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元區各類債務危機的發酵和擴散,不僅對歐元貨幣體系帶來強大的沖擊,引起了人們對歐元未來的擔憂,也對“擬議”中的亞洲貨幣聯盟、美洲貨幣聯盟敲響了警鐘。那么,歐元區的危機是偶然還是必然?未來歐元的命運將會怎樣?沒有政治的統一,就不可能有貨幣的統一,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貨幣聯盟。由此,歐元區將會解體,歐元體系也會“土崩瓦解”。
經過了近50余年的實踐探索,又進行了40余年的理論準備,2002年1月1日,終于出現了由歐盟15個成員國組成的歐洲經濟貨幣聯盟,歐盟也由此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單一貨幣區。雖說只有短短的十年,似乎還不足以評判歐元的成敗,但這十年的經歷卻不僅證明了歐元的“生不逢時”,更讓歐元區各國體會到了歐元的命運多舛:前有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的“洗禮”,后有2009年底開始的希臘等國債務危機困擾,現在又遇上了西班牙的銀行業危機。
雖然在集體遭遇外部金融危機的威脅時,歐元區各國尚能共同應對,但在隨后發生的包括希臘、西班牙等國家在內的“內部”危機中,隱藏在歐元區不成熟的體制和制度背后的問題則暴露無遺:各國明爭暗斗,互相掣肘。雖然在最后關頭幾乎都沒有選擇地進行救助,但時機已失,措施無力,苛刻的條件還令受援國陷入惡性循環之中。實際上,造成希臘和西班牙等國危機的根源雖然很多,但歐元的使用也是其中重要的方面。在這樣一種利益糾葛、相互紛爭的形勢下,歐元區未來是土崩瓦解還是維系統一,歐元體系是行將崩潰還是繼續挺立,已成為大家共同關心的問題,也成為國際金融界必須解決的課題。
歐元區十年實踐的缺失
十年歐元不僅沒有實現歐元區經濟均衡,勞動力的自由流動也沒有出現。關于歐元區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問題,《齊魯晚報》曾做過很好的分析,認為希臘債務危機的背后,其實隱藏的正是歐元區的經濟失衡,這種失衡則是德國這樣的強勢國家與希臘這樣的弱勢國家之間的矛盾。德國作為歐元區最大的出口國,與希臘、葡萄牙、意大利等貿易伙伴之間產生了巨大的貿易盈余。德國就如同一個“制造國”與“出口國”,希臘等國則處于“消費國”的地位。事實上,德國通過購買國債等方式,也助長了這些“友邦”的無度消費與借貸。據相關數據,德國的銀行持有歐元區陷入債務困境國家大約2500億歐元的國債。另外,在2007年金融危機伊始,歐元區內的各成員國在利率問題上出現巨大分歧。德國堅持強勢利率,保持自己經濟的發展,希臘這樣的國家卻需要低利率來促進國家經濟的恢復。實際上,由于德國政府和行業工會一直在限制生產成本,德國的生產成本要遠遠低于歐元區內的其他國家,這也如同“變相的貨幣貶值”。關于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問題,本來歐盟一體化有四大基石,即商品、人員、服務和資本自由流通,但在2004年,歐盟東擴,一些中東歐國家加入歐盟,原來的成員國擔心這些新的國家利用廉價的勞動力進行“社會傾銷”,涌入相對富裕的國家,對勞動力市場形成沖擊,最終簽訂了一個勞動力自由流動過渡協議,對其中八個國家進行限制。到2011年底,該協議到期,但由于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加入后又重新簽訂了協議,也就意味著原來理想中的自由流動,現在在歐盟并不真正存在。2012年4月的英國《金融時報》透露,歐盟委員會通過了一項草案,建議消除對勞動力自由流動的限制。實際上,歐盟這一建議最終也會落空。因為草案要求取消對保加利亞和羅馬利亞工人流動的所有限制,這就可能在法國造成爭議,法國一直限制勞動力自由流動。此外,歐盟內部每個國家在危機之后內顧傾向非常明顯,民族國家的特性增強,對其他國家形成一種潛在歧視,一方面懷疑其他國家要向它發起“社會傾銷”,另一方面,一些國家存在國家和種族歧視,在甄別勞動力能力時存在以國或以民族作為區別,這些壁壘就使勞動力實際上不能自由流動。
歐元區成立是希臘和西班牙等國危機的直接根源。如果說歐債危機是由歐元區的成立造成的,雖然聽起來不舒服,但并沒有什么錯誤。當前,希臘危機“如火如荼”,西班牙危機火上澆油,令歐元區諸國為避免崩潰而疲于應付。從希臘的情況看,20世紀80年代,希臘公共負債相對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僅為41.6%,但隨著歐洲國家經濟一體化的日漸深入,“逆向選擇”開始出現:以希臘、葡萄牙為代表的一些經濟發展水平較低的國家,在工資、失業救濟等社會福利方面逐漸向德國、法國等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較高的國家看齊,支出越來越多。且由于工資及各種社會福利存在“粘性”,導致政府與私人部門的負債比率節節攀升,政府對債務高度依賴,在借新還舊的過程中不斷凈增新的債務,利息支出遠遠超出國家財政的支付能力,2011年預計將達到152%。再從西班牙的情況來看,其不同于希臘等歐洲債務危機國家,主要的問題不是政府債務,而是由房地產泡沫破裂引起的大量的銀行壞賬以及政府救助引發的主權債務危機。之所以造成房地產泡沫,是在于十多年前,在西班牙加入歐元區后開始的長達十年的繁榮期。造成這一繁榮的直接原因是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和房地產投資,而推動這一繁榮的條件就是貸款利率的明顯下降,銀行競相提供按揭產品,越來越多的人能夠貸款買房。也正是從2000年起,西班牙的房價增長速度超過了收入增長速度。這種情況延續了不到十年,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刺激下,西班牙房地產泡沫開始破裂。
歐元區的成立不能掩蓋其成員國為“一己之利”進行的政治欺騙和“爾虞我詐”。這里的“一己之利”既包括一個國家的,更包括一國政府(政客)的,也就是政客打著政府的幌子,政府打著民主的幌子,或者為了在大選與民意調查中取悅民眾,采用“愚民政策”,“飲鴆止渴”,或者通過各種途徑逃避歐盟委員會與歐洲央行的監管處罰。德國、法國這樣做了,其他國家也跟著做了。從發生危機的希臘來看,政府在2009年之前隱瞞了大量的財政虧空:2009年,希臘政府財政赤字和公共債務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預計分別為12.7%和113%,遠遠超過歐盟規定的3%和60%的標準。希臘總理帕潘德里歐新官上任,赫然發現前任給自己留下了巨大的財政虧空,希臘債務危機由此拉開大幕。實際上,早在2001年希臘加入歐元區之時,其財政赤字和負債率就不能滿足3%和60%兩個比例要求。為此,希臘求助于美國高盛,設計出一套“貨幣掉期交易”,為希臘政府掩蓋了一筆高達10億歐元的公共債務,從而使希臘在賬面上符合了歐元區成員國的標準。此外,高盛還為希臘設計了多種“斂財”卻不會使負債率上升的辦法,如將國家彩票業和航空稅等未來收入作為抵押來換取現金。實際上,希臘的這一做法也并非歐盟國家中的獨創,包括意大利、西班牙甚至德國等在內的一批國家也借助這一方法,使公共債務維持在占國內生產總值3%的指標之內。
危機發生后歐盟救助乏力。歐元區雖然表面上成立了,統一的貨幣也開始全面流通,但不可否認,加入歐元區的諸國都有自己獨立的利益和政治訴求,不可能“大公無私”地幫助其他國家,設身處地為其他國家著想。盡管在“危機”的逼迫下,歐元區也采取了一些救助措施,但這些都是在“不得不”的情況下采取的,而且都附加了苛刻的條件。
制度缺陷使歐元區國家集體救助無力,自我救助無門。首先,歐盟條約規定,歐元區國家沒有互相提供財政支持的義務,歐洲央行也不可為成員國政府提供融資。這種規定也是由其內部矛盾決定的:它們認為各國財政政策不同,節約型國家害怕財富被那些濫用財政的國家掠奪。其次,從歐盟集體來看,雖然歐盟有自身的財政預算,但預算規模十分有限,并且用于共同農業政策方面的支出已經達到其預算總支出的50%左右,有時甚至達到70%以上,這樣,可用于緩和成員國遭受不對稱沖擊的份額就所剩無幾。況且歐元區發生危機的也不止是希臘、西班牙,葡萄牙、愛爾蘭等國也在破產的邊緣掙扎,救得了一個,也救不了全部。再從國家個體來看,根據歐元區的制度設計,各成員國沒有貨幣發行權,也不具備獨立的貨幣政策,歐洲央行負責整個區域的貨幣發行與貨幣政策實施。在歐洲經濟一體化進程中,統一的貨幣使區域內的國家享受到了很多好處,在經濟景氣階段,這種安排促進了區域內外的貿易發展,降低了宏觀交易成本。然而,在“風暴”來臨時,陷入危機的國家無法因地制宜地執行貨幣政策,進而無法通過本幣貶值來縮小債務規模和增加本國出口產品的國際競爭力,只能通過緊縮財政、提高稅收等壓縮總需求的辦法增加償債資金來源,這使原本就不景氣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對此,冰島總統曾指出,冰島之所以能夠從破產的深淵中快速反彈,就是因為政府和央行能夠以自己的貨幣貶值,來推動本國產品出口,這是任何歐元區國家無法享受的“政策福利”。另一個高負債國家日本在2009年的負債率達到194.4%,比希臘更為嚴重,但日本卻沒成為重災區,其原因就在于日本負債的對象是日本國民,必要時可以發行日元;歐元區國家負債對象以其他成員國為主,并且沒有自主行使貨幣政策的權力,難以審時度勢,及時決策。英國政府正是看到了歐元區的制度缺陷,多次重申不會加入歐元區。
利益摩擦使歐元區國家在危機發生時不能及時行動。歐洲貨幣聯盟并不是歐元區國家的“良心發現”,而是包含著深層的政治動因。冷戰結束后,歐洲的政治平衡被打破,法國希望通過建立共同貨幣來防止德國重新統治歐洲,而德國則為了立足和“稱霸”世界,試圖建立一個歐洲政治同盟。在這種形勢下,其他國家則為了“搭便車”,也陸續參加了法德兩國領導的一體化進程。盡管一體化的形式出現了,但實質并不具備。比如在希臘債務危機出現時,對于歐洲貨幣聯盟的兩個最重要國家——德國和法國——的領導人來說,如何說服選民用自己的錢去援助另一個看起來并不相關的國家是相當困難的。事實上,歐盟國家的選民對歐共體這一概念的認可也非常有限,如70%的法國人認為,法國應該回歸法郎,而不是使用現在的歐元。德國民意調查顯示,超過六成的德國人擔心鄰國勞工涌入。正因為如此,也正因為預料到如此,在建立之初,歐盟就規定了避免互相提供財政支持的義務。
從最早發生危機的希臘的情況來看,雖然2009年12月11日歐元區成員國財長同意拿出300億歐元用于必要時救助希臘,但這僅僅是個意向,并沒有拿出“真金白銀”。而當希臘準備向IMF求助,IMF也能夠提供更為及時、低廉和專業的介入時,德國和法國就像受到“奇恥大辱”一樣表示反對。另據2012年5月14日《中國證券報》報道,截至當日,也就是在西班牙銀基亞銀行危機發生一周之后,以德國為首的部分歐洲國家仍對援助西班牙持強烈反對態度。不僅如此,歐洲央行5月30日還發表聲明稱,針對西班牙政府救助該國第三大銀行銀基亞的方案,歐央行“并未被征求意見,也未對西班牙銀行重組計劃發表立場”。此前據《金融時報》報道,歐洲央行已經否決了西班牙擬向銀基亞注入國債,以實現對該行資產重組的方案。
救助時附加苛刻的條件不僅激化了受救助國家的矛盾,也限制了該國的復蘇。2009年12月11日,歐元區成員國同意拿出300億歐元用于必要時救助希臘。但直到2010年4月26日,德國總理默克爾還表示,當希臘滿足相關條件,即采取進一步的節支措施,證明其能夠回歸可持續的經濟成長,德國才啟動援助程序。2012年2月21日凌晨,在經過長達13小時的會談之后,歐元區財長終于就1300億歐元的希臘二次救助計劃達成一致,與此同時,歐元區財長決定通過三個方面增強對希臘救助資金用途和效率上的監控和決策權。歐元區將設立一個賬戶,新的救援資金將進入這個賬戶。這意味著歐元區的救援資金將不再進入希臘政府賬戶,而是另外新設的一個托管賬戶。這使歐洲決策者對救援資金的使用有了更進一步監督和控制的權力。同時,在第一輪救助過程中,歐盟已經在希臘派駐工作組。但根據二次救助方案,歐元區決策者將增加駐扎在希臘的督查小組的人數,并且這種駐扎可能會是較長期的。此外,在二次救助計劃中,希臘政府被附加一定義務,即希臘政府需要承擔所發行債券的違約責任。
歐元區危機的制度根源
政治不統一是歐元區運行過程中存在的致命缺陷。本來,政治和經濟是一對“孿生兄弟”。對內而言,只有國家政策的實施刺激了經濟發展、社會進步和民生改善,民眾才會擁護政權;對外而言,國家之間的合作必須以共同政治經濟利益為基礎,才能形成聯盟。各國政權的存在是國家間政治經濟聯盟存在的前提,而國家間的政治經濟聯盟只有為其成員國政權服務,才能存在下去。在當前條件下,貨幣不僅僅是社會生產和生活的一個元素,而是凌駕于國家經濟和政治之上、影響和控制著人們日常生產生活、決定著國家經濟命脈和政治前途的一個根本要素。最優貨幣區理論采用了西方經濟學慣用的思維方式,“見木不見林”,純粹從經濟的角度研究其產生和存在的條件,決定了其“先天不足、后缺營養”。從現實來看,即使是1999年最初就使用歐元的幾個成員國,在經濟制度、勞動力市場、社會福利等各個方面也存在著非常大的差異。歐洲各國出于貿易往來和應對周期性經濟危機的需要,彼此之間需要互通有無,在關稅、匯率等方面需要共同條款,但是,各國畢竟處于資本主義不同發展階段,有著不同的歷史任務和發展要求。面對同一外部經濟刺激,不同國家依據本國經濟增長水平、勞動力就業情況、通貨膨脹水平、國際收支情況等經濟指標,應審時度勢,采取不同的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以期達到維護本國利益的目的,從而維護政府當局的統治。完全統一的貨幣政策也許有利于歐元區整體經濟的復蘇和發展,但是這一過程必定需要一些成員國以大局為重,付出代價。然而,這是任何成員國所不愿面對的,故而統一的貨幣政策對于這些不愿做出犧牲的國家而言,實行起來阻力重重,從而會影響整個歐元區的利益。
即便是在有共同利益的情況下,利益如何劃分,依據什么劃分,常常成為成員國之間爭論的焦點,從而使歐元這個代表共同利益的貨幣符號只能成為一種形式上的貨幣。事實上,由希臘債務危機而引發的歐元危機,就是歐元區內部各國利益差異性的表現。德國法蘭克福大學金融研究中心總裁,曾任歐洲央行執委會委員的馬爾伊辛承認:“在尚未建立一個政治聯盟的情況下就創立貨幣聯盟,是一種本末倒置的行為?!甭槭±砉W院安全研究項目成員大衛?韋伯格認為,歐元機制本身存在著致命的弊端,即缺乏必要的政治支持,卻空談統一貨幣和統一經濟,本末倒置,這就是矛盾的根源。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格曼表示,歐洲經濟與貨幣一體化進程遠超過政治親密程度。許多歐洲國家經濟聯系非常緊密,并采用共同貨幣,但歐洲缺少應對整體性危機所需的協調機構。這是歐洲迄今未采取具體財政措施的主要原因之一,沒有一個足以承擔歐洲經濟責任的機構。相反,歐洲各國財政政策各自為政,多數國家不愿為“他人瓦上霜”承擔巨額債務。另一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米爾頓?弗里德曼預言,一旦全球經濟發生震蕩,歐元區即陷入分裂。
結論與啟示
不論是希臘等國的債務危機,還是西班牙的銀行業危機,都是歐元區成立后各種矛盾積累的結果,不僅暴露出最優貨幣區理論的缺陷,更使歐元區諸國的制度缺陷和國家間矛盾顯露無遺。雖然在1991年12月歐共體12國在荷蘭馬斯特里赫特簽署《經濟與貨幣聯盟條約》的同時,也簽署了《政治聯盟條約》,但這份1990年4月由法國總統密特朗與德國總理科爾共同提出的《政治聯盟條約》,除了對外交和防務等一些重大問題有明確的規定之外,只在“理論”上約定了“歐洲公民身份”,建立了微不足道的“協調基金”。這種好的愿望和微小的力量不足以“覆蓋”國家間的差異,更不足以應對希臘、西班牙這樣的危機。應該承認,一個國家內部的不同區域在發展上會有差別,歐洲貨幣聯盟內部,不同國家間經濟發展條件和經濟實力也會有差別。
未來的歐元區是繼續挺立,還是土崩瓦解,取決于各成員國之間的政治一體化程度,取決于它們能否放棄自己的利益,在嚴格“自掃門前雪”的同時還管“他人瓦上霜”。這將是歐元區國家在做出加入歐元區的決定之后面臨的又一次更艱難的抉擇。如果各國能夠放棄自己的過多利益而逐步實現政治聯盟,那么,歐元區的未來將光明一片。但如果仍然像目前的情況,則希臘等國的公共債務危機和西班牙的銀行業危機將可能為歐元敲響“喪鐘”。
由此,試圖建立亞洲貨幣聯盟或者美洲貨幣聯盟的探索在理論上可能不通,在現實中則可能缺乏可行性和條件。未來的世界貨幣是美元一幣獨大,還是多種貨幣并行,完全取決于是美國經濟超強還是多國齊頭并進。這既不是理論上的問題,也不是政治上的問題,而是國家綜合實力的問題。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