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科連卡的手套

建筑師蓋房子，如果是地基打牢，框架建好，這座房子的大體模樣已經是有形可尋了。可是小說家卻不一樣，盡管故事框架搭起來了，可是小說還在烏有國里呢，也可以說決定這篇小說成敗更關鍵的時刻遠未到來。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故事框架的設計對于有經驗的創作者來講并不棘手，才子佳人，以怨報德，薄情女負心漢，昨日盟友今天仇敵，含冤昭雪、破鏡重圓……雖然都是最濫套的故事，卻可以寫成歷久常新的小說。講什么故事、寫什么題材，還看不出小說家的功夫，見功夫的在于這個故事的講法和講述過程中施展出來的本領。這好比從北京到上海，大家走的都是同一條路，但有心的人卻看到了完全不同的風景。好的小說家就要做這個有心人，要在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里發現陌生的風景。在創作中，那些大的故事框架彼此差別不大，而看似無關緊要之處或者沒有故事的地方，恰恰需要小說家的神來之筆，有時是寥寥幾筆就可能讓一塊渾金璞玉熠熠閃光。所謂“沒有故事的地方”在小說中處處可見。比如寫一對戀人見面，“見面”是敘述的指向，但兩人如何見面，見面后又做什么，諸多細節都需要小說家費神來設計。在兩個情節之間也有很多需要填補的空白。例如，一個情節是二人約定見面，下一個情節是見面后去商場買東西。那么在二人見面后到商場前這段時間里就是一塊空白。這一段時間小說家寫不寫，寫什么，又怎么寫？這對小說家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過于聰明和過于軟弱的作家都會躲開類似的糾纏，但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理論來看，他們可能因此錯過了這篇小說中最能放出光彩的地方，一個沒有難度和驚險的寫作是平庸的。而“空白”正是留給小說家展示他曠世奇功的地方，能夠贏得挑戰的人才可能躋身優秀小說家之列。

“尼科連卡的手套”出自托爾斯泰的成名作《童年》，這是一部情節上充滿空白的小說。作品講述的是一個貴族的兒童心靈成長的歷史，與高爾基那命運坎坷的童年相比，托爾斯泰筆下的《童年》都是些家庭生活的平淡場景，盡管心靈的挫折和折磨對于這個敏感的孩子來說是接二連三的事情，但是那種外在情節上的戲劇性沖突和命運的跌宕并不多，整個敘述是在這樣的語調和氣氛中展開的：“童年，無比幸福而又一去不返的童年！我怎能不愛它，怎能不陶醉在對它的回憶中？這些回憶使我精神振奮、心情舒暢，是我心靈快樂的源泉。”（引自草嬰譯《童年·少年·青年》，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7月版）“童年”這個題目太浩大了，又有多少雜亂無章的記憶要進入文本啊！我不能想象一個作者面對這樣題目的時候該如何下筆。這是一個容易讓作者茫然無措的題目，但老托爾斯泰寫得單純、明凈、簡潔，又不貧乏、單調。小說寫出了一個兒童在成長中與身處的世界最初接觸時留下的印象，以情節而論整個作品不過這么幾大塊：家庭教師與家中的日常生活、打獵與游戲、到莫斯科后的生活、外祖母的生日、母親的去世。這么簡單的情節卻能讓童年的生活生趣盎然地呈現在紙上，不能不令我們感嘆作者非凡的功力。說得具體一點，在這些戲劇性沖突不是很強的事件中，大量的情節空白是如何填補的，就成為衡量這部作品成敗的關鍵。窺一斑而知全豹，尼科連卡的手套的處理就很能說明問題，這是兩個大的情節之間的一段空白，前面一個情節是外祖母過生日，家中賀客盈門，將要到來的是盛大舞會的開始。這件事情發生在舞會前的一刻，這個敘述上的空白，可以不著筆墨以過渡性的某一句話敷衍過去，而把濃妝盛彩都集中在舞會上。事實上很多作品都是這么寫的，因為這一段的敘述中心就是舞會。但高明的作者會意識到直接著筆寫舞會往往費盡工夫卻達不到相應的效果。舞會前一刻的渲染，似火慢熱，一步步達到沸點，很多事情水到渠成又波轉曲回。這也符合人的一般心理：最重要最莊嚴的時刻可能是一瞬間的麻木感覺，而等待這一時刻到來時則每一個細節都刻骨銘心。老托爾斯泰正是在舞會開始的一刻，在讀者的閱讀期待都集中到舞會上時，突然節外生枝插進一個故事，通常的敘述節奏被打亂了，小說卻煥發出獨特的光彩來。

讓我們進入到《童年》的場景中：外祖母的生日也是孩子們的節日，整個家庭的氣氛是熱鬧的，對于平常過著循規蹈矩、繁文縟節的貴族生活的人們來說，這是一個可以放滯一下的特殊日子，是既興奮、激動，又膽怯、充滿期待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中，我們的主人公尼科連卡給外祖母生日的獻詩得到了贊揚，也與多日不見朋友會了面，更令他興奮的期待還在后面，那就是舞會的開始。尼科連卡如同所有的孩子一樣既有強烈的表現欲，又有著孩子的羞怯。這種非常復雜的心理狀態，在盛大的場合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問題是作者怎么將它寫出來呢？老托爾斯泰借助于一副手套來完成了這一切。先是謝遼查從客廳中出來，說看來要跳舞了，并從口袋中掏出一副新的羊皮手套，說：“我得戴上手套。”倘若大家都沒有手套也罷了，讓我們小主人公著急的是，別人有，而且還是新的。在舞會即將開始的千鈞一發的時刻，手套成為牽動這個舞會和小主人公心理的關鍵物件。他頭腦中先是焦急地反應：“怎么辦？我們沒有手套。”接下來的是行動：去找。此時，舞會開始前的這段時間空白已經被另外一個行動所填補，那就是找手套。它順理成章地將讀者的視線從舞會上轉移出來，從而使對舞會的描寫顯得更復雜和多視角；同時，舞會始終是一個被期待且高懸在頭上的一個時刻，這個時刻似乎不存在了（因為現在敘述的是找手套），但它是一顆即將引爆的定時炸彈，它又無時無刻不存在，并影響著主人公的行動（找手套就是為了參加舞會），它強化了焦慮，也增強了舞會在孩子心中的實際分量。而且，慌亂地尋找手套也將舞會前家中的喧鬧和混亂的氣氛襯托出來了。找手套在敘述中還承擔著更多的使命，因為有了時間緊迫的限制，它是呈現主人公心理狀態的好機會，手套的故事在作者筆下不斷延展，它甚至取代了舞會而成為真正的敘述主角。或者說，因為有了手套，這場舞會才有了實際的內容，否則舞會也將是敘述的一個空白，至少你依托什么來寫舞會？寫有誰參加了，誰的舞姿怎么好，跳了什么舞？這是非常平庸的描述，而且這種描述的客觀性，或者某種主觀地對氣氛的夸張，反倒像一個不會打扮的人涂滿了脂粉，沒有讓自己變得美麗，反而顯得更粗俗。

托爾斯泰讓尼科連卡翻遍抽屜找到的是一副出門用的綠色無指手套，還有一只大大的，又舊又臟的羊皮手套。相比于謝遼查的手套，顯得很寒磣，可他別無選擇，他只有戴上：“聚精會神地察看著我那只總是沾著墨水的中指。”非常傳神的一筆，大有屋破偏逢漏雨天的味道。所以，尼科連卡游移不定，內心在不斷地辯難：怎能這樣下去跳舞？可是不下去，大家也會找上來的。下去了人們問他為什么不跳舞，如果是回答手套的原因多難為情！“我該怎么辦？”作者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不久催促的人就來了，內心的緊張在這種敘述中得到了強化。伏洛嘉催他趕緊去邀請一位女伴，“跳舞馬上就要開始了”！仿佛沖鋒號已經吹響，如此緊張的時刻中，接下來卻是一個兒童輕喜劇般的場景，尼科連卡舉起了從臟手套里露出的兩個手指：“伏洛嘉，這事你沒有想到吧！”伏洛嘉表現的是不耐煩，接著“若無其事地添加說”，“接著，他沒再多想這件事，跑下樓去”。作者如果順勢寫他也認為此事嚴重可不可以？當然可以，但那真是平庸一筆，伏洛嘉不以為然是有前提的，這個前提恰恰凸顯了舞會在孩子們心理的位置，伏洛嘉哪里還顧得了尼科連卡的事情，所以他當然心不在焉地應付幾句就跑下去了。再進一步設想，如果伏洛嘉也跟著說此事嚴重，這兩個小孩子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小說怎么往下寫？伏洛嘉的反應雖然只是五六十字的一小段話，但老托爾斯泰處理得干凈利索，有時真得讓你不由得贊嘆大師就是大師，他不在于寫下了幾千萬字的巨著，而是在于哪怕是一片葉子樣的細節，他輕輕一撥便寫出了森林的浩瀚。尼科連卡面對這樣的反應感到：“他對待我認為十分重大的事那么冷靜，這使我放心。我完全忘了戴在左手上的破手套，連忙跑進客廳。”這是尼科連卡一方的心理，他在為自己尋找下樓的理由。尼科連卡的下樓，并不是以前的問題不存在了，而是更緊迫的問題轉移了他的精力，舞會開始了。這么期盼已久的場面怎么能缺了自己呢？所以，他進了客廳，待在外祖母的身旁又提起了這手套的問題，先是小聲說，接著是重復說，他越急外祖母越是沒有聽清，這里寫得也十分傳神。作者處處設法在延宕那個最尷尬的時刻到來，終于，外祖母突然捉住他的手，將他最擔心最尷尬的問題公布于眾：“你瞧，這個小伙子為了同您的女兒跳舞，打扮得多么漂亮呀。”手套引來了哄堂大笑，但隨著這笑聲，尼科連卡的情緒也立即發生了轉變，笑聲化解了心結，讓他融入到這片笑聲中：“手套這個插曲雖然也可能成為笑柄，但也給我帶來好處，使我在這個很可怕的客廳里感到自在，一點也不覺得局促不安。”接下來的一句話，似小主人公的人生經驗，也似作者的插說，但它道出了人的一種普遍的心理狀態：“靦腆的人的痛苦在于不知道人家對他的看法，一旦看法明確表達出來（不論是好是壞），痛苦也就消失了。”事情順利解決了，他如愿以償與自己喜歡的小姑娘宋尼奇卡歡快地跳起了舞蹈，手套的故事并未就此結束，它還有一個平靜的尾聲，宋尼奇卡在跳舞中問他：“您從哪里找到一只這么有趣的手套？”尼科連卡一直在擔心他的心上人會笑話他，會把他當作傻瓜。說哄堂大笑不要緊，他在乎的是心上人對他的印象，所以，“他這樣一問頓時使我感到十分輕松愉快”。一塊石頭落地，他解釋手套的來歷，兩個小孩子又有了新的話題。尼科連卡的手套讓喧鬧、雜亂的舞會有了敘述的重心，沿著這個重心作品搖曳多姿，十分引人。

托爾斯泰是在高加索炮兵部隊服役期間陸續完成《童年》的，這是他文學創作的起點，但正如《托爾斯泰傳》的作者莫德所說的那樣：“他一開始寫作就表現出他自己是一種新的小說風格的大師，注定了在以后的文學中要產生巨大的作用。”在后面莫德又解釋了這種不同之處在哪里：“他的故事平鋪直敘，正和日常生活同樣地平淡無奇。使它們具有魅力的是感情的表現——他的人物的心理和思想表現得這樣地貼切。所以，要翻譯他的作品，要讀他的作品，必須用比讀一般情節離奇的小說更精確更仔細更到家的功夫……”托爾斯泰表現的是心理的過程，而且他一直在探究這種心理是何以形成的，“平淡無奇”仿佛一個人的外表，而他的內心是波瀾的，托爾斯泰抓住的正是這個內心的變化，讓那些看似空白的地方有了非常充盈的內容。1852年7月3日年僅23歲的托爾斯泰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以“列·尼·”的署名寄出了《童年》，稿子是給當時很有名的文學雜志《現代人》，并給主編、詩人涅克拉索夫寫了信。一個月后，涅克拉索夫的回信是這樣寫的：“我讀了您的手稿。它寫得很有意思，所以我決定發表它。由于沒有看到續篇，我還不能說得太肯定，但是我覺得這部書的作者確有天才。至少，作者的傾向，內容的質樸和真實使這部作品具有毋庸置疑的優點。”據說，《童年》發表的時候，很少人知道它的作者就是托爾斯泰伯爵，以致屠格涅夫到托爾斯泰的妹妹家竭力稱贊這位不知名的作者所寫的新故事，接著就大聲朗誦，但妹妹覺得故事好像自己童年的經歷，于是多少猜出作者是自己的哥哥尼古拉。更有意思的是《現代人》雜志的編輯、作家潘納耶夫，據說那一陣子朋友千萬別在涅瓦大街上遇到他，否則他就會掏出雜志堅持要朗誦《童年》的一部分給你聽。不久，在西伯利亞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讀到了《童年》，他同樣被打動了，并寫信給一位朋友要打聽這位才華橫溢的“列·尼·”是誰……年輕的托爾斯泰一時成為俄國文壇的神話，這神話的創造靠的是他的天才，也是作品本身，出手不凡的《童年》本身就是不折不扣的經典，這是150年后讀來仍能讓人驚嘆的書，而且托爾斯泰所創造的奇跡不僅在他23歲，而是一直到他80高齡，這些都是今天的寫作者不能不認真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