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有描述賈科梅蒂雕塑作品的文字,都免不了孤獨二字。瘦長嶙峋的身軀仿佛路燈下的影子,步履艱難的疲態下意識地流露出來。行走的人、單腿的人在粗糙的表皮下仿佛隨時會如蠟燭般融化,并且深陷其中毫無辦法。賈科梅蒂承認這種孤獨,并且接受了自己的孤獨。他曾說,“我是孤獨的,因而被帶入了一種必然性,反對這必然性,你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只是我所是,我就堅不可摧。是我所是,且毫無保留,我的孤獨認出你的孤獨。”
戰后的歐洲,大部分雕塑家發覺很難從門類上迎接來自涂寫主義、表現主義繪畫風格的挑戰,但仍有部分藝術家確實從繪畫的范例中探索到一種新的方法,并借鑒非寫實藝術畫家的筆觸特質,將其轉換為另一類藝術媒介——雕塑的造型語言。賈科梅蒂即是如此,兼具油畫家、素描家和詩人身份的賈科梅蒂,將其素描和油畫作品中那些橫生的線條,粗糙的、皺縮的表面,空白、無表情的面容,自遠而觀的視角和比例,以雕塑的立體手段呈現出來,使這些形體展現出相互間及與觀者本身的荒蕪的遠離,最終使雕塑與此前不同而意蘊更深。
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超現實主義”創作之后,1934到1935年間的冬天,賈克梅蒂重新開始了以真人模特為對象的雕塑,這一舉動致使他和超現實主義者最終分道揚鑣。之后的十年里,賈克梅蒂極力尋找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先是面對真人模特的創作,而后轉向了基于記憶的創作。他想在雕塑中把握住人體的真實感,不是通過常規的寫實手法,而是再現從遠處瞥見某個人時感知到的那種空間上的整體印象。為了實現這樣的效果,他根據記憶創作了一些極小的雕塑,相形之下它們的底座顯得過于寬大。賈科梅蒂發現:他越繼續遵循縮小形狀的規模、細部的體積,就越能使其變得瘦小、細薄;在側面像中的形象也日益多變。他受到幻覺的推動和刺激,雕塑中反映出來的人類形象更接近于從遠處觀察人類時所見的真實,賈科梅蒂稱之為“修剪去空間的脂肪”。
二戰結束以后,賈克梅蒂發現,他可以把人體塑造得十分細長并忽略所有細節,這樣也能保持上述那種獨特的真實感。最初構思肢體系列雕塑是在1947年,藝術家做了一只手(La Main)、一個鼻子(Le Nez)和一個頭像(Tête sur tige)。腿是他第4件肢體雕塑,過程持續了10年,直到1958年才最終完成。這是一條極為瘦削、細長的腿,秉承賈科梅蒂一貫的風格,名為La Jambe的作品是賈科梅蒂分割的肢體雕塑系列中的一件。雕塑塑造了一個形單影只的腿部——是賈科梅蒂對戰時傷亡的痛苦記憶和揮之不去的焦慮的視覺體現,這樣的情緒在1940年代后期滲透了整個巴黎。賈科梅蒂的作品并非為未來者和成長者而作,而是將它們敬奉給不計其數的死者。這些瘦得只剩下存在的人成為了歐洲戰后時代精神的象征,后人也稱賈科梅蒂為“超存在主義藝術家”。
高挑細瘦的人體,鑿痕累累的不規則表面,典型的女性雕塑都是正面像,姿態僵硬而靜止,但卻充滿了存在主義的活力和戲劇效果;男性雕塑則多少都有些動作,主要是行走著的(如《行走的男子》),也有做手勢的(如《手指向某處的男子》)。賈科梅蒂的風格從此成型,另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形狀上枝杈較多,但同時又給人一種深植地面的感覺,與他們細長的四肢看上去有些矛盾。這種感覺的形成有賴于只比底面高出少許的底座,而人物的雙腳大而厚重,就像在底座上扎了根一樣。此外,賈克梅蒂還創作了幾組人體形狀較小的群雕,其中一些是設有背景環境的,例如《城市廣場II》。其具象的雕塑、繪畫中出現的形同鬼魅的、拉伸延長的形體仿佛是飽受戰爭折磨的新歐洲“人道主義”象征,受到讓·保羅·薩特的熱烈贊譽:以寓言的方式表達了深切的孤獨感、現代人的焦慮和被剝奪了的傳統的慰藉。而這在《城市廣場II》這樣的人物群雕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一名女子孑然獨立,四個男子漫無方向地在她身周忙碌地走動著。
也就在賈科梅蒂的雕塑被貼上“世界上最貴的雕塑”標簽那一年,Prada基金會聯手藝術家約翰·巴爾代薩里(John Baldessari,美國藝術家)在米蘭舉辦一場稱為“賈科梅蒂變奏曲”(The Giacometti Variation)的展覽,一系列高達15英尺的大型人物雕塑,正是將賈科梅蒂那些瘦長的雕塑再度拉伸的結果。對此,藝術家給出的解釋是,賈科梅蒂的雕塑人物是當今存在的最高挑、最瘦削的雕刻作品。現在的流行趨勢就是時裝模特要極高極瘦,這幾乎都成了一個必要條件。既然這是時代潮流,那為什么不把藝術和時裝兩者融合呢?
約翰·巴爾代薩里的作品引起了一場至今未解決的糾紛,展覽最終被迫關閉,此是后話。幾十年過去了,看著這些變形的女模特們,不由得讓人想起當年賈科梅蒂描述他的模特們所說的話:“當她們走在街上時,我看她們是妓女,當她們還原成人體站在我面前時,她們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