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失·人潮

　　再見到羅群是在七年之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上。生活的綿密讓我絲毫不覺得七年的距離已經足夠遠，我依然能很清晰地想起那天他的背影，那樣消失在人群中，從此我們再無聯系。
　　他回到了南方的小城，我在很遠的地方為了別人眼里虛無縹緲的東西打拼。我不知道他的生活，只是偶爾才會想起他。譬如有一年的春天，我去紹興旅行，晚上在沈園聽戲，看到唐婉離開陸游時候那一瞬風情萬種的水袖，突然覺得很悲傷。譬如有一年冬天，我去北京找我們都相熟的朋友，有一天我們坐在一家五環外的咖啡館，她突然問我：“是在等另一個背影嗎？”
　　今年若不是我回小城過年，也許也不會參加同學的聚會。他是一個人來的，黑色的圍巾，卡其色的大衣，走進飯店的時候不會大聲吆喝、呼朋喚友。他跟每個人都淡淡地打招呼，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輕輕地點了點頭，就坐在我的對面。高中的老同學都已經四散開去，國外的、外地的、已經拖家帶口的，這次聚會竟然只有一桌人來。但在我印象中，他不是會來的人。
　　我自認為沒有些許的不安。年少輕狂的記憶早就在時光的淘洗中只剩下最淡的轍痕，除了我現在還在堅持那一些最本真的向往，已經再難找到那時候的痕跡。他也似乎沒有特別，跟周圍的人開著玩笑，該起哄的時候就一起起哄，該八卦的時候我們一點都不會手下留情。
　　飯局草草就結束了。今年人少，往年的敬酒唱歌游戲環節都被簡單的閑聊消解了。大家很難得聚在一起，卻已經不知道怎樣聚會，沒有話題的時候只能拿出手機來刷一下微博，發一兩個短信，再濃的感情都會薄涼如水。
　　七點半，小城的街燈已經亮起，五彩斑斕的顏色在清冷的空氣中格外妖嬈，高跟鞋踩在路燈下，聲音格外地寂寞。我看到了他的影子，可腳步只停了一會兒，就又往前走。也許天涼，眼眶有些濕潤。偶爾重疊的黑影就像是心上的一顆黑痣。
　　高考完那一天，我們就是這樣的距離，沒有誰早一步，也沒有誰晚一步。
　　而后的很多年，這一個畫面似乎成為了我寡淡的青春里僅有的瞬間曖昧，他似乎成為了我回憶里最大的慰藉。很多年就像平行線，即使后來大學在同一座城市，那些小說中所有的偶遇情節竟然都沒有發生。但我們終究在七年后的同學聚會上，落入俗套地重逢。
　　我還是站定了腳步，聽到身后也沒了聲響，微微地側了下頭，看到他筆直地站在身后。我打破沉默。“羅群，你也往這邊走嗎？”他沒想到我突然這么問，尷尬地點了點頭說：“是！”
　　我低頭看了看腳尖，其實我不知道怎樣把話題繼續下去。我們都不是寡言的人，卻在同時陷入失語。
　　我們沉默地往前走，那種寒冷就像是侵凌而下的涼水，讓人手足無措。
　　七年前可不是這樣。有一年的夏天，還是我們寫詩的年代。文字成為了內心與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只有在那個虛擬的環境里，我能放下所有的防備，安心而踏實。
　　與他認識應該就是因為文字，雖然事實上我們已經同桌半年。那時候我們班是全校最好的文科班，但是他算是一個異類，穿著松松垮垮的衣服，做什么都不會太積極。偶然的一次，他幫我撿隨筆本，就問我：“我能看看嗎？”我對他是輕薄的，我從不認為他是那種能與我有共同語言的人。那些頹喪的文字，就像是一個黑色的夢，夢里是一個人坐在黑暗中，不發一言，我在封閉的世界中，不希望誰來理解。那天當我再打開隨筆本的時候，里面是一句留言：陰霾終將過去，笑容終將綻放。我定定地看著他歪歪扭扭的字，感動地就像受到了天大的恩賜。也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為他開了一道口子，將他等同在青春的位置。第二天，他遞給我一本很普通的筆記本，卻一臉真誠地說：“我的。”我接過，從此在另一個人的文字里看見另一種孤獨。
　　他的方式是內向的。你看不到他外在的鋒芒，卻能在他的文字當中捕捉到一種叛逃的情緒。我的憤懣化作了扎向世界的刺，而他卻是將自己的內心折磨得鮮血淋漓。即使多年以后看來，這樣的情緒是多么稚嫩，彼時卻能為之而痛苦不堪。說到底，我們都是迷信著自己的人。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轉頭盯著我。
　　“記得很久之前，我們合寫的一首詩嗎？”我揚起頭，看見七年后他的臉不再像以前那樣棱角分明。
　　他明顯一愣。我咬了咬嘴唇，繼續往前走，其實我是在笑自己，不記得是很正常的，詩歌是不能用來生存的。
　　“那時候你是赤著腳在河里戲水的孩童，我是那只咬著你腳丫子不放的小金魚。”他站在原地，雙手插在口袋，帶著得意的笑容。
　　高跟鞋的聲音突然停滯在空氣中。我回頭，看見他說完這句話時臉上淡淡的笑意。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動，胸口突然像被血絲纏繞著，眼淚就這樣一顆兩顆地掉下來。他就站在兩米的地方，看著我突然情緒失控。
　　“謝謝。”我哽咽著說，然后加快步伐往前走，眼淚卻沒有在預料中收住，我似乎都能聽到它掉在堅硬地上的聲音。
　　他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眼神里的情緒，我不明了。我們之間隔再多年，也都不是愛情，正如今天他在后面念出曾經的詩句的時候，再幼稚，都是一種鼓舞。正如七年前我在校門口一瞬間明白那是我的青春的時候，我在他淡淡的笑容里告訴自己，未來并不遙遠。
　　誰的青春沒有過狂風暴雨般熾烈的燃燒。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在自己與現實的搏斗中感覺到自己的血性。我們就像是兩座孤島，突然看到，原來我們的很多想法是多么相像。我們的理想，都不是獲得更高的分數，以后在存折上有更多的金額。高壓的大環境卻逼迫著我們向前走，然后剝離原來的自己。我們在數學考試前一起寫詩，你一句，我一句，然后拼起來便是一首語言優美的詩。我們在放學后坐在城市花園的階梯上喝酒，每次我大笑或者大哭，他都不會有太過強烈的情緒，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里說的似乎都是那句：笑容終將綻放。我們就像是穿梭在彼此精神空間中的人，面對他的時候，我可以放下白天的戒備，堅定地告訴世界：我是與眾不同的人。
　　“小春，對不起。”他突然轉頭對我說。
　　“啊？”我茫然地看著他。
　　“如果那天我停下來，你就會追上來。”并肩一起走，他雖然說著那些共同的回憶，我卻已覺得陌生。“那時候真的太較真，做什么事情都放不下姿態。”
　　我看著前方說：“別說的我們倆有什么似的，你看，這么多年之后，同學聚會，大家都還不知道我們的故事。”
　　他突然笑起來，說：“我們的故事，只是沒有開始。”
　　高三的冬天，近乎殘酷的方式使我成長。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與他，我開始有了距離。死亡是一個恐怖的過程。我最愛的爺爺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蜷縮在一起，如同一堆干柴，來陣猛烈的風，就會成為化到地下去的冥紙。那天，我在冬天蕭瑟的風口里站了兩個小時，直到淚流滿面。也許是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不得不去重新思考我與世界的關系，不得不去解構原來的認識，我不得不去尋找這混亂狂傲的一年我所丟失的，包括那些讓我丟棄在角落里的親情。而我的，那些對于世界肆無忌憚的挑釁，在真正厄運面前顯得那么無力卑微，我措手不及。
　　我決定背負起家人的期許，盡管我的內心無比排斥著考試與做題。我們不再會為了想通一個空洞的問題在寒風中坐很久，我不再在文字中尋找到另一個自我。我離開了我們一直在堅守的陣地，談不上成長，談不上背叛。理想在我們心里，都占有著太過重要的位置。也許，他覺得我變了。我想，他不懂得我的妥協與無奈。不用語言，我們都知道已經回不到當初。成長之路上的不同選擇與承擔，宣告了一段時光的離開。即使滄桑的二十年后，我再回到高中的校園，那些痛苦的部分也會化為最美麗的珍藏，而那些沒有開始的故事，也只會在一笑而過里，淡如秋水。
　　四月的一天，我走在學校的紫藤蘿花架，他從另一頭走來，我們在彼此的眼神里閃躲，終究沒有開口。紫色的藤蘿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在地上，我看著他消失在走廊的盡頭，他在我的世界里模糊了。鏡子中的自己，留在了那個冬天以前。那些焦灼過的黑夜，在我決意另一種生活的時候，永遠被隔離在了河的對岸。
　　后來我曾想，為什么我們不能有一個人先低頭。一句話就能打破的尷尬，卻終究輸在驕傲上。我知道，你依然會是我心里那個飛馳的少年，而我，不再是那個寫詩的女孩。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在對方身上找到了自己。彼此的印證，是我們在精神世界里相遇的基礎，而青澀時光的離開，注定了我們化為陽光下五彩的泡沫。
　　“沒有開始嗎？”我頓了一下，“其實我一直都很感謝那段混沌的時光，給了我急速的成長。后來的這些年，我都覺得自己過得很平靜。生活再忙，都很篤定，因為心是平靜的。”
　　“那時候，我其實很想給你寫信。”
　　“那時候，我時常想你在做什么。”他搬到了教室最角落的位置后，經常一個人趴在桌上，我對他的生活已經完全陌生了。我經常回頭看他，卻怕遇上飄忽的眼神，于是每次都裝作若無其事的一瞥。
　　“一個人在外面，別太辛苦。”
　　“不辛苦。”我不咸不淡地回答。每當我決意堅持下去的時候就會想到你的那句話：陰霾終將過去，笑容終將綻放。想了想，這句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柔和地笑起來，溫暖一如多年前的某個午后，我們一起寫詩。那時候陽光正好，那時候夢想其實很遙遠，那時候人生還沒有打開。
　　我說：“我到家了，再見。”于是便轉身。我想我是有期待的，他會不會突然情緒激動地跑過來抱一下我，無關情欲，無關世俗，就如同擁抱一段青春，然后我們一起豁然地告別。
　　可是沒有，正如七年前我們都沒有停下腳步。
　　我回頭看了一眼，他正微笑著看著我走，目光堅定。僅是眼神交匯的那一刻，我卻突然讀懂了他的期待。我的前方，是我們曾經共同的夢想。他的喜悅，是因為支撐著我前進的，依然是他給予我的力量。不管走多遠，我們都會是心里珍藏的那個遠方的情人，即使無法抵達，也會永遠留存一個美麗的念想。
　　我走進人群，這一次是他的目送。就如同年輕的自己，看著現在的我走進紛擾的生活里。
　　有些人本來就帶著特定的含義走進另一個人的生命，是上蒼的機緣讓我們相逢。即使我們已經相隔萬里，即使我們只是多年以后才有可能重新溫暖彼此，但那些青春歲月，卻像烙印一般深刻，因為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會知道后面是他的目光和他的微笑，因為等到所有的悲傷過去，理想依然在前方招手。我想，這便是年輕時未曾綻放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