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慧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當我們在計算機中應用office系統程序進行繁簡字自動切換時,簡體“眾人”切換成繁體,變成“眾人”;當我們查閱《大正藏》電子版(CBETA)時,發現“眾”皆作“眾”。而“眾”字轉換為繁體時,實際上有兩個字形:“眾”與“衆”。那么我們采用“眾”的依據是什么?不少研究敦煌文獻的學者在其論文中涉及到敦煌寫本內容的錄入,他們將“眾”字多錄作“眾”形,而實際上,敦煌寫卷中“眾”字大部分作“衆”形,錄成“眾”是否又改變了敦煌寫卷本來的面貌?“眾”、“衆”二者到底是何種關系?
論及“眾”的“眾”與“衆”二形,現在我們一般會認為,“眾”在臺灣寫作“眾”,在大陸寫作“眾”而繁體作“衆”。我們翻閱《臺灣與大陸常用漢字對照字典》,編者在分析“眾/眾(衆)”字條時斷言:“在臺灣,衆是眾的異體字;在大陸,眾是衆的異體字。”[1]這一結論其實未能清晰地揭示兩字形之間的關系。今查考國務院1986年頒布的《簡化字總表》,其中“眾〔衆〕”字以繁簡字關系列出,而未列“眾”字;《簡化字 繁體字 選用字 異體字 對照表》[2]列出了“衆”、“眾”、“眾”三字形,它們之間的關系是:“衆”與“眾”是繁簡字關系,“衆”與“眾”是異體字關系。
從上述舉出的相關字典辭書對二者的闡釋,我們不難發現對“眾”的兩個繁體字形“眾”與“衆”關系的理解是模糊不清的。不僅如此,在古代字書中亦是如此,甚至出現二字形混用的情況。
為了弄清“眾”與“衆”兩者之間的關系及其發展演變,我們試作如下考辨。
《說文》[3]僅有“眾”而無“衆”。《說文·部》:“眾,,多也。從、目,眾意。”
《玉篇》[4]僅有“衆”而無“眾”。《玉篇·乑部》:“衆,之仲切,多也。”
我們再看看《漢語大字典》所列“衆”和“眾”字條,細細考察,發現《漢語大字典》在引用《說文》解釋此二字形時存在著問題:
“眾”在《漢語大字典》中屬“網”部。

“衆”在《漢語大字典》中屬“血”部。

《漢語大字典》在引用到《說文》時,出現了“衆”與“眾”混淆的情況。《說文·部》僅有“眾”,而無“衆”。由此可知,《漢語大字典》也未能搞清“衆”與“眾”二字形的差別,而是認為這二字形是完全一致的。
《隸辨》[5]中僅有“衆”而無“眾”。
《康熙字典·目部》[6]:“眾,《正字通》:‘從橫目,從,人數多也。目,數也。’《字匯》:‘眾,作衆,列血部,非。’”
《康熙字典·血部》:“衆,《字匯》:‘衆,同眾。’《正字通》:‘衆,眾字之訛。別詳目部。’”
從上面所舉出的字書中的解釋來看,關于“衆”與“眾”二形的關系,只有在《字匯》和《正字通》中有過正面的闡釋,認為“衆”乃“眾”之訛。那么為什么“眾”會訛變為“衆”?二字形之間的演變經歷了什么樣的階段?二者到底是怎樣的關系?
我們試比較“衆”和“眾”二字形上的區別。
《說文》是我國第一部以小篆為主體的字典,《玉篇》是繼其后第一部楷書字典。《說文》中僅有“眾”,《玉篇》中僅有“衆”,這之間經歷了漢字史上的大變革——隸變。在隸書中,可發現開始出現“眾”向“衆”轉變的情況。
《隸辨》第120頁“衆”字條下列出的隸書字形,也非常清晰地呈現出這一變化。“”:“《校官碑》:‘~儁挈圣。’”“”:“《桐柏廟碑》:‘安~劉瑗。’”“”:“《魏上尊號》:‘奏茂德苞~圣。’”“”:“《孔龢碑》:‘祠用~牲。’”
在漢魏時期敦煌隸書寫卷中,“眾”向“衆”轉變的情況亦是明顯,這里舉二例加以說明:日本《中村不折舊藏禹域墨書集成》(上冊)No3《〈法句譬喻經〉卷第三》“眾”作“”、“”、“”和“”,該寫卷是漢魏時期的隸書寫本,真實鮮明地反映出隸書“眾”的字形特點,從以上羅列出的四字形來看,原先“眾”的首筆添了一“丶”,后來“丶”慢慢演變為“丿”。在津藝038《〈華嚴經〉卷第十七》隸書寫卷中,“眾”作“”,該字形的首筆一短“丿”不明顯,當是處于“眾”向“衆”的轉變這一過渡階段。此類現象在敦煌隸書寫卷中比比皆是,此處不再一一贅言。
這種寫法是符合“隸變“規律的,可以從書寫的角度得以解釋。在隸變的過程中,人們為了求快速、順手和美觀等而導致了字形的訛變,這類“與表音義無關的隸變”的基本手段可以概括為“直、減、連、拆、添、移、曲、延、縮”等九種。[8]“眾”采取了“添”的基本手段,在首筆添了一“丿”,當是為了字勢的勻稱,使得字形更為美觀。
因求字形的美觀勻稱,隸變過程中“眾”字在首筆添加一短“丿”,這是第一次的訛變;其后,又采用了隸變“延”的手段發生了第二次訛變。“”和“血”字形相近,因此,由于書寫的習慣,書寫者往往容易將“”寫成我們熟知的“血”,這種字形在楷書中就成熟了。從小篆到隸書經歷了兩次訛變,這種現象體現了隸變的連續性。由此,我們可知“眾”與“衆”的演變過程是:“”→“”→“”→“”,現在以簡體“眾”作為規范字形。
通過上述取證分析,我們亦能清晰地理解《字匯》:‘眾,作衆,列血部,非。’和《正字通》:‘衆,眾字之訛。別詳目部。’所表達的意思。
從上文的論述中,我們大致知道“眾”與“衆”的發展演變過程,那么“眾”與“衆”二字形的關系該如何界定?如果僅僅將“衆”看成是“眾”字在經歷了隸變后的訛變字形,這是不合適的。因為“衆”在各個時期社會各階層的廣泛運用,以及規范字表中把“衆”列為“眾”的繁體字形,已經驗證了它的合理性與價值。我們可以把“眾”與“衆”看成是異體字的關系,但這種歸類顯得過于籠統,我們認為把“眾”與“衆”二字形歸結為“正俗關系”更為恰當,而且,這二者之間的正俗關系并非是一成不變的。
黃征師提出的俗字定義:“漢語俗字是漢字史上各個時期流行于各社會階層的不規范的異體字。”并且指出,“時有古今,字有遷革,昨日的俗字有的變成今日的正字,……正、俗往往隨時代的變遷而地位有所變遷。……學者們判別俗字的正字參考系,實際上是現在的通行繁體字。”[9]這給我們判定“眾”與“衆”的正、俗關系提供了很好的理論支撐。
《說文》時代,“眾”是規范漢字,隸變使文字由小篆向隸書轉變,這一階段文字的訛變最為劇烈,大量的俗字開始產生,“衆”字形出現并且開始運用,可以看作是“眾”的俗體;而隨著“衆”這一字形的運用越來越廣泛,使“衆”的地位不斷地提升,而“眾”慢慢地淡化出人們的使用領域,到了今日,“衆”已經成為正字,而“眾”退出了“正字”的位置而轉為“俗字”。所以此二者的正、俗關系亦隨著時代的變遷以及使用情況而發生了變化。“眾”和“衆”二者的關系可總結為:眾:正→俗;衆:俗→正。
總之,從“眾”到“衆”的字形演變,隸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眾”字形地位下降,“衆”字形地位上升的動態發展過程,反映出了“眾”、“衆”二字形正、俗關系的演變。如今當我們要把“眾”轉化為繁體,出現“眾”、“衆”二字時,應該有了選擇的依據。
[1]蘇培成編著.臺灣與大陸常用漢字對照字典.商務印書館,2010:179.
[2]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8.
[3][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許惟賢整理.說文解字注.鳳凰出版社,2007.12.
[4][梁]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中華書局,1987年7月影印.
[5][清]顧藹吉編撰.隸辨.中華書局,1986年4月影印,其第120頁有“衆”字條而無“眾”字條.
[6][清]陳廷敬,張玉書等編撰.王宏源新勘.康熙字典(修訂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4.
[7]范韌庵,李志賢,楊瑞昭,蔡錦寶編著.中國隸書大字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5.
[8]趙平安.隸變研究.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
[9]黃征.敦煌俗字典·前言.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