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2年,圍城之內,愁腸坐困;圍城之外,則是另一番欣榮景象。這時,不滿20歲的“知青”楊勛,走向了一個重要的人生轉折點——奔往隔岸的香港。
對于年輕的楊勛而言,他大概未曾知曉,此去并不經年,天地便改頭換面。而他身在香港的兄長楊釗,將與其一道,穿過滄海桑田,感受物是人非。
抵達香港,在兄長楊釗的接應下,楊勛暫時找到了落腳點,首次目睹了這個多樣的世界。
楊氏兄弟二人的未來如何演變,無人預料。彼時,他們尚可把握的東西,似乎只有諸如“天道酬勤”之類的古老戒律。除此,他們一無所有。
其時的港島,剛剛通了第一條海底隧道與九龍連接,產業勃興,—派生機盎然。然而外表浮華難掩普通工人的困窘,何況楊勛這樣無依無靠的“外鄉人”。
最初,楊勛和15位貧苦卻樂觀的制衣工人同住在一間不足40平方米的屋子里。白天、前半夜,他是一名辛勞的熨衣工,輾轉于三家制衣廠;夜色黢黑,方可回到蝸居,沉沉睡去。幾近牢籠的日子,顯然未讓他擺脫生活的窘境,反如墮入另一種囚禁——人生第一層境界正在于此,為了生存,不得不拼命操勞。
兩年后,年輕的楊勛成為技藝不俗的制衣工人。和當年眾多外來客抱著同樣的探險心,他一直在試圖破解生活的真相。世易時移,多數人的個性與雄心都被艱苦磨平,變得渾渾噩噩,可楊勛卻按照自己的節奏揭開了新的生活。
這是1974年,楊勛逐漸擺脫困頓,若用積蓄買房娶妻,正常不過,接下去只要順其自然,一生倒也無憂。令人意外的是,楊氏兄弟盤下一家小小的制衣廠,繼續將辛勞作為生活的主調。若非不知疲倦,則只能解釋為以苦為樂,就算楊釗、楊勛自己恐怕也說不清,“為何將工作當成了所有”。
這家取名“旭日”的制衣廠,從大企業手中接生產訂單,只做代工,雖有技術,但無“前途”。偏偏又逢危機,時值歐美經濟委靡,訂單萎縮。
楊氏兄弟本想大展拳腳,不料陷入無單可做的窘境。然而,天不絕人,有筆訂單——200打格子牛仔褲,一種當時在美國大為流行的牛仔褲,工序繁多、工藝復雜,很難大規模生產——多家香港制衣廠皆因利潤稀薄,不愿接手。但是,求生心切的楊氏兄弟放下顧慮,以每打299港元的價格接下。事后回看,這批格子布料牛仔褲成了旭日的救命稻草。
“悲傷令人格外敏銳”,楊釗、楊勛二人日夜鉆研,發明了一種給牛仔褲面料打格子的模具,將格子牛仔褲的制作工序化繁成簡。一年結束,旭日完成10萬打訂單,起死回生,兩年后,旭日集團成立。這時的兩人,分明觸摸到曾經苦尋不及的人生“真相”:生存的要求就是讓人幾近絕望,卻依然倔強地散發出努力活下去的本能與智慧。
1977年,香港成衣業出口重新抬頭,“香港褲王旭日”有了迅速成長的契機。常理之下,擁有“獨家工藝”的“旭日”必然加大產量,提髙價格,狠賺一筆。讓人不解的是,楊氏兄弟竟然降低價格,薄利經營。與此相應,眾多制衣廠移師歐美,試圖近水樓臺,“旭日”則轉戰簡陋之地東南亞。種種猜不透的“反常”之舉,“旭日”在創業初期表現出的冷靜,結果是令其避免了尋常企業遭遇的大起大落、朝生暮死的大敗局。
或許,楊氏兄弟真的一如既往地追尋“圍墻后的東西”。由此,他們開啟了第二層境界:創業至此已無生存羈絆,工廠生意安穩。可是激進之中極力克制,轉危為安之后按部就班,豈不是“小富即安”?
不久后,他們又做了一件如同6年前闖蕩香港一般的“大事”,不過這次是正大光明的,他們回到了內地。1978年春天,廣東順德容奇鎮,一座工廠引發當地百姓風傳,這是改革開放后第一家來到內地投資建廠的香港企業,即“旭日”在內地的第一座成衣制造廠。
6年前,楊氏兄弟離開內地的時候,風聲呼嘯,如今重歸故里,百廢待興。由于國內長久缺失商業活動的經驗,“旭日”將自己在東南亞設立工廠的模式總結成冊,提交政府。國內首嘗“補償貿易、來料加工”的模式得到批準,“旭日”開始在內地四處走訪。
內地許多凋敝工廠在楊氏兄弟與當地政府會面后,屢屢成為“被一家香港企業訂單救活”的案例。兩年間,“旭日”在內地成功整合200多家工廠。而“旭日”在香港則專注對外貿易,“工貿模式”初見成效。
隨后,商業浪潮在內地漸次興起,到1992年已成氣候。這期間,起步于小作坊的“中國制造”不斷努力嘗試從低端層面中掙托而出。品牌、公司制、企業文化、上市……人們習慣性地停頓、觀察、判斷后,上述詞匯漸成商業熱點。
耐人尋味的是,相似的生長背景,還是出現了商業格局的分野。“旭日”在制衣道路上日漸精進,被一些國際品牌選為代工廠,一切延續著“中國制造”的傳統路數,不同在于,“旭日”最終還是不安于此道,上演了一出反客為主的逆轉大戲,把昔日代工的澳大利亞服裝連鎖品牌Jeanswest收入囊中,擁有了自己的零售品牌——真維斯。1978年、1992年前后兩個時間點,“旭日”先在惠州立足,進而籌備引入“真維斯”,最終新身份完成精彩回歸。
曾經,旭日的前途取決于客戶的訂單,現在,企業的未來將取決于市場的廣度。從創業、守業到人生,他始終如同不知疲倦的旅行者,找尋圍墻外的秘密。
當圍墻不再,他要找的,還剩些什么?
真維斯在內地快馬揚鞭,扮演品格髙貴的奢侈品牌,而后市場忽然受阻,消費者匆匆而過,企業經營落寞,最終重新定位,希望做一個“物超所值”,令人愉悅、有內在性格、能持續發展的品牌……外圍競爭捉對廝殺,品牌大戰鼓缽喧囂,廣告活動江流奔涌,楊勛就像回到了多年前在香港遭遇的境況——選擇兵戎相見,還是自得其所?
楊勛說:“一些大品牌,比如阿瑪尼的成功是因為藝術家將靈魂融入作品,靈魂最清靜的時候也是最實在的時候。”從此,“實在”成為真維斯的性格,融入血液。20年來,真維斯的發展充滿各種看似矛盾的章節,令人百思不解,旁人猜不透,也看不懂。可世事如云,風馬牛不相及之間,實則千頭萬緒,殊途同歸.但總體而言,這是一家遠算不上聰明的“笨公司”:
行業高潮迭起,后來者采用“輕資產”模式奮起直追,加盟店瘋狂擴張。“真維斯”卻異常淡定地精耕細作,不求快速增長,只求穩步發展,每年計劃15%~25%的增長率,中規中矩。
商業上的取巧毋庸贅言,取“洋名字”成為新生品牌換動市場的支點。“真維斯”不僅從未刻意宣傳其的澳大利亞來歷,反而堅持認定自己是“一家本土品牌”。
品牌苛求品質,要“名牌大眾化”,但企業低調、謙遜,從不找明星代言,設計師每年飛往世界各地考察服裝版型和流行趣勢的頻率高得嚇人,無時不在經營著“時尚的必需品”。
職員加班不被提倡,代工廠會得到尊重,加盟商則享受“真維斯”經營心得的傾囊相授。不遣余力推動與高校互動,行業服裝設計大賽20年不曾中斷。
諸如以上種種,許多“不一樣”暗自發生。多年過去,一些人才幡然醒悟藏匿于“意外”背后的必然——所有轉變其實因果承接,某種合乎情理的因素潛移默化,即便環境起伏變遷。
長久的苦難修煉,楊氏兄弟悟出:代工廠拿到訂單,活下去是硬道理,而存活的實質無外乎持續提供有品質保障和價格競爭力的代工產品。同時,制造業生產能力增長,受限廠房、人員、設備、資金等元素規模匹配擴大,“哪怕想追求高增長”,也必須循序漸進。因此,生產與零售原本分處江河兩端,但經歷過一段艱辛的創業過程,真維斯品牌思維注定不同于其他聲名鵲起的同行——質優、價廉、恒定增長,曾經的這些“旭日拿單必備因素”,順勢被移植到“真維斯”品牌發展中,作為根基,往復輪回。
楊氏兄弟用了40年,寫出了半生故事。假設說他們由此知曉了各階段的時間順序,或只得其表,亦付之闕如。最合適的說法大概在于:成敗與朝暮,隱憂與釋然,安靜與喧嘩,都是內心超脫、順之自然。
念及此,即便屢有驚人之舉,即便觀者困惑難解,至少在楊釗、楊勛與“真維斯”本身的視野中,他們知曉半生遭逢所為何來,而他們創業時的理想是做一個基業長青的企業。
如今,理想如故。這份參悟、大氣與清醒,只有事后看來,才為真知。
(摘自中信出版社《絕對民牌:真維斯品牌20年》 作者: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