君還在。這個又一次陷入孤獨之中的女性,執拗地也是頑強地生活著,將浸潤著丈夫氣息的家拾掇得井井有條。她依然將丈夫生前繪畫的桌子擦拭得纖塵不染,期待著半夜醒來,又看見丈夫深吸一口大雞牌香煙,抿一盅散裝的孔府老窖,拿起畫筆,進入到一種陶醉的境界里。
到底是連他晚年信奉的菩薩也無法將其送還,王鳳君便掏盡節衣縮食省下的錢,再拉點賬,籌措起為丈夫出版畫冊的大事來。誰也無法說清她受了多少的難。就為了請人為丈夫的畫集作序,她在上海一熬就是三個多月,送禮,求人,陪小心,等她說動了人家,答應作序的人卻又去世了。
去采訪她,小小的廳里的方桌下,放著一個竹籮筐,籮筐里正晾著白生生的大米。她說天熱,怕生蟲,這是陳我鴻喜歡吃的。臨別,她指給我看里屋,那里正滿滿騰騰碼著出版已快兩年的《陳我鴻畫冊》。
她知道丈夫是個寂寞的人,她才默默地陪伴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