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陳我
1923年12月22日,從南方休養(yǎng)回到北京不久的胡適就帶著大兒子胡祖望住進了北京西山“八大處”第八處證果寺西側的秘魔崖下,那里有他朋友胡垣的一處別墅。在當天的日記里他這樣記述那個夜晚的月色:“是夜為陰歷十五日,月色絕佳,頗多詩意。”正是這種“頗多詩意”,促使他當晚九點半寫下了那首著名的《秘魔崖月夜》: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月下歸來──
這凄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這樣一首意象朦朧雋美,情思窈渺幽約的自由體詩,寄托了胡適太多的心事與感念。它不僅吸引后世讀者不斷追尋探究胡適那位心頭人影的秘密,同時也讓本已名氣不俗的北京西山秘魔崖更具知名度與神秘感。
一
暮春時節(jié),我在北京開會,其間尋了一個好天氣,特地與朋友到西山“八大處”游覽,特意去尋找胡適的秘魔崖。
北京西山“八大處”素以“三山、八剎、十二景”著稱,所謂“八大處”即是以聞名于世的八座古剎而得名。“八大處”景區(qū)西、北、東三面環(huán)山,南為敞開的平原。山間巖壑幽邃,林木蔥郁,澗泉潺潺,是京西最為秀美之處。八座古剎依次排列即長安寺、靈光寺、三山庵、大悲寺、龍王堂、香界寺、寶珠洞、證果寺。沿山路拾級而上,一座座掩映在蒼松翠柏之中的寺廟,逐一出現(xiàn)在眼前。其中一、二處在山腳下,三處開始進入山麓,四、五、六處在半山腰,七處建在山頂,八處證果寺則在七處對面的盧師山上。我要去的秘魔崖則必須經(jīng)八處證果寺才能到。
證果寺位于西山余脈盧師山腰綠蔭深處,胡適詩中特意提到“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那是因為“八大處”的“三山”盧師、翠微、平坡是相連在一起的,證果寺雖在盧師山半腰,但卻與翠微山相對應。如此,在證果寺邊的秘魔崖下,自然會聽到“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證果寺始建于隋代仁壽年間,名“尸陀林”,至今已有1300多年歷史。唐天寶年間,因住在秘魔崖下,稱為“秘魔祖師”和“感應禪師”的江南高僧盧師主持尸陀林,所以此山稱為盧師山,此寺則改稱“感應寺”。元泰定三年(1326年)改稱“大天源延圣寺”,明景泰年間又易名“清涼寺”和“鎮(zhèn)海寺”,天順年間始稱今名證果寺。
因為以前來過“八大處”,所以此次略略走過長安寺、靈光寺等,就按著園內的導游指示牌直奔第八處證果寺。一路上暮春時節(jié)的山光水色撲面而來,到處都飄著淡淡的花香、草香和泥土的芳香。西山八大處多貓,路邊不時有三五成群的野貓在草叢間捉迷藏,悠閑而自在。那一天游人不多,我和朋友談著胡適的話題,不知不覺就到了證果寺的山門前。
這證果寺沿山而筑,山門建在高臺上,一眼看去頗為莊嚴。臺階很高很陡,很容易讓人生出高山仰止般的敬畏之感。山門外十多米處,有一眼一丈見方青條石圍砌的水池,名“青龍?zhí)丁薄G嗍旂澯小鞍Ⅰ襁_流”四字梵語,意思是“能覺知一切真理”。正是暮春多雨時節(jié),潭水溢出池口,近前即覺清涼可人。順著青條石階登到山門前,見門殿額上有“古剎證果寺”石刻,為明英宗朱祁鎮(zhèn)御筆。山門西側一株古槐繁茂奇?zhèn)ァ㈥幈螐V闊,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山門左右有兩通清道光二年所立龜蚨螭首石碑,西碑《鎮(zhèn)海寺舊碑記》為當朝內閣大學士、著名書法家祁雋藻所書;東碑《中興秘魔崖證果寺十方住持緣起碑》為翰林、著名書法家程恩澤手書。
進入寺內,站在寺院假山石畔,在花木扶疏中望寺外林壑峰巒,松濤起伏,陣陣涼爽之風吹來,頓覺心曠神怡。寺院西側是一組清雅的園林式建筑,穿過刻著唐人常建“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寶瓶形石門,順竹林曲徑,過涼風亭,進到刻有“秘魔崖”三字券門后即豁然開朗,眼前一黝暗巨巖凌空探出,形似一只張著大口的獅子,威猛而奇險,這就是我要尋找的秘魔崖。胡適的秘魔崖。
二
在胡適之前,秘魔崖雖然也有不俗的知名度,但在當代人眼里,在文人學士們看來,自從胡適在此居住過,在此寫作了《秘魔崖月夜》之后,這里才更具人文情結,更具文化的吸引力。然而當年胡適所借住的劉垣別墅早已不存,想尋找當年胡適在此活動的遺跡也幾無可能。只有崖邊的石室還在,據(jù)說唐時盧師和尚即居于此,所以巖洞就稱為“盧師洞”或“真武洞”。
我站在秘魔崖下,在一片春陽中仰首崖上,見巖石上刻著“天然幽谷”四個大字,還有許多題壁詩的斑駁痕跡,細細辨認,雖然不乏鴻儒絕唱,但大都為風雨剝蝕,只能看到翁同龢和林琴南等的作品。其中翁同龢那首詩的結句頗好:“何時霜葉下,同醉萬山秋。”表達了期待秋來萬山紅葉,共醉此處的山水情懷。民國著名旅行家田樹藩在其《西山名勝記》曾這樣描寫秘魔崖:“風景雅潔無比,游人每多留連。文人觀賞題壁,觸動詩情,到此更難舍去”。當年的翁同龢、林琴南是這樣,胡適想必更是這樣。
秘魔崖西側還有一座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所建的寬大敞軒,內懸木制匾額,上刻“招止亭”三字。匾下嵌一碑,上刻《秘摩崖招止亭記》。碑文作者為袁滌庵,內容記述袁氏在“八大處”興建別墅的原因和坐愛秘魔勝境之感懷。袁滌庵名翼,浙江嵊縣人,為民國著名實業(yè)家,是美籍華人航空科學家袁紹文的父親。田樹藩在其《西山名勝記》中曾記載了“八大處”的二十七所別墅,在介紹袁氏別墅時,說別墅主人為“某煤礦經(jīng)理袁悌庵”。可見他對袁滌庵并不了解。田氏說的“某煤礦”其實就是我的老家遼西北票煤礦。當年袁滌庵接替丁文江與劉垣任北票煤礦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此前他還于沈陽任過奉天造幣廠工程師。“九一八”事變后,他拒絕與日本侵略者合作,斷然關閉北票煤礦,隱居北京西山八大處,出資修繕證果寺和“招止亭”,并于證果寺東南建袁氏別墅。如今,袁氏別墅還在,但當年胡適住過的劉垣別墅卻不復存在了。
劉垣別墅當建于袁氏別墅之前,因為袁氏別墅是在胡適住此十年后的1933年才興建的。劉垣字厚生,江蘇常州市人,清末秀才,南洋公學師范生畢業(yè),是民國時期著名的實業(yè)家。他曾任張謇在南通創(chuàng)辦的大生第二紡織廠經(jīng)理,1913年還曾當過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熊希齡內閣的工商部與農商部次長。他在袁滌庵之前做過北票煤礦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當總經(jīng)理那段時間,北票煤礦日產(chǎn)量曾比原來提高2000多噸,從此成為效益最好的新式煤礦公司。劉厚生比胡適大20歲,兩人關系很好,1921年胡適到上海,火車上遇到他,一路上交談十分暢快。第二天胡適曾在日記里這樣記述他:“車中有劉厚生先生是最方便的事,因為他時常往來北京與上海之間,故鐵路上的侍者與廚子都認得他,他可以叫他們做中國菜,可以叫他們下去買西瓜來吃。我沾了他的方便不少。”這一次住進秘魔崖又是沾了劉厚生的光。
三
在住進秘魔崖之前的半年多時間里,胡適是在南方休養(yǎng)的。然而他休養(yǎng)的大部分時光都是與在杭州讀書的小表妹曹誠英在一起的。
曹誠英生于1902年,字珮聲,乳名行娟,是胡適三嫂的妹妹,家在績溪旺川,與胡適的上莊相隔五里。當年胡適跟江冬秀成婚時,曹誠英是四位伴娘中最出眾的一位。胡適稱她為“娟表妹”,她叫胡適“糜哥”(胡適小名“嗣糜”)。然而紅顏薄命,她未出生就由家庭包辦跟鄰村一個大戶之子胡冠英訂婚,17歲完婚,婚后考入杭州第一女子師范學校,預科一年,本科四年,給她上課的教師有朱自清、葉圣陶等著名新文學作家。由于曹誠英結婚三年仍無身孕,胡冠英在母親的安排下另娶了一個叫助云的小妾。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新女性的曹誠英立誓要解除婚約。當時,盡管有“湖畔詩社”的詩人汪靜之曾經(jīng)苦苦追求她,但她還是拒絕了這份情意。1921年5月,曹誠英寫信給胡適,請他為《安徽旅浙學會報》寫一篇序言,胡適欣然允諾,并于當年七月將序寄給曹誠英,從此兩人自胡適婚禮見面之后開始了通信聯(lián)系。
1923年4月29日,胡適從上海到杭州,這一次胡適在杭州住了四天,其間汪靜之約了曹誠英等在杭州的績溪同鄉(xiāng)去看望胡適,并陪同胡適游覽西湖。這是胡適時隔六年之后再次見到曹誠英,此時胡適32歲,曹誠英21歲。這次見面后,胡適寫了一首凄婉的《西湖》詩,從此二人雙雙墜入情網(wǎng)。為了曹誠英,胡適曾從上海三到杭州,并在南高峰煙霞洞的清修寺里與曹誠英朝朝暮暮,攜手繾綣,共度了三個月的“神仙生活”,后來又住進西湖邊的新新旅館,與小表妹遍游西湖名勝。這一場對于胡適來說有些驚心動魄的婚外戀,確實讓他難以自拔了。
臨近年底,胡適雖然人回到了北京,但情感仍然沉浸在杭州煙霞洞“神仙生活”的溫馨中。大凡血肉人生,醉魂魄,銘肌骨,寄身心者莫過于愛情。胡適一生所涉情愛之女性不下十余人,但最讓他跋涉于情愛苦旅的,在靈與肉中掙扎甚至做出反叛舉動想離婚的只有曹誠英一個人。離開杭州,離開心愛的娟表妹,他似乎不愿回到北京,更不愿意待在家中,12月22日,農歷十一月十五,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冬至,數(shù)九第一天,他不懼天寒地凍,還是住到了秘魔崖下。盡管早在半年之前丁文江曾給他寫信說:“無論如何,南方不是可以歇夏的地方。我的意思勸你從速回來,先住香山園,然后借住劉厚生秘魔崖的房子。他一時不到北京來,可以長期借住。”但那是說夏天在秘魔崖下可以避暑。現(xiàn)在,這樣一個數(shù)九隆冬之時,胡適卻要跑到西山秘魔崖下劉厚生的房子里,面對寒山古寺,清夜孤燈,他到底想做什么?
此時的胡適只想躲開鬧市與家庭。因為此前江冬秀已知悉他在煙霞洞與曹誠英的事,胡適已提出離婚而致使江冬秀發(fā)作,即人們盛傳的江冬秀曾以菜刀殺死兒子相威脅,迫使胡適打消離婚的念頭。總之此時的胡適只想一個人靜一靜。在思考家庭婚姻向何處去的同時,更想靜靜地回味在杭州,在煙霞洞的時光;回味與曹誠英一起在炎炎夏日里于深山古洞邊過的那種清靜、悠然、涼爽和詩意與溫情的生活;回味他們二人一起下棋、喝茶、賞月、游湖、觀濤、看日出、折桂花,耳鬢廝磨地一起讀一本書,講一個故事的情境。如今離開了杭州,離開了煙霞洞,離開了心中眷戀的“娟表妹”,“驅不走的情魔”讓他倍感黯然與神傷。望著農歷十一月十五翠微山巔那一輪皎潔清冷的山月,他想起了在南高峰下煙霞洞與曹誠英坐在亭中石上看月的情景,那是多么靜謐與溫馨的所在,多么讓人懷戀與難忘的時刻。而如今,雖然山月依舊,松濤依舊,但感受與心境卻截然不同。這正如他住進秘魔崖第二天寫的《暫時的安慰》所敘述那樣:
自從南高峰上那夜以后,
五個月不曾經(jīng)驗這樣神秘的境界了。
月光浸沒著孤寂的我,
轉溫潤了我的孤寂的心,
涼透了的肌骨都震動了;
翠微山上無數(shù)森嚴的黑影。
……
山寺的晚鐘,
秘魔崖的狗叫,
驚醒了我暫時的迷夢。
是的,暫時的!
“自從南高峰上那夜”,那是胡適心中永遠都忘不了的一夜,那是1923年6月他和曹誠英住進煙霞洞清修寺的那一夜。那大約也是農歷十五前后月亮最圓的一夜。可惜那一夜正是胡適從6月9日起突然中斷了日記寫作達三個月之久的日子,我們今天已無從知曉那個月夜的情形了。如今,五個月過去了,月光浸沒著他孤寂的心,涼透了他的肌骨。在這樣一個缺少了醉入魂魄的眼前人,只有一床清光的寒夜里,聽著“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望著月光輝映下窗紙上被山風吹亂的不斷晃動的松痕,胡適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淪肌浹髓般的痛苦。于是他揮筆寫下了《秘魔崖月夜》,從心頭涌出了一句堅定而感人肺腑的詩:“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四
秘魔崖的月色,依舊的月色,確實給了胡適鏤心劌骨般的感覺。他在寒冬里的秘魔崖一共住了九天,12月30日下山回到城里,因為那天是他和江冬秀結婚六周年的日子。這九天中,他補譯完了杜威《哲學的改造》第一章,作《戴氏哲學》第一章,和兒子祖望游了三山庵、靈光寺。其間,有多位朋友上山來看他,如蔣夢麟、湯爾和、胡敦元、張慰慈等。江冬秀也上山一次,或許是想緩解與胡適的緊張關系,她給胡適帶了許多來信,其中可能有曹誠英的,因為當天胡適曾給曹誠英回了一封信。30日那天,蔣夢麟和張慰慈來山上接他,他坐著他們的車到蔣家吃的晚飯,“談至深夜始歸家”。大概在與江冬秀結婚六周年的這一天,他們的關系開始緩和了。
然而,胡適心中還是忘不了曹誠英,忘不了煙霞洞和秘魔崖的月夜。在家或說在北京待了不到十天,他就于1924年1月8日去了天津,11日回到北京。1月13日那天是農歷“臘八”,“月色極好”,胡適與朋友在西山“石居”吃完晚飯后回到城里觀看《茶花女》影戲,戲中的情節(jié)深深地觸動了他,在當晚的日記中他寫道:“悲楚動人,鄉(xiāng)間養(yǎng)病一幕尤佳。全劇至馬克抱漫郎攝實戈而死,即閉幕,剪裁也還好。回家時,忽起大風,塵土蔽人,勉強睜眼看那將落的月,已朦朧作黃色,令人起憔悴的聯(lián)想。”這初八的月又讓胡適想起了什么,一定是想起了與曹誠英在一起看初八月色的日子。大風塵土中朦朧作黃色的月,那是不是期待不到好消息的曹誠英憔悴的面容?念及此,胡適寫下了七言四句的《石居》:
松針篩月上眉頭,心上凄清感舊游。
一樣半規(guī)初八月,照人狂態(tài)照人愁。
“一樣半規(guī)初八月”,同是農歷初八的半個月亮,但卻沒有同樣的心情來欣賞。胡適在江南休養(yǎng)期間一共經(jīng)歷了五個初八月,其中前三個是他與曹誠英在一起度過的,但因為他中斷了日記的寫作,后人難得其詳。第五個初八為1923年10月17日,那晚胡適在上海,沒有和曹誠英在一起,但第二天就收到了曹的信,第三天即起程又去了杭州。我們現(xiàn)在清楚的只有第四個初八月,那一天是1923年的9月18日,農歷八月初八。胡適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寫了兩副對子,兩把扇子。下午與娟下棋。夜間月色甚好,(今日陰歷初八)在月下坐,甚久。”胡適在日記中特意注明了“今日陰歷初八”,可見這初八的新月在他的記憶中是多么的深刻,所以在四個月之后的臘月初八這一天,他會油然記起他和曹誠英在煙霞洞久坐看山月的情形。這種縝密的心思,這種對所愛之人的深刻懷戀,也都是胡適對其他女人所不曾有過的。初八的新月可能是他們二人一生中的圖騰,是難以忘懷的紀念。因為在曹誠英的心中,這初八的新月也是終生難忘,時時提到的,直到15年后的1938年她給胡適寫信時,信尾依然畫著一彎新月。
五
或許是世間戀人都會有的心靈感應,第二天,胡適就收到了曹誠英的來信。這更讓他陷入對曹誠英的苦苦思念之中,以至煩悶難耐,在15日的日記中他寫道:“這十五日來,煩悶之至,什么事也不能做。”煩悶當然是由于江冬秀的大鬧,當然也有他與曹誠英的關系如何發(fā)展的問題。就在這一天,他記下了“前幾日曾戲寫”的《煩悶》一詩:
很想尋點事做,
卻又是這樣不能安坐。
要是玩玩罷,
又覺得閑的不好過。
提起筆來,
一天只寫得頭二百個字。
從來不曾這樣懶過,
也從來不曾這樣沒興致。
是啊,相戀中的思念是最幸福的,同時也是最痛苦的。這種思戀讓他不能工作,不能寫作,想做的只是夢一樣地苦苦地想著那個人,想著那個人的一顰一笑。于是他又順手寫下了只有兩句,后來讓他最得意的《小詩》:
剛忘了昨兒的夢,
又分明看見夢里的一笑。
這分明是抑制不住的愛情之夢想,剛忘了昨兒的夢,又看見她夢里的一笑,這分明是忘不了那個夢。癡癡艾艾,大學者也進入了精神病態(tài)之中。那些天,思念而不能安坐的胡適連每一天的日記都只記了十幾個字。1月27日,為排遣相思之苦,他又寫下了《江城子》一詞,再次想起他的秘魔崖感受,想起他的翠微山,他的明月夜:
翠微山上亂松鳴。
月凄清,
伴人行;
正是黃昏,人影不分明。
幾度半山回首望——
天那角,
一孤星。
時時高唱破昏冥,
一聲聲,
有誰聽?
我自高歌,我自遣哀情。
記得那回明月夜,
歌未歇,
有人迎。
胡適很擔心只身杭州的“一孤星”般的曹誠英,想到一個人在那里孤苦無憐,內心就有一種難以排遣的凄楚。既然無法與江冬秀離婚,當然也就不可能與心上人實現(xiàn)愛情的結合,只剩下孤苦的娟表妹一個人留在“天那角”如何是好。沒有人知道他的凄楚與無奈,他也只有在回憶中,在不斷的明月夜的意象里排解自己,獲取絲絲憂傷的甜蜜,來慰藉自己內心的不安與焦躁。
就是在這種對明月的記取中,胡適應付著苦澀的日子。在距杭州煙霞洞他與曹誠英攜手看月,相依相偎的日子一年之后的夏天,胡適到大連講課,然后又到北戴河休養(yǎng)。北戴河的山海明月,讓他又想起了和曹誠英在一起看山看月的日子,于是他寫下了《鵲橋仙·七夕》這首詞:
疏星幾點,
銀河淡淡,
新月遙遙相照。
雙星仍舊隔銀河,
難道相逢嫌早?
不須蛛盒,
不須瓜果,
不用深深私禱。
學他一歲一相逢,
那便是天孫奇巧。
去年的今天,我們兩人還在煙霞洞的明月星光下過著“神仙生活”,而今天則只能借七夕以寄相思,天上銀河兩岸的戀人還能一年一相會,而我們卻相隔云山,只能學他一歲一相逢,實際卻做不到。這首詞貌似淡淡,不著痕跡,實際上聯(lián)系這一年胡適的情思之苦,不免會感到字里行間的凄涼味道。正是與曹誠英的這種凄苦之情讓他悟出愛情的代價,這就是他后來給好友張慰慈扇子上寫的那句話:“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方法是要忍住痛苦。”
在胡適的情感生命里,愛情的痛苦是忍住了,但那個苦戀的人卻難以忘卻。從煙霞洞到秘魔崖,刻入他情感骨子里的,除了月夜以外,還有那“心頭的人影”。盡管他后來婚外情人不斷,也曾逢場作戲過,也曾藕斷絲連過,但他心底里總有著一個最堅固的影子,多少年山風都吹不散的影子,那就是曹誠英。
1948年之后。胡適與曹誠英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面,但直到晚年,胡適在他臺北南港“中央研究院”的寓所里,還是掛著那副他書寫的立軸:“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邊款云:“三十年前的詩句。”此外,這兩句他心頭上的詩他也不知寫了多少遍,以至在他送給徐悲鴻的前妻蔣碧微的書法條幅上寫的也是這兩句。很顯然,煙霞洞他與“娟表妹”相偎看月的那段“神仙生活”不僅回腸蕩氣在他的秘魔崖月夜里,也依舊纏綿在他的晚年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