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像此刻車窗外的風景,快得仿佛靜止,可我卻清楚地知道靜止的不是時間,不是風景,而是自己,真實存在卻形同虛設,不過是一具被習慣和意識操縱的行尸走肉,可憐又可笑。終于到了B城,不禁舒了口氣,三天的火車旅途讓人對那個被鐵皮所包裹的空間著實厭惡,只是現在拖著疲倦的軀體和累贅的行李連厭惡的心情都懶得有,大概認真去厭惡計較什么也是要花掉很多氣力的吧。
來到一棟老式公寓門前,按響門鈴,開門的是一個身著睡衣,面色略顯蒼白的年輕男子,“請問是你要尋找室友的嗎?”我仔細打量著他然后說道。
“是的,請進來吧。”
“嗯,謝謝。”
他回到房間鉆進被窩,“不好意思,我昨天上的是夜班,你不介意我躺著和你說話吧。”
“哦,沒關系的。”我點點頭。
“打算在這里住多久?”他問。
“兩,三個月吧。”我說。
他翻了個身,“那蠻久的。對了,有一個條件就是早上你不能太吵,畢竟我還是要睡覺的,其余的就自便了,空房間在隔壁,有床、桌子、電視和空調。”
“嗯,知道了,謝謝。”
“別客氣,以后大家就住一起了,安放行李的時候輕點,我叫張梓。”
“好的,我叫習遠。”
關于我的其他信息,他都沒有問,似乎是根本不想了解,或許是真的很累不想說話,我無從知曉。房間里沾滿了灰塵,很久沒人住了吧,簡單地打掃了一番后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那些密密麻麻讓人暈眩的花紋,不知不覺閉上眼睛,再無力睜開,即使陽光透過窗戶使整個房間亮得刺眼,只想這樣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蓋上了被子,走出房間,是來自張梓的問候,“你醒了。”
“嗯。”
“洗個臉,一起出去吃點東西怎么樣?”
他這么一說我的肚子真有些餓了,在火車上就沒怎么進食,“好吧。”我說。
“你睡覺也不蓋個被子什么的,感冒了傳染給我怎么辦!”他怪罪地說。
走進衛生間,看到鏡子里的我,臉上的胡子就像茂盛的黑色森林,眼睛紅得像黃昏的太陽,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樣子———哪怕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不會覺得疲憊的日子終于一去不返,張梓進來看見發呆的我笑著說:“別看啦,動作麻利點。”
十一月了,夜晚街上冷清得幾乎沒什么生氣,嘴巴里出來的氣息是清晰地蒼白,偶然間看見一對年輕情侶挽著手慢慢走著,突然他們停下,女孩子哭著說:“你到底有沒有在乎過我?”男孩子似乎是不耐煩了,“我又做錯了什么啊?”女孩子立刻轉身就走,其實男孩子應該在女孩子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就抱著她,彼此的溫度就可以融化一切的隔閡,這是我的想法,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愿意為一個人努力的話,那么什么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我沉溺于過去,像一只在鍋里游泳的青蛙,水漸漸加熱也不會有所發覺,不愿逃出,直到死亡,我就是那只青蛙,懷念過去的所有,甚至愿意去死。不過很可笑的是,死是這個世界上最無力的東西,無法改變什么,我懷念的除了家人與朋友,最多的部分就是聞琳,從我們的第一次相遇,第一次擁抱開始,她的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美麗得像一個童話。
八年前,我二十二歲,大三。
室友甲打來電話:“習遠習遠,快起床了,老師要點名了,快過來,點不著名的期中不給及格。”
真是撞槍口上了,老師一學期都難得點一次名,今天是怎么了,難道是吃錯藥了?繃緊神經洗漱完畢抱上書就沖向教學樓,跑到樓梯口稀里糊涂地撞到一個女生,撿起書扔下一句“對不起”就繼續狂奔。慶幸的是,當我站在教室門口時,老師正好念到我的名字,他不陰不陽地說:“其實嘛,你這個情況是完全可以不用來的,進來吧。”我內心波瀾起伏表面卻風平浪靜地走進去。
晚上的通修課,教室坐滿了人,只剩下一個座位。“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位置沒人坐嗎?”
“是的,沒有。”
“謝謝。”說完我才發現這個女生早上見過。
“是你啊。”她驚訝地說。
“是我。”
“你早上都沒有好好道歉呢。”她有些生氣。
“可是我說過‘對不起’了啊。”我解釋說。
“對不起有用嗎,要是我受傷了怎么辦?”
“我……我……”
“把你電話給我,我受了傷你得負全部責任。”
后來,我才知道她壓根沒受傷。
后來,我才知道她叫聞琳。
后來,我才知道自己很喜歡這個女生。
后來……在一起……
“習遠,你是哪里人?”張梓端起手中的咖啡。
“A城人。”
“來這里干什么?”
“剛剛辭掉工作,想輕松一下。”
“哦,這樣啊,你多大?”
“三十。”
“很巧,我也三十,怎么還沒結婚嗎?”
“沒想過。”我說。
“呵呵。”
“以前有過一個女朋友,都和她準備結婚了。”
“后來呢?”張梓問。
“沒有后來了。”
“哦。”
“你呢?”我問。
“我是不想,自由自在挺好。”他玩世不恭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又說:“我的工作是調酒師,有空來我們酒吧,我請你喝酒。”
接下來和他相處的幾個星期里,發現他有很多奇怪的習慣,很難想象一個非宗教信仰者在很多時候虔誠地祈禱,一個非常沒有規律的人卻總是在每個星期一在陽臺上放一支新鮮的紅玫瑰,矛盾到極致的人,我想。
六年前,我二十四歲,大學畢業。
早晨,手機響個不停,按下接聽,“習遠,起床了。”
中午,手機又響個不停,“習遠,吃飯了。”
晚上,手機還是響個不停,“習遠,不準熬夜。”
我從不相信什么緣分,什么命中注定,可是每當看見聞琳或是聽到她的聲音,心里的不滿和反對都會變成了乖乖的“哦”、“嗯”、“好的”,以至于我現在無話可說的時候大都用這些詞,然后不得不相信有種叫宿命的東西,冥冥中牽引著你在人山人海里找到和你完全相配的人,性格、習慣甚至說話的語氣、微笑的表情,這樣的女生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吧。
畢業的時候,大部分的戀人都分的差不多了,一刀兩斷干干凈凈的,也有糾纏不清藕斷絲連的。我和聞琳屬于哪一種呢,是百年好合海枯石爛的吧,逃過了畢業分手的詛咒。每次聞琳定定地看著我的時候,我都在心里反復默念“非你不娶”,這就是我的愿望和夢想。小時候,某年冬天看見一只在寒風中掙扎的蝴蝶,問媽媽:“這只蝴蝶怎么還能飛啊?”“因為這是它的夢想啊,為了夢想再怎么樣付出犧牲甚至交付生命都是值得的,這樣才不會遺憾。”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么現在的我已經清晰的知道我的夢想,就是和聞琳在一起過一輩子,我這么想是不是很沒出息,如果沒有聞琳,我將失去意義,我固執于此。
酒吧里的喧囂熱鬧與寂靜的黑夜相比儼然兩個世界,到處是紅綠斑駁的光影和搖擺不息的身影,可以輕易嗅到酒精與煙草特殊的混合氣味和男男女女的曖昧,透過酒杯看著人群,那些變了形的身影仿佛是空虛抓狂的靈魂,迫不及待地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寄托,又像是饑餓難耐的吸血鬼紅著雙眼覓食新鮮血液,任何的壓抑都被酒精催化成縱情恣意,升華成揮霍與泡影。
“這酒味道不錯吧。”張梓說。
“還好,后勁挺大。”
“它fiaTD2pbFMOORh9kuVyzlA==叫紅玫瑰。”
“因為顏色嗎?”
“不僅是這個原因,你剛才也說了嘛,它的后勁很大,你不覺得就像玫瑰嗎,濃烈奔放。”
我再沒有說話,一杯接著一杯,直到酒精將意識麻痹全無,從來沒有這樣醉過,渾身乏力睡倒在了吧臺上。
第二天,睜開眼睛,橘黃色的夕陽照在臉上,準確地說是張梓進我的房間拉開窗簾,讓該死的光照得我無法再睡下去。
昨天你吐臟了我的床單,記得洗掉。”他轉身離開。
“嗯。”
他總是找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折騰著你正在溫暖夢想的神經,這就不難解釋他找室友是如此困難。但他似乎又不是那么惹人厭,只是有些事情做得不合時宜。
三年前,我二十七歲,準備結婚。
“聞琳。”
“嗯?怎么了?”
“那個……那個……”我支支吾吾地說。
“什么?”
“結婚。”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好啊。”
“這么快就答應,不仔細考慮一下嗎?”
“不了。”聞琳說,她就是這樣的女孩子,爽快到說什么就是什么。
“什么時候?”我問。
“就明天吧,二月十四。”
明天是我和聞琳在一起的第五個情人節,過了明天就再無彼此。
可是,在明天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有一個形容詞叫殘酷,唯一的用途是區分現實與童話,于是,過了明天就再無明天。
我一直在想小時候看到的那只蝴蝶,盡管再怎么努力還是逃不出死亡,就像自己,盡管心里念了N遍的“非你不娶”卻最終沒有得償所愿,聞琳就是我千辛萬苦但沒實現的夢。二月十四日的那天,陽光明媚得像白化病人的臉,聞琳忽然就變成了一抹鮮紅,銘刻在慘白的冬天和那個不堪的情人節,那個醉醺醺的車主從車里出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然后駕車逃逸,那張渾渾噩噩丑陋的面目也如同白紙黑字一清二楚于我的心里。
一年前,接到來A城學長的電話,因為工作的關系,他偶然得知,那個肇事逃逸的車主到現在還安然無恙,在家庭背景的庇護下逃過法律的制裁,有些時候是不能單純相信法律,因為執行法律的人未必都各個可信。
“你怎么不回家?”我問張梓。
“這里就是我的家。”他點上一支煙。
“我是說你的家人。"
“我想他們都不愿見我的。”張梓低下頭。
“因為三年前嗎?”
“是啊,習遠。”他故意在我的名字上加重語氣,有什么用意似的。
“你的名字根本不是張梓。”我盯著他的眼睛。
“那是什么?”
“三年前,你叫張辛。”
“哦,你知道啊,我也認識你的。”
“我?”
“你是聞琳的男友,那個去世的女孩子。”
我有些驚訝。
“三年來,我沒有一天是心安的,每天睡眠里都是噩夢,生不如死,所以我選擇在夜間工作。”
他起身走進我的房間,利索地拎起我的箱子,“你不要以為這些話只是我的敷衍。”他面無表情地拿出箱子里的刀具,“從你第一天來我就知道你是誰,你要干什么,不過我意外的是你明明有很多機會卻遲遲不下手,怎么了?不敢還是心軟。”我死死地看著他。
“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去死,只是一直在等待,到底在等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現在終于知道原來我是在等你。”他低沉著聲音說。
“等我?”
“我醉生夢死地活著,靠藥品尋求精神上的快感和心理安慰,可是每次醒來時又更加痛苦。”他顫抖著手把煙點燃,“在恨自己的人面前解脫應該算是贖罪吧。”
他脫掉上衣,尖銳的刀尖慢慢刺入,表情不知是痛苦還是解脫所帶來的釋懷,紅色的枝蔓在他的胸膛上漸漸綻放,宛如一朵炙熱濃烈的紅玫瑰。(編輯·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