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很多名人的故居,可只有在李香君的故居,感覺到從未有過的逼仄與蕭瑟。
外面的商業街正是人聲鼎沸,一如當年車水馬龍的金陵,只是當年也是高朋滿座的媚香樓如今竟然只有我一個游人。幾百年的光景,秦淮河畔的女子,鶯歌燕舞,絕代芳華,淺斟低唱,都在時光的淘洗中成為一株株低首的含羞草,在殘照的夕陽里,低調而愴然。
老式的窗戶上,爬山虎在蔓延,許是季節的緣故,并不是很蔥郁,與雜草并無二致。一派無人打理的蕭條,如同那些遲暮的名妓,結局潦草,不復提起。可香君畢竟是幸運的,要是沒有孔尚任的書,那她大概也只是生活在歷史上的真實形象,而不再是像現在如傳說般神秘了吧。
走上樓梯,木制的地板發出蒼老的低吟。粗糙的地面如同剝落的紅妝,陡峭而狹窄的樓道,甚至還有陳腐的氣味。不是那種漲膩的脂粉氣,不是那種達官貴人奢靡的酒氣,而只是一種因時間隔閡帶來的味道,和舊年的衣服在第二年春天拿出衣柜晾曬一樣平常而珍貴的味道。
房間似乎想在努力還原幾百年前的樣子。昏黃的燭光,樸素的藍白陶瓷花瓶,鏤刻著精美花紋的桌椅,微微翕動的曖昧著的紫色簾子,一把安靜等待纖纖素手的古琴,一張依然鋪展著干凈床鋪的老式木床,依然光可鑒人的銅鏡……所有的風物,竟讓我有那么一會,竟恍惚地覺得,李香君,會搖著她用鮮血染成的桃花扇,掀開紫色簾子,娉娉婷婷地走來,柔弱中帶著不可褻玩的孤傲和風骨。
當年,那個芳齡十六、蕙質蘭心的她就是在這里遇到了風度翩翩的侯方域嗎?一把鏤花象牙骨白絹面宮扇,便情定終生。若是太平盛世,若只是尋常女子,他們定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惜,動蕩的年代總是破壞著很多美麗故事的尾巴。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只愿魂夢與君同,于是放任情郎展翅高飛,除奸懲惡,匡扶正義;只因情有獨鐘,所以鉛華洗盡,依然只等一人。可如果李香君只是一個深情款款的女子,那么大概也不過就是一個閨樓深處的癡情人,而后人感嘆唏噓的也不過是兒女情長風花雪月罷了。
可她到底是一朵奇葩,不只為自己而生。家與國,情與義,終了,卻必須做個了斷。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幾經喪亂,終于能與朝思暮想的情人相見,纏綿的相思卻也在那一瞬斬斷。她的男子,已經不是紅樓之上與之琴瑟和諧的愛人。降清,在現在人看來也許只是順應歷史潮流的事情,卻在忠義為先的女子心里是不可接受的事實。于是,關系戛然而止,而愛情,也許此生不換。
這風雨飄搖中的女子該有著怎樣的隱忍怎樣的煎熬?熾熱忠貞卻又不耽溺于情,不能茍且偷安,寧可相忘江湖。
素未謀面,卻在某個時刻,有了奇妙的會合。而洪流蠻荒之中,總有一絲遙遠的弦音,輕輕撩撥著后世人去感嘆唏噓,也讓波光瀲滟的秦淮河更充滿了江南詩人的爛漫詞光。
走出故居,外面還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繁華熱鬧的秦淮河在燈影槳聲里依然風姿綽約,夕陽斜照下的烏衣巷口舊時飛燕還在徘徊旋轉,只是當年同樣風情萬種的臨水照花人卻早已香消玉殞,化作一縷塵煙,漸行漸遠漸無形。“當年粉黛,何處笙簫?”《桃花扇》里的這句詩大概就是最好的注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