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在那轉念之間,人生的諸多悲喜就從此注定。
那是個人才匱乏的年代。他剛剛高中畢業,風華正茂,是十里八村少有的文化人。在他邁出校門扛著行李回到家的當天,鄉里便派了人來,說文書的職位空缺。正當他興致勃勃地出門,滿懷憧憬地跟著來人去鄉里報到時,住在窮山溝里的親戚一腳踏進門來,與他撞了個滿懷。
只見親戚滿頭的亂發,被汗水梳理得條條縷縷,不規則地粘貼在前額上。親戚進得門來,“撲通”一聲,把半袋地瓜撂在地上,扯起前襟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一把扯住他的行李卷,急切地問:“你,你這是要去哪里?”
當得知他要去鄉里做文書,親戚的眼圈馬上紅了,七尺男子像個無助的婦人似的,邊抹著淚,邊絮絮叨叨:山里窮,沒有老師愿意去那里,娃兒們念書不容易,必須翻過兩座大山,山路崎嶇而險峻……前幾天就有兩個孩子在雨天出了事……
一頭是躍出農門,有遠大輝煌的前程,一頭是進入深山,與世隔絕,過艱苦的生活。生活竟然以這樣一道艱難的選擇題,殘酷地呈現在這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面前,他一時難以抉擇,心沉甸甸的,如同塞進了千斤巨石。
可說不清為什么,那些從未謀面的山里娃,一張張臉龐稚氣而模糊,可那一雙雙閃爍著對知識渴求的眼睛卻亮晶晶的,像遠天的星星,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啊,晃啊。兩種版本的生活,如同蒙太奇般在他眼前交替晃動……
他隨著親戚來到了大山深處。
盡管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山地貧瘠,莊稼稀疏,孱弱不堪;山路狹窄,坑坑洼洼,布滿石頭;茅草屋又矮又小,大人和孩子們各個衣衫襤褸。
他到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小山村里飛來飛去,不到一支煙的功夫,熱情純樸的山民就把親戚家擠了個水泄不通。大人們說著熱辣辣的話語,孩子們不再嬉笑,爭著擠到他面前,脆生生地叫他“老師”。聽著那一聲聲“老師”,他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溫柔地擊中,一下子醉了。
第二天,他就開始上課了。這是一群怎樣的學生啊,大的有十五六,小的有七八歲,大的肩頭還背著四五歲的小孩,小的懷里還抱著更小的。他從漢語拼音開始教起,反反復復,一絲不茍。看著孩子們不厭其煩認真學習,他心中的欣慰化作了一股潺潺流淌的小溪,叮叮咚咚地唱起了歌。沒有教材,他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編寫,編那些朗朗上口的兒歌,或者寫一些淺顯易懂的文章。
放假的時候,他幾經周折,買來了教材。從此,他一板一眼地給孩子們上起了課,他的學校也成了像模像樣的鄉村小學。
一晃幾年過去了,他教的孩子們雖只上了四五年學,而大一些的竟完全達到了初中生水平,于是他鼓勵孩子們參加中考,居然各個都考上了高中。
整個小村都沸騰了!
為了表示感激,山民們送來了幾個煮熟的雞蛋,有的提來了滿滿一籃核桃,有的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
白發蒼蒼的老村長抖著胡須,顫巍巍地說:孩子,有誰能把教書做得像你這樣好。你就是我們全村的恩人啊!說著向他深深鞠躬,全村的老少男女也齊刷刷地給他三鞠躬??粗粡垙埳n老的,年輕的,稚嫩的面孔,他哭了,當然不是出于悲傷。
時間如山間流水,潺潺流淌,向不知名的遠方流去。轉眼間他就到了結婚的年齡,全家人為他著急。老父親三番五次上山,逼他回去娶妻生子,過平凡的小日子。他拗不過,趁放假的時候,才回了一趟家,娶了媳婦,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可是一開學,他就像得到了神秘的召喚似的,全然不顧念新婚妻子的眼淚,不顧及白發爹娘的勸阻,又一頭扎進了大山深處。
由于山里氣候潮濕,他得了嚴重的氣管疾病,后來又染上了很重的風濕病。妻子哀哀地哭著求他回家治病,父母老淚縱橫,跪著求他離開這里,村民們也紛紛勸他回去養病,可他說,我走了,山里的孩子們咋辦?孩子們不能不上學,不能不讀書啊!
放假的時候他才走出大山,到縣城醫院看病,但是效果也不太好,又是幾年過去了,爹娘去世,他便很少回去了,甚至連放假也留在山里。入夜的時候,大人們便常常聽到他的笛聲,幽咽婉轉,如同曠野的山風那樣,聽了讓人不禁心思沉沉。可是,第二天,他又陽光燦爛地站在講臺上。
后來,聽大人們嘀嘀咕咕,說他妻子外面有了人。于是,他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教書上。孩子們沒有本了,都是他出錢來買;誰家的老人生病了,他也幫一把;誰家的孩子交不起學費了,他就用自己的錢墊著。
二十年的時光說來漫長,其實也彈指一揮間。當年風華正茂的青年,成了茍延殘喘步履蹣跚的垂垂老者,如一棵漸漸枯萎的老樹一樣,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他已經無力勝任教學工作。雖然山民們一再挽留他,說家家戶戶輪流照顧他,為他養老送終。奈何他去意堅定如鐵,最后他執意回到了那個徒具形式的家。
聽說回家的第二年他便去世了,他一生沒有子嗣,沒有積蓄,一直是個代課教師??伤麨樾∩酱迮囵B出了16位大學生,培養出了20多名中專生。
他的墳頭總有束束的野菊花,入眼處,竟是滿滿一掬的高貴與仰慕。是啊,這個世界上,有什么詞匯能闡釋他這一生?
愛,唯有愛!
他是我的老師,我就是當年那小山村里的一名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