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傳》與《明珠記》主題比較研究

　　摘 要： 唐傳奇《無雙傳》和明傳奇《明珠記》雖屬同一題材，但從內容到思想都有變化，絕不是簡單的照搬，而是有所創新和發展。細作分析研究，在兩者的主題比較上，首先是《明珠記》加強了愛情主線，使得這部才子佳人劇更具合理性和藝術性，其次《明珠記》的創作內容在社會意義上有了極大的發展，把對于封建社會皇權的不滿放到了明處，此處光輝是《無雙傳》所沒有的。
　　關鍵詞： 《無雙傳》 《明珠記》 豪俠愛情 才子佳人 忠奸斗爭
　　唐代薛調所作傳奇《無雙傳》寫的是唐德宗建中年間劉震的女兒無雙與其外甥王仙客戀愛的故事。明代陸采據以撰作傳奇劇本《明珠記》，并大獲成功。一篇是唐傳奇，一篇是明傳奇，同源而異派，比較兩者的主題思想，也有不小的差異。
　　一、從豪俠愛情到才子佳人愛情的主題深化
　　（一）《無雙傳》中的豪俠與愛情
　　《無雙傳》是一部帶著豪俠色彩的愛情傳奇。這部小說雖然沒有以俠客為主要描寫對象，但是俠的行為卻對主要人物的命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仙客、無雙在走向洞房花燭的過程中受阻太多，如果沒有古押衙的鼎力相助，則二人絕無可能圓滿。而《無雙傳》中有關王劉二人的直接的愛情描寫是十分單薄的，只有守孝歸來的仙客“于窗隙間窺見無雙，姿質明艷，若神仙中人，仙客發狂，唯恐姻親之事不諧也”。還有長亭送別中“果開簾子，窺見，真無雙也。仙客悲感怨慕，不勝其情”。兩處都極簡短，根本無法與其他唐婚戀傳奇《李娃傳》、《鶯鶯傳》等比肩，如果小說僅作此種描寫，讀者將很難盡興。薛調將俠士古押衙帶入故事情節，就頓時使這個愛情故事變得生動鮮活起來。
　　首先，薛調為什么要創作古押衙這個俠客？筆者認為這種慕俠心理影響了很多唐傳奇的創作者。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英雄崇拜一直主宰著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價值取向和大眾審美，尤其是在過往并不發達的農業文明中，俠客是超脫人們的生活，作為一種理想而存在的。他們帶著民眾的理想和對社會的不平之氣傲然于世，身上有著佛家的輪回和道家的超脫，極具浪漫主義色彩。唐傳奇的創作者們將自己對于宗教、生命的理解和追求都投射到筆下的俠客身上，比如殺身成仁的古押衙、馮燕、杜子春，功成身退的虬髯客、摩勒、聶隱娘等。尤其像《無雙傳》這類俠客助人故事模式，最能影響讀者的情緒變化，既有對弱者的同情，又有對佳偶難成的惋惜，俠客的閃亮登場使得結局都往大家期許的方向發展，于是讀者在閱讀時，都能得到極大的安全感和歸宿感。很難想象離開古押衙，光靠仙客這個書生的四處打探和活動，無雙就能從皇家陵園這個活死人堆里完好地回到愛人面前。所以薛調創作這個俠客是必然的、必需的。
　　其次，古押衙與這個愛情故事的融合是薛調創作的重點。《無雙傳》中仙客在劉震不提婚姻之事時，主動示好于劉震左右之人的努力；在得知劉震無意于己時，仍心存僥幸“奉事不敢懈怠”，這都說明他在努力爭取愛情、婚姻，此時愛情障礙來自家長的阻撓。而社會動蕩，一方面使劉震允婚，另一方面使婚姻成為泡影。如果小說到此就結束了，那么《無雙傳》的可讀性就大大降低。唐傳奇的創作宗旨就是“作意好奇”，作家們竭盡所能收奇擄怪，以想象和虛構來構架故事情節，唐傳奇小說中的眾多人物和情節正是遵循這一原則而產生的。古押衙這個“有心人”就由無雙的花箋被引了出來，不但仙客覺得無雙有救了，讀者恐怕此時也是這么想的。但是故事遠比大家想的要復雜，仙客尋得俠客之后，盡心盡力地侍奉了一年，古押衙“感郎君之深恩”便“粉身以答效”，至此營救無雙的行動才剛剛開始。古生設法偷出無雙假死的尸體，其后用茅山道士之奇法，令無雙死而復生，與仙客終成眷屬，最后還決然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可以說這個豪俠用自己的生命給這個愛情故事添上了瑰麗的一筆，后人在驚心動魄之余，對于古押衙和這個故事都有更加深刻的印象。
　　最后，古押衙對于作品《無雙傳》的影響不僅僅是成就他人婚姻這一條。古押衙助仙客救人的做法不僅符合中華民族長久以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德標準，他那起死回生的丹藥也為作品籠罩上神秘的面紗，這些都使得作品表現出更加豐富的內涵。此類出奇制勝的人物在唐代傳奇中很多，如武藝超群的聶隱娘、紅線、摩勒；義薄云天的侯彝、馮燕；智慧超群的李靖、紅拂等，此類文學作品的不斷創新和總結也加速了唐傳奇的成熟和發展。
　　在《無雙傳》這個故事中，不論古押衙多么足智多謀，多么舍生取義，他所追求的目標都是幫助仙客無雙二人達到愛情圓滿，也就是說他服務的宗旨是愛情。男主人公王仙客歷盡千辛萬苦，只求能與愛人相守，《無雙傳》的愛情主題顯然是明確的。明代陸采正是被這個愛情故事吸引，創作出流傳后世的《明珠記》。該劇本在布局結構、情節關目上都對《無雙傳》作了細致的修改，調整了人物關系，設置了重大關目，增加了生動的細節，這些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愛情主線，使得這部才子佳人劇更具合理性和藝術性。
　　（二）《明珠記》中的才子佳人之情
　　所謂“十部傳奇，九相思”，僅以《六十種曲》為例，認為“自占才子，必擇佳人”的劇作就有《明珠記》、《玉答記》、《還魂記》、《紫釵記》、《琴心記》、《懷香記》、《玉合記》、《金蓮記》、《四喜記》、《繡襦記》、《青衫記》、《紅梨記》、《霞箋記》、《西樓記》、《玉環記》、《金雀記》、《錦箋記》、《種玉記》等二十余種。
　　唐代李隱有詞：“妾既與君匹偶，諸鄰皆謂之才子佳人。”我們平常所講的才子佳人戲就是指有一定路數和固定特點，以男女主人公愛情為主題，講述他們悲歡離合的戲曲故事。才子佳人戲劇是我國傳統戲劇的一個重要類型，濫觴于元雜劇，壯大于明傳奇。它是文人超越現實的美好寄托和精神幻想，是從科舉的土壤里長出來的情愛之花，所體現的婚戀心理和情愛觀念早已超越時代，流傳至今。才子佳人戲在元雜劇的優良傳統之上被賦予“情”的深刻內涵，其中政治的動蕩、宗教的墮落、婦女意識的覺醒、知識分子的人格拉鋸都早就超越單純的花前月下，是對于我們崇拜信仰的“理”大大的顛覆，有著非同尋常的社會意義。
　　《明珠記》開場就講道：“清新樂府唱堪聽，遏云行，鳳鶯鳴，宮怨閨愁，就里訴分明，掩過西廂花月色，又拔斷琵琶聲，佳人才子古難并，苦離分，巧完成。離合悲歡只在眼前生，四座知音須拱聽。”我們可以分明看到“情”的主題在這里呼之欲出。
　　《無雙傳》把對愛情追求的任務主要放在了仙客的肩上，為情所困、為情而傷、為情所苦的書生著實令人同情。整個小說中無雙著墨極少，能體現少女對愛情的追求和渴望的內容更是難尋。
　　《明珠記》中，無雙對于仙客的愛是堅定的，有所表露的。比如說劇本里有《由房》一出，仙客回京后極盼與無雙相見，一解相思之愁，為一睹芳容，托故向舅母問安而錯行至無雙窗下，偷窺時被發現，無雙命采蘋將他送走，他反而扭身進了屋子，卻又禁不住采蘋的嚇唬，落荒而逃。小小的一扇窗隔得住風景，隔不住兩顆渴望自由渴望愛情的心。這次相見雖極短，但在電石火光之間認定了對方。無雙雖將心上人趕走，但一句“莫不是人前巧做出猜嫌計”早已泄露了女兒家的心思。
　　此外，《閨嘆》中無雙因為父親不允婚事而茶飯不思。《驚破》一出，無雙與仙客話別，贈君明珠，細細囑咐，眷戀期盼，把妻子的賢德展示得非常充分。《煎茶》和《橋會》兩場戲中，見著塞鴻就急忙詢問仙客的情況，后來還因為情緒過于激動，體力不支昏倒了。無雙和仙客的這次見面可謂是肝腸寸斷，滿腹心事，卻難訴一語。在《珠圓》一出，無雙終獲幸福，語出“郎君秉介石之心”，這是她刻骨銘心的體會。這幾出戲都細致刻畫了這個貴族少女渴望愛情的美好想法。
　　劇本中不但有無雙仙客愛情的細致描繪，還有劉震夫婦的相互扶持，以及王遂中夫婦的恩愛，這些關于“情”的描寫較之《無雙傳》更加濃烈，更加廣泛。
　　《明珠記》全劇43出，涉及兩人情感的有40出，由此可見在作品創作時，作者將王劉結合前的情感經歷作為劇本描寫的重心，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兩人的求愛之路。從《無雙傳》的仙客苦情到《明珠記》中無雙、仙客二人濃情，這個“情”字也變得厚重起來。
　　二、忠奸斗爭的社會意義提升
　　明代陸采的《明珠記》在情節主體上基本延續了《無雙傳》的內容。但戲曲重新創作時，在人物形象、情節串聯、政治傾向、細節描寫等方面均有所改動與發展。從《無雙傳》到《明珠記》，這個愛情故事所負載的政治因素也變得豐富起來。
　　《明珠記》有個特殊背景——唐代中期著名的朱泚之亂。這場叛亂原為士卒因不給賞賜而發動的反抗斗爭，后野心家朱泚乘機發動叛亂。大將李晟激勵士卒，調動兵力，集中打擊叛軍，迅速評定了這場叛亂，就是后人所說的“涇原兵變”。如果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仙客就不可能以女婿的身份保管起劉家的所有財產，無雙也不會隨父被捕而與愛人分離，那仙客一路坎坷也就無從談起，正是在這亂世之中，仙客的這種等待，這種追尋才難能可貴。《無雙傳》只由劉震之口說出：“涇原兵士反，姚令言領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門，百官奔赴行在”一句。《明珠記》的作者則用《激亂》、《驚破》、《趕駕》、《探關》四出將這場兵變立體化，眾人在這場災難中的種種遭遇和表現盡在其中。《明珠記》中所增加的盧杞這個對立面，對推動情節發展和強化戲劇矛盾都起著重要的作用。
　　劉震同奸相盧杞政見不合，并且意識到這個小人必將給國家造成深重的災難，便在朝堂之上劾奏盧祀，請求皇帝及早誅除。正是因為對國家和皇帝的忠誠，正直的他公然與盧杞分庭抗禮，結果自然招致盧杞的憎恨和報復。盧杞先是利用高官重賞收買俠士古押衙暗殺劉震，因遭古押衙堅決拒絕而暫且作罷，但報復之心并未消除。稍后，盧杞克扣出征將士衣糧，激成兵變，朱泚登位，德宗皇帝只好倉皇逃往奉天避難，唐家天下幾近顛覆。這場禍亂果然應驗了劉震認為盧杞奸邪誤國的預見。
　　德宗皇帝出逃，朝中百官理應隨駕。部分官員（包括盧祀）早已行動，出城伴駕而去，劉震卻因掛念家中妻女慢行一步，和其他許多官員一樣因城門關閉而被困在長安。一句戲文“本待要電赴星馳，怎脫得地網天牢”講明了劉尚書的處境，不能出城趕駕是形勢所迫，并非他的本意。日后眾官多接受了朱泚偽職，而劉震卻閉門不出，若來偽命，便以死抗拒，幸而偽朝遺漏了他，安然渡過。劉震對皇帝對朝廷是可以賠上性命、忠貞不二的。
　　不久，叛軍掃平，德宗回鑾正位，劉大人還暗自慶幸“謝神明委屈周全，得脫了狂徒禍”，豈知皇帝回來頭一件事就是清算那些不忠于他的一班臣子。在德宗眼里，政治上的背叛性質比貪污瀆職等罪過要嚴重得多，能夠動搖統治根基，必須堅決嚴懲不貸。盧杞也摸透德宗皇帝的心理，抓住劉震不曾隨駕的弱點，趁機誣陷他接受了偽職。皇帝在憤怒中不加甄別，讓盧杞的奸計得逞，于是害得劉震被抄家入獄，妻女作為罪臣親屬被沒入掖庭充當宮婢，后來無雙又被發配陵園，禁錮終生。這是一樁典型的政治冤案，劉氏一家平白遭受如此沉痛的打擊，特別是《宮怨》一出，無雙被沒入掖庭的一番唱詞“秋云淡淡橫，凄涼父子情，耿耿孤忠在，悠悠怨氣騰”，馬上就激起了讀者和觀眾的同情心。這種政治斗爭態勢，十分明確地突出了忠奸斗爭的社會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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