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色的幽靈,游蕩在大涼山,成了彝族人的切膚之痛。
毒品這個“潘多拉魔盒”,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被打開后,古老神秘的大涼山便無寧日。惡魔的幽靈肆虐亂舞,在人世間處處造孽。海洛因、艾滋病帶來的嚴重后果,正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不幸的彝人的生命,并殃及下一代的成長。
在大涼山,迄今生活著230多萬彝族人。自1956年從奴隸制社會一步跨入社會主義社會的大涼山,至今仍是中國彝族最具鮮明地域文化特征、原生態文化保護最好的民族地區之一。民歌文化、火把文化、服飾文化、畢摩文化,成了高山彝族的驕傲。民歌《索瑪花》唱道:
誰不說涼山是一幅畫呀,
彝家的姑娘就是畫中花。
阿哥天天都看著你呀,
看得臉上飄彩霞。
……
誰不說涼山是一個夢呀,
彝家的姑娘就是夢中花。
阿哥夜夜都等著你呀,
和你牽手在月光下。
……
美妙的歌聲未絕于耳,大涼山卻“病”了。毒品、艾滋病帶來的恐懼陰影,像烏云籠罩在山頭,壓的人們心頭喘不過氣來。
涼山州一份最新資料顯示:涼山的“東五縣”已經成為我國艾滋病重災區之重。截至2011年12月31日,全州登記在冊的吸毒、注射毒品的人員有11549人(2011年10月統計數字),累計發現艾滋病感染者及艾滋病人21565例。其中病人占11.4%;死亡的占8.04%,最大年齡87歲,最小年齡為18個月。其實,這個數字還只是冰山一角;僅2011年,涼山州破獲毒品刑事案522起,抓獲660人;摧毀團伙126個107人,繳獲毒品海洛因179.1千克;隔離戒毒6282人……
經過多年的禁毒防艾,外流販毒得到初步遏制,公開、半公開吸毒現象基本消除??捎|目驚心的是,因注射毒品交叉感染引起艾滋病卻進入了高發期,并由高危人群向普通人群蔓延。
傷痛、救犢、宣戰、行動。大涼山的問題,引起了國家和四川省、涼山州政府的高度重視與關注,接連作出重要戰略部署;國內外諸多公益機構,也在大涼山開始了救扶。
“6·26世界禁毒日”之時,我來到大涼山腹地的“東五縣”重災區的昭覺、美姑縣一些彝寨,進行實地調查。
一、“我的彝寨,你怎么啦?”
2001年,當中央民族大學人類學學者侯遠高在涼山做社會調查后,深為毒品、艾滋病對彝族鄉村造成的巨大公共危機所震驚,他感嘆道:“我的彝寨,你究竟怎么啦”……
2011年4月,涼山州在全面排查艾滋病疫情后指出,“值得高度關注的疫情有六大特點:一是艾滋病病人和死亡數迅速增加;二是重點地區感染率居高不下;三是性傳播比例快速上升;四是外出務工人員感染比例高;五是母嬰傳播比例逐年上升;六是高年齡段患者不斷增加……”
“禁毒防艾”工作,面臨著極為嚴峻的挑戰。
連續幾天的大暴雨,昭覺河濁浪滾滾。
在當地彝族社區工作者吉克烏噶、馬海木機的帶領下,我們前往艾滋病重災區——昭覺縣竹核鄉。
一過縣城大橋,近10公里的省道是一條爛路。路面大坑連小坑,猶如水中澤國。當地人說,這是被日夜來往溪洛渡水電站的重型運輸車壓垮的。司機皺著眉頭,罵罵咧咧駕著車,在一個個深水坑中嗯磯嗯磯爬行,濺起一陣陣污泥濁水。
這只是特殊貧困地區大涼山的一個縮影。其實,從涼山州府西昌翻過重重大山,你可感覺到兩個世紀的并存,山那邊已進入21世紀,而大涼山卻停留在20世紀中葉。
這個當年紅軍長征時的“彝海結盟”之地,由于受歷史、自然、社會等因素制約,成了我國集中連片的特殊貧困地區之一,貧困人口之多、貧困程度之深令人震驚。一位彝族學者說:“我去過南非、印度等國家,涼山地區比那些地方還貧窮。你想想,中國的發展,差距有多大?”
涼山州的一份最新調查指出:如按人均年收入1196元新的扶貧標準計算,貧困人口高達121.5萬人;低溫、冰雪、干旱、泥石流、洪澇、冰雹等自然災害的頻發,返貧率高達25%。集中連片的貧困地區達4,16萬平方公里,占總面積的68.9%;涼山州管轄的17個市縣中,有11個國家級貧困縣。3743個行政村中,貧困村達2561個,其中1188個被列為四川省重點貧困村。至今,尚有9個鄉、944個行政村不通公路,無電村1096個,152572戶村民生活在黑暗中;迄今,還有99.7萬人未解決安全飲水問題;26.13萬人居住在不宜人居的高山與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災害嚴重地區,其中,3.78萬戶18.88萬人生活在不具備生存條件之地,無法就地脫貧;另外,有1.45萬戶7.26萬人需要避險搬遷。
而涼山彝族世代居住的木板房、石板房、茅草房等“三房”,則是涼山貧困的集中體現?!白〔槐茱L雨”。在彝寨,低矮潮濕、人畜混居一屋,同處一院的現象十分普遍。據涼山州2002年調查統計,全州有“三房”14.1萬戶。近年來隨著國家、省、州扶貧力度的加大,到了2008年,政府累計改造“三房”近8.5萬戶,現在,許多彝寨中隨處可見政府統一修建的藍瓦、紅檐、白墻的彝族風格的新房,不少村民,從高山搬入了壩子居住。
可令當地政府深感頭疼的并不是扶貧攻堅,而是毒品、艾滋病“兩大毒瘤”與經濟貧困、文化貧困、精神貧困相互交織,惡性循環,留下的諸多社會以及治安難題。毒品仍然高發。
2001年,當中央民族大學人類學學者侯遠高在涼山做社會調查后,深為毒品、艾滋病對彝族鄉村造成的巨大公共危機所震驚,他感嘆道:“我的彝寨,你究竟怎么啦”……
2011年4月,涼山州在全面排查艾滋病疫情后指出,“值得高度關注的疫情有六大特點:一是艾滋病病人和死亡數迅速增加;二是重點地區感染率居高不下;三是性傳播比例快速上升;四是外出務工人員感染比例高;五是母嬰傳播比例逐年上升;六是高年齡段患者不斷增加……”
“禁毒防艾”工作,面臨著極為嚴峻的挑戰。
毒品的最初傳播——
“就像朋友間抽煙喝酒一樣,
大家一起干”
如此貧困地區,為何毒品會如此泛濫?走進涼山的人,都會提出一個疑問。
大涼山與云南有著漫長的交界線、綿延的群山和復雜的地形,以及當地彝族人的普遍貧困,為毒販提供了天然保護和販毒的良機。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涼山開始成為金三角、金新月毒品經云南販運至四川的重要通道。1990年開始,毒品進入了大涼山。
海洛因最初在涼山的傳播,是由常年外流打工的彝人帶回了家鄉。他們將毒品當做有錢人的身份炫耀,表示自己在外混得不錯也能掙錢,還能以海洛因招待朋友,這幾乎成了一種風氣。在他們看來,吸食毒品就像朋友間喝酒、請客吃飯那樣習以為常。最初是免費吸食,后來的毒資也不貴,一包香煙錢就可買到一克海洛因。
竹核鄉民間禁毒協會巡邏隊隊長馬海木機告訴我:“彝人的規矩是,有了啥子好東西要和朋友兄弟們一起共享,就像朋友間抽煙喝酒,大家一起干。就這樣海洛因傳開了。剛開始時是與自己兄弟吸,后來介紹給朋友吸。上癮后沒有錢買,就借錢吸,借不到錢后,就開始偷盜、販毒……”
隨著海洛因在社區中的廣泛傳播,毒販們迅速地盯上了大山中的這個“市場”。在毒販的誘惑下,嘗到“甜頭”的彝人,為毒品帶來的巨額利潤所動,偏離了傳統價值觀,干起了販毒“惡行”。
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副總干事吉克烏嘎說:“居住在高山上的彝族,祖祖輩輩窮怕了。他們不識字,不懂法,不會講漢話,不知海洛因是何物,更不知道還有艾滋病,他們完全被社會邊緣化了。只要能改變生活現狀,任何鋌而走險的事,他們都敢干。一些無知的農民,為了幾千元錢幾萬元‘背毒’被抓的事例俯拾即是?!?/p>
“到后來,我們在村里調查后發現,在東五縣,許多家庭因為丈夫吸毒,家庭一貧如洗,不少婦女產生了抱負心理,也開始吸毒,試圖戒毒給丈夫看,結果雙雙在毒品中毀滅。吸毒者的年齡,以30歲到40歲這個年齡段最多。毒害,已造成許多家庭分崩離析??膳碌氖?,有時候同一天,一個村子里因吸毒而得艾滋病死亡的有五六個人?!?/p>
中央民族大學的彝族學者侯遠高在涼山開展人類學調查多年后說:“毒品在涼山已經泛濫成災,越來越多的家庭破碎,如果不發動社會自救,單純依靠政府是不能解決問題的;還有,當地艾滋病傳播的速度非???,如果不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加以遏制的話,艾滋病將使涼山彝族陷入生存危機?!?/p>
他說:“為什么越是貧窮的地方,吸毒者就越多?因為他們對生活沒有希望,看不到未來。他們只有在毒品中享受那種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美好幻想。而毒品帶給他們的幻覺,能使他們在精神上得到最大滿足而無法擺脫。”
木渣洛村——
二十年吸毒,馬海麻西發病了!
木渣洛村的道路泥濘不堪,雨水夾帶著紅土、牛糞往山坡下流淌。成片破舊不堪的土房,坐落在山坡上。這個自然村,由30多戶彝族人家組成。
在一個中年婦女帶領下,我們腳踩爛泥,艱難地爬上山坡,走向馬海麻西家。
在村口,馬海木機叫住了一個正要去放牛的七八歲小男孩。轉身對我說:“他父親馬海麻西發病幾個月了,如果不治療,很快就不行了。艾滋病一發病,快則幾個月,活不過一年。他的妻子可能也感染上了艾滋病。這四個孩子,將是我們的救助目標之一?!?/p>
烏嘎指著小男孩說:“他家四個孩子中,只有一個男孩在上學。其中一個十歲女孩屬超生,至今還沒有上戶口?!?/p>
麻西家院子里泥濘不堪,污水橫流。
土屋檐下,放著幾個破水桶接著雨水。樹干上,掛著幾件舊衣服。扔在地上的破輪胎、剝落的土房泥墻,敗落凄涼。
馬海麻西蜷縮著,蹲在大門口一側,昏暗的光線將他照成了陰陽臉。見有人來,三個孩子驚恐地站在父親身后,看著陌生人。屋內光線昏暗,有兩個木板搭起的床,上面堆放被子雜物,這便是他一家六口的全部生活用品。
現已脫了毒的麻西,骨瘦如柴,模樣駭人,一個才39歲、生命處于旺盛期的大男人,此時已給艾滋病折磨的僅剩下一具骷髏。他刀削似的臉上神情黯然,深陷的雙眼流露出絕望的神情。生命行將走到盡頭,等待他的是死亡來臨。
麻西用彝語告訴烏嘎,醫生說他有7種病,實際上是并發癥。他得了肺結核,并伴隨著胸痛、頭痛、氣急、無力……他的肺、胃、肝都出現了大問題。如果要用抗艾滋病藥物,先得治好這些病,而治療這些病是自費的,一個因吸毒喪失了勞動力的人,哪來錢治???
烏嘎告訴我,今年4月份,麻西在家發病送醫院后,才查出了這些病(并發癥)。他已有20年注射毒品史。2008年,他外流到安徽,因吸毒和偷盜被抓,被判勞改2年零7個月。后在勞改農場被查出艾滋病后,提前一年多被釋放回家。那時,他壓根就不知道艾滋病是什么病,既不吃藥,也不治療。
“你的孩子有多大?”
“最小的6歲,最大的14歲。”麻西木然地回答。
“你家還有地嗎?”
“沒有地,租別人家地種。五年前,我們從另外一個鄉搬遷到這個村,房子是花5900元買下的?!?/p>
“你現在還能勞動嗎?”
“全身都是病,已喪失勞動力,干不了活了?!?/p>
“因吸毒造成現在的家庭現狀,你后悔嗎?”
“后悔也來不及了!”
“你倒下了,現在家中靠什么生活?”
“去年我沒發病時,去內蒙打工,掙了8千多元。今年一病5個月,錢都用完了,現在,只能過一天算一天。”
“他發病前,如果早吃抗病毒藥,應該還沒有問題。但無知的他還外出當建筑工。重體力勞動和營養不夠,導致了他發病?!蹦緳C對我說。而烏嘎在一邊,動員他老婆盡快去醫院檢查。
走出麻西家,眼前的慘景總在腦中閃現。我問烏嘎:“村子里這種情況多嗎?”
“自2003年發現艾滋病后,這個村死亡的人很多。有一家兄妹五人吸毒先后發病都死了,留下的孩子,都被公益機構的‘愛心班’收留了。村子有30戶人家,婦女感染者很多。我所知道已查出的感染者就有七八個。”
烏嘎指著為我們帶路的中年婦女說:“她也感染上了艾滋病。丈夫吸毒,五年前死了,家中留下兩個孩子,國家現在每月救助兩個孩子1000元??杉抑兴修r活,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她很有意識,去年八月去醫院檢查過身體,她說,如果需要服抗病毒藥物,她準備接受。但是,她最擔心的是,孩子會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重災區大溫泉村——
“幾乎家家都受到毒害”
竹核鄉。大溫泉村被群山懷抱著。
青山,溪水、水田、牧牛,織出了一幅田園山水畫。如果不是毒品、艾滋病“兩大毒瘤”肆虐,這是個深受游客喜愛的旅游風景區。
“大溫泉以前與西昌一樣有名。這里不僅魚味美,所產的大米聞名,還有眾多的天然溫泉。過去一到周末,許多游客慕名而來?,F在得知是艾滋病重災區后,游客全部消失了。”
“這個村的自然條件比較好,政府為村里修了水泥路,村民的房子,也是國家前不久統一補貼新蓋的,藍屋瓦、紅屋檐、白色墻,像個新農村示范點?!?/p>
馬海木機說:“多么好的一個地方啊,可家家戶戶都涉毒,釀成了一出又一出悲劇?!?/p>
曾在昭覺縣疾控中心工作過的吉克烏嘎說:“大溫泉村有百十戶人家,而感染艾滋病的婦女,光查出來的就有50多個?,F在,國家和非政府公益組織加大了‘禁毒防艾’力度,從對村里婦女、兒童的宣傳教育入手,幫助她們從提高意識、加強防范。”
村口上坐著許多村民,大都是老人和孩子。
剛一進村,馬海木機和吉克烏嘎兩人就被年邁的薩格伍茲拉住。老人指著一個可愛機靈的小男孩說,我孫子阿牛烏噶已小學畢業,父母都吸毒死了,他跟著自己過,我已經69歲了,實在沒有能力供孫子再讀書,這不,14歲的阿牛準備外出當童工。
烏嘎告訴老人,她所在的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的“愛心班”現在正在救助招生,希望他馬上去那報名。如果情況核實,他孫子可以得到“一對一”的資助。
“你想讀書嗎?”我問阿牛。
“想!”
“那你這么小的年齡,為何還要出去打工呢?”
“家里實在太窮了,爺爺歲數大了,我想掙錢養活他!”阿牛忽閃的大眼睛中,一片迷茫。
……
木機說:“一走進村,只要你一問,就會發現這是孤兒,那個也是孤兒。你看屋檐下坐著的那個老阿媽,她的兒子都死了,留下四個孤兒跟著爺爺奶奶過日子,她今年已經64歲,老伴也69歲了,哪還有什么勞動力啊。”
一番話,說得聞者心里沉甸甸的。
說話間,我們走進了高坡上的一處院落。“這是我從小的好朋友阿牛阿赫家,不久前他死了。原來,他家的生活過得蠻不錯,可憐吶。”馬海木機說。
這是一個破碎的、前景黯淡的家庭。
房子新蓋不久,院子很寬敞。走進屋內,除了屋角有一張床外,空空蕩蕩,幾乎沒什么家具。
昏暗的屋內,一個老太太呆呆地坐在火塘前,忽閃忽閃的火苗,映照出她那張滿是皺紋的蒼涼老臉。
馬海木機告訴我:“她的四個兒子都吸毒死了,好朋友阿牛阿赫前不久剛死,鄰里們見老人實在太可憐,這不,經常過來陪陪她。如今家中親人只剩下一個兒媳和三個五六歲的孫子孫女了。最大的女孩十三歲,在讀小學?!?/p>
老阿媽見我們到來,拿出了兒子阿赫的相冊,干枯暴凸的手在微微顫抖。
那是兒子在無錫打工時照的。其他一些照片,也都是在成都、常州、昆明等許多旅游景點的留影。老人神情中充滿著悲傷,指著墻上掛著的另一張標準像用彝語對我說什么。照片上的阿赫年輕帥氣,戴著一頂彝人的羽帽,活像個彝族頭人。而今,白發人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黑發人,從此人間冥界兩別,晚景不勝凄涼。
阿赫的妻子迪姆阿諾靜靜地站在一邊摟著兒子,她也染上艾滋病,況且兒子也已發病,鼻血流不止。她不斷地在給兒子鼻孔里換紙。
這個可憐的女人,原是阿赫弟弟的妻子,丈夫吸毒死后,她嫁給了哥哥阿赫。阿赫染毒后,常年在外漂流,吸毒并販毒,前不久得病身亡。留下了一對無助的孤兒寡母。
……
走出大溫泉村,腳下步子越發顯得沉重。眼前所見的凄涼景象,忽然使我想起了偉人的《七律 送瘟神》:“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
大涼山的“兩大毒瘤”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正在不斷地吞噬著彝人的生命,并殃及無辜以及她們的下一代……
二、救助“索瑪花”
在大涼山深處,每年3至7月,山野上盛開著一簇簇杜鵑花,彝語稱之為“索瑪花”。在“東五縣”,要數金陽縣的索瑪花最盛。花開季節,“水蜂巖蝶俱不知,露紅凝艷數千枝”。五彩繽紛的索瑪花,滿山遍野連成一片,索瑪花海成了大涼山的一道天然美景。
彝族人稱孩子是山上的“索瑪花”,是彝族未來的希望。
可如今的大涼山,面臨著最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失依孤兒已成為涼山州最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布拖縣的一項調查數據表明,截至2007年,布拖縣單親孤兒有415人,父母雙亡的孤兒有2037人,2452名孤兒占了布拖總人口的2%。
這僅僅只是一個縣5年前的數字。隨著近年來艾滋病死亡人數的不斷上升,專家估計,涼山的孤兒已逾萬名。一半以上孤兒的家庭與毒品有關,其余孤兒的父母或因犯罪被判刑,或因其他疾病而死亡。這些孤兒中,有數千人被政府納入農村五保、城市低保進行救濟,但仍有數千名孤兒沒有得到救助。
一些社會機構紛紛開始了行動。2005年,涼山最大的民間公益組織——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在布拖縣特里木鎮創辦了第一個“愛心班”后,工商聯和中華紅絲帶基金會、加拿大?;莼饡?、美國半邊天基金會、中美商會、大連萬達集團、民生銀行等,紛紛開設了“愛心班”和“索瑪花”愛心學校,使近2000名孤兒得到了長期穩定的救助。
盡管如此,還有眾多羸弱的“索瑪花”,正在凄風苦雨中等待救助……
22名孤兒:“每人都有一個悲傷的
故事”
一年一度的“小升初”考試開始了。
在西昌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我目睹了這次考試。中心設在美姑縣“索瑪花愛心學?!敝械?2名優秀畢業生,來到西昌禮州中學參加升學考。這個孤兒群體中,將有10人在新學期入學西昌讀書。從大山深處走進繁華都市讀書,是彝族孤兒一生的“白日夢”。因為在大涼山,彝族孩子能順利讀完三年級的很少。一位彝族女孩稱自己是“折斷翅膀的小鳥”,她悲傷地說,長輩曾說:“一塊五角錢都拿不出,讀什么書啊!能認得錢就可以過日子了。我們從來沒有進過學校,不是也沒被餓死!”
在去禮州中學的路上,中央民族大學人類學學者、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總干事侯遠高遞給我一份參加考試的孤兒名單:“你如仔細看一看,從中能解讀出很多東西”。
這份名單令人怵目。22個孤兒中,一半以上孤兒的家庭,與毒品、艾滋病有關;其中有近七八個孤兒的父母,死亡原因是自殺:
木出阿依 14歲 父母雙亡 由奶奶撫養。奶奶靠撿垃圾供養三兄妹,溫飽困難。
石一石果 14歲 父親在11年前喝農藥自殺,母親遠走改嫁。跟哥哥一起生活。每天砍柴、割豬草、煮飯等。糧食不夠吃,一到7月底,吃了上頓沒下頓,冬天無寒衣穿。
吉達阿有 15歲 父親上吊,母親吸毒死亡。跟哥哥一起生活,經常挨打挨罵,放牛,生活十分困難
乃乃阿果 12歲 父母病死。年幼三兄妹由姨媽撫養,姨媽家子女多,無經濟來源,生活十分困難。
……
這些“失依”孤兒,年齡最小的11歲,最大是18歲。而18歲應該是讀高中的年齡,他們卻才小學畢業。
中心工作人員朱澄澄說:“這是個典型的‘失依孤兒’群體。我們中心為她們找到了‘一對一’穩定的長期資助對象?!?/p>
“每個孩子背后都有一個故事。這些孩子,幼小心靈中蒙上了濃重的陰影。許多孩子從小目睹了父母吸毒、偷盜、死亡、或者被判刑,他們都承受了不該承受的痛苦,極少人愿意和你談自己家事,這很沒面子。不少孩子,因此患了自閉癥?!敝行母笨偢墒聻醺抡f:“說來也真可憐,我們給孩子發放生活用品時,有個孩子從未見過牙刷牙膏,竟然拿著牙刷一天刷五六次牙。原來,牙膏有甜味,他長這么大還沒有吃過糖果?!?/p>
而烏嘎記憶最深的,是一次在村里招收“愛心班”學生所發生的事。
幾年前在拉馬鄉,烏嘎為招生作前期調查。一位婦女走上前,悄悄告訴她,她們村里有個父母雙亡的年幼孤兒,寄養在他大伯家。一聽說愛心學校在招生,他大伯就將自己孩子,冒名頂替上了學??蓱z不到十歲的孤兒,每天在家放牛干農活。鄰居們看他吃不飽穿不暖,每天還干重活,于是經常偷偷地給孩子送點吃的。他大伯發現后,大為惱怒,從此孩子更受罪。打那以后,鄰居再也不敢給這孩子送吃的了。
后來鄰里們發現,小男孩常常偷偷跑到父母墳頭,跪地哭泣。在一個雷雨交加的黑夜里,小男孩失蹤了,最后,鄰居們在墳頭上將他抱了回來。
“我們得知這個情況后,立即作了更正,將頂替的退了回去,這個孤兒終于走進了‘愛心班’。他現在已經讀三年級了。”烏嘎說。
今子媽麻——
“察爾瓦”斗篷成永恒記憶
在西昌禮州中學的自我介紹會上,一個15歲的女孩在談及家庭情況時,泣不成聲。
她叫今子媽麻,家住在美姑縣大橋鄉新農村3組。而今出落成大姑娘的今子,微笑時,嘴角那道長長疤痕格外引人注意。
“這疤痕怎么留下的?”我問今子。
“四五歲時,有一次我與兩歲多的妹妹走山路,從山上摔下去劃破的。我的嘴角受傷,妹妹傷在額頭上,也留下了很深的疤痕?!苯褡诱f完,羞澀地問我:“有什么辦法除掉嗎?同學們老拿這疤痕取笑我,我心里很難過?!?/p>
在22個孤兒中,今子媽麻的家與其他孤兒相比更悲慘。
還未見到今子前,中心工作人員朱澄澄就告訴我。前不久她們來到西昌后,有一次集體活動,路過市郊一個監獄。今子看到監獄的指示牌后,她駐足很久,一聲不吭,噙著淚水的雙眼,呆呆地看著監獄那幾個字。老師見狀上前安慰她,她也不說話。她一定想起了她那吸毒販毒而今還在監獄里服刑的二哥。
今子原本有一個祥和的家。在她模糊的記憶里,父親是一村之長,母親勤勞能干。今子有三個哥哥,一個妹妹。家里有五畝地,種著玉米、洋芋,還養雞養羊。土屋雖說不大,院子卻收拾得整潔干凈,媽媽在院子里栽了核桃樹、蘋果樹。每到秋天,果樹上果實累累,滿院飄香。
誰料想,一個原本和睦家庭,在今子四歲半時完全破碎。
有人說:“一個家庭有一個成員吸毒,無異于這個家養了一頭永遠不睡覺的獅子,家里人膽戰心驚、不得安寧。”很不幸,今子的三個哥哥都染上毒品。幾年中,哥哥將家中的五畝地及所有值錢的東西,拿出去變賣換了毒資。賣完賴以活命的地后,哥哥四處賒賬或借錢,借不到錢后,出去偷盜、販毒,毒癮難熬的哥哥,還時常打罵父母親。家中便無寧日。
不久,大哥染上了艾滋病,病入膏肓。家中生計陷入絕境,債主天天上門逼債。父母親的心碎了。父親絕望了,在一個月黑風高夜,今子的父親喝下了大劑量的農藥自殺了。臨死前,他滿懷悲憤,用粉筆在墻上歪歪斜斜地留下了一段彝文絕命書。父親死后,母親終日以淚洗面,還難逃哥哥的打罵,
同樣是在一個黑夜,母親服了大量劇毒農藥,隨父親去了。絕命前,她將一件縫到一半的彝族“察爾瓦”斗篷,放在了四歲半女兒今子的枕頭旁。那年,是2001年。這是她媽媽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而今成了今子永恒的記憶。
一個家庭,頃刻間分崩離析。父母死后幾年,大哥得艾滋病也死了。吸毒的二哥在外販毒被抓,在安徽被判了12年,三哥吸毒,外流到了山東,一去多年杳無音信??蓱z4歲半的今子,帶著2歲多的妹妹,開始了流浪生活。
在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的辦公室里,今子用緩慢的語氣,告訴我一切。
“你爸媽死時的情景還記得嗎?”
“不太記得了,我那時還小。”
“你看到過哥哥們吸毒嗎?”
“經常看到。開始時他們是吸,后來是打針。我很害怕,后來就習以為常了。爸媽管不了他們。大哥吸毒借別人的錢,債主追上門來逼債,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爸爸就自殺了。
“那么,誰養活你們姐妹倆?”
“爸媽死后,幾個哥哥拋下了我和妹妹外流了,我帶著妹妹,在叔叔和姑姑家住過一段日子??伤麄円埠茇毟F。大叔叔家有六口人,二叔叔家七口人。大叔叔家的幾個兒子都吸毒,一個已經死了。他們吸光了家里的田地,沒錢后就去偷竊。我讀書后,放假的不敢回家,就讓妹妹住在姑姑家。我去西昌或到縣城的餐館里打工。每月有三百元收入。我帶著妹妹,經常吃了東家吃西家,有時候,叔叔給點吃的,過一天算一天,就這么活過來了?,F在,我和妹妹有了低保,國家給我們每人每月600元。村長保管著。”
“那你另外兩個哥哥呢?”
“二哥吸毒販毒,現在安徽監獄里服刑,要關12年,他也得了艾滋病。三哥也吸毒,我已經4年沒見到他了,聽說在山東外流。二哥給我來過一封信?!?/p>
“說什么呢?”
“他說要好好改正,爭取減刑?!?/p>
“你恨你哥哥嗎?
“恨,但不管他們是壞還是好,都是我的哥哥?!?/p>
“那你家的房子呢?”
“空關很多年了,鄰居奶奶幫著照看。這個家,我和妹妹都不想回去,走進那個家,心里就難受。”
“我能去看看嗎?”
“好吧!”
……
幾天后,在美姑縣“索瑪花愛心學校”,我再次見到了今子,相約去她家。她家離縣城40公里?!笆迨澹铱忌衔鞑Y州中學了,第六名?!痹谲嚿希褡影崔嗖蛔∨d奮??梢蛔哌M村寨后,那興奮勁轉眼消失了,她變得沉默寡言。
與村子里一排排藍瓦紅檐白墻的新房相比,她的土屋如同主人的命運一般,衰敗破落。推開緊鎖的房門,一股霉腐味撲面而來。一間不到四十平方米的狹長土屋,被分割成三間。最里面一間,是父母自殺的屋子;外頭一間,她哥哥死在這里。
屋內昏暗一片,陰森森的。斷垣殘壁,堆滿了茅草雜物和玉米稈,屋頂透著亮,掛滿了蜘蛛網,角落里的老鼠,聽到聲音后驚恐地亂竄。唯獨墻上,還留著一串彝文絕筆。
也許觸景生情,今子一言不語。她的內心傷痛,又一次在隱隱作痛。
“很快要放暑假了,你和妹妹去哪兒過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去縣城打短工。家里,我們不敢住?!?/p>
“為何不去叔叔家?”
“我們不想去,叔叔天天讓我們種玉米、干農活?!?/p>
“那么,平時春節、火把節你們又怎么過呢?”
“我們從來不過節。我與妹妹兩個人買點米,買點菜,自己過。我妹妹今子西西今年12歲了,也在愛心學校讀書。”
“你們村里是不是都蓋新房了?”
“嗯,只有我們家沒蓋。”
“村里像你這樣的孤兒多嗎?”
“有點多!大概有二十多個?!?/p>
“你將來想做什么呢?”
“讀書,爭取讀大學,將來當老師,幫助像我一樣的孤兒。”
……
院子里那幾棵果樹,依然在風中搖曳。十幾年了,那棵核桃樹已長成了大樹,上面結滿了青核桃??晌葑永锏闹魅?,已隨風而去,留給今子姐妹倆的,是不堪回首的往事,還有刻骨銘心的慘痛記憶……
吉克阿嘎——
可憐的小女孩發病了
吉克阿嘎去哪了?
在昭覺縣竹核鄉,我問馬海木機和吉克烏嘎。
這個頭腳潰爛的可憐的11歲女孩,自母體感染艾滋病發病后,引起了社會上諸多愛心人士的關注。
吉克阿嘎家住木渣洛村。她的父母吸毒染上艾滋病死后,她與奶奶相依為命。可沒過多久,艾滋病開始襲向這個稚嫩的生命。阿嘎的頭腳開始潰爛發病,年邁的奶奶老淚縱痕,守著這個艾滋孤兒束手無策。經醫生檢查,她患了肺結核,需要先將肺結核治療好,才能用抗艾滋病毒的藥物。小阿嘎的生命危在旦夕。
“可憐啊,阿嘎的三個兄妹都死了。前不久,我們中心的工作人員找到她時,彝族巫師正在她就家做法事,巫師說,她家的房子陰氣太重,小鬼太多,沒事不要進去。所以我們項目人員每次去她家時,都不進門?!蹦緳C告訴我說。
“這個艾滋孤兒,不能同正常兒童那樣去上學,跟著70多歲的奶奶生活。她家,除有一個叔叔、阿姨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我們在社區發現她后,立即將她送進縣醫院,接受治療。發病后,抗病毒治療也就停了。阿嘎這個孩子,許多人都在關注她??蛇@些天,阿嘎忽然消失了,我們正在四處打聽她的消息!”
烏嘎告訴我,七八天前,阿嘎被武漢某所大學的科研機構帶去治療了。這所大學機構沒留電話,也沒留聯系人,而且不允許她奶奶說出在什么地方治療。
“這所大學是通過我們中心接觸到的阿嘎。起先,他們拿出一些藥要我們給她服用,但我們發現這些藥物的藥名、屬性、副作用等都不甚明了,況且還保密,所以我們也就沒給阿嘎服用。后來,這所大學的科研人員就直接找到阿嘎的奶奶,將她悄悄地帶走了。沒有留下任何聯系方式。給阿嘎奶奶留的一個電話號碼,卻永遠打不通。”烏嘎充滿疑慮地說,她很擔心藥物的可靠性。
其實,國外的醫學資料顯示,受母體感染的患兒,只要接受治療,成活率很高,國外有活過二三十年的病例。
“前些天,阿嘎從武漢打電話給她奶奶,說她現在很好,每天服三次藥,每隔幾天,還得去大醫院去檢查一次,這樣,我們也放心了。”烏嘎說。
……
在大涼山,“愛的力量”在發展壯大
大涼山的“失依”孤兒情況,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深切關注。“自鳳凰衛視、中央電視臺播連續出后,引起了國內外機構、企業及個人的高度關注,那幾天,中心的捐贈者的電話都被打爆了,網站也都陷于癱瘓。社會各界許多愛心人士,希望通過我們這個平臺,參與涼山的公益事業和社會救助活動?!敝行墓ぷ魅藛T說。
一些國內外公益機構,紛紛伸出援手救助彝族“索瑪花”的生存與教育。而最先發展起來的涼山第一家民間公益組織——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現已成為民族地區最大的社會慈善公益組織。
自2005年1月至今,這家中心已經從中美商會、世界銀行、美國默沙東基金會、國家民委、耐克基金會、香港樂施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群過婦聯、全球基金等機構,申請到各種救助項目基金達五六千萬元,用于涼山彝族鄉村受艾滋病影響兒童援助示范項目、彝族婦女預防艾滋病宣傳教育示范項目、艾滋病感染者小組項目、受艾滋病影響兒童教育及能力建設等眾多項目。他們針對大涼山的失依孤兒,開辦了“愛心班”和“索瑪花愛心學?!?,使近千名孤兒穿上了干凈整潔的校服,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師里上課,圓了彝族孤兒的上學夢。
目前,中心已在布拖、美姑、昭覺、越西、喜德5個縣辦了12個愛心班,為孤兒們找到了“一對一”穩定的長期救助對象。今年,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還攜手大連萬達集團,引進2500萬元,將在美姑縣建造一所更大規模的索瑪花愛心學校,救助孤兒。此后,十余家慈善公益組織陸續進入涼山開展兒童救助,先后創辦了40多個“愛心班”,使2000多名“失依”孤兒獲得了長期穩定的綜合救助。
常年在涼山從事民族地區艾滋病問題研究的中央民族大學人類學學者、中心總干事侯遠高告訴我:“并不止是涼山彝族面臨艾滋病的威脅,景頗族、傣族、佤族、維吾爾族、壯族等民族都在遭受艾滋病的侵害,而目前在民族地區所采取的防治政策和措施,仍不足以完全遏制流行趨勢。長此以往,艾滋病將摧毀這些民族的未來。
“可以說,我們在涼山開展的基于文化和社區的自救行動只是一種嘗試和探索,要解決問題,需要動員全社會的力量……”
大涼山的索瑪花,盡管歷經風雨摧殘,依然年年盛開。它一簇簇,一片片,繁花似海,滿山遍野。
三、噩夢初醒的山寨
面對毒品艾滋病“兩大毒瘤”的侵蝕,涼山彝族的一些“家支”頭人被震驚了,開始從噩夢中醒來。
“我活到這么大歲數,還從未聽說過這個病,(艾滋病)我們不得不管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彝族垮掉!”2001年,受毒害最深的昭覺、美姑等地的彝族村民,紛紛自發成立了民間禁毒協會。昭覺的竹核、爾古兩個鄉,率先成立民間禁毒協會和禁毒宣傳隊。
被認為向毒品艾滋病宣戰的,是中國少數民族第一部“禁毒防艾”題材的彝族母語劇《噩夢初醒的山寨》。之后,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在竹核鄉宣傳隊的基礎上,成立了一個有彝族知識分子和一些受害家庭成員組成的鄉村農民藝術團,自編自導自演了這部彝劇。劇情講述了在大涼山一個彝族村寨里,原本祥和、幸福的沙瑪阿普一家,在毒品和艾滋病的雙重打擊下家破人亡的故事。
從2006年到2010年,在中國——默沙東艾滋病合作項目等機構的支持下,《噩夢初醒的山寨》在大小涼山的鄉村公演了400多場,近20萬群眾觀看了演出,產生了巨大的宣傳效應。這部彝劇,目前已被自拍成首部彝語電視連續劇。
當伴隨著“彝族吹管樂器馬布的凄厲回響,孤苦的老人沙瑪阿普和小孫子惹騫撕心裂肺的呼喊聲:我的彝山你怎么啦?我的兄弟你怎么啦,在那條回家的路上,有沒有看見我的親人……”縈繞在場院的每個角落時,催人淚下的情節,使無數村民為之落淚。劇中看到的情節,仿佛就是昨天村里發生的一幕。
而涼山州,也發出“全民動員、全民參與、打一場禁毒防艾人民戰爭”的動員令……
民間禁毒協會歃血為盟,嚴厲禁毒
“竹核爾古兩個鄉的民間禁毒協會,是在2001年3月20日成立的,完全出于自發。那時,毒品危害在彝族中已經相當嚴重,不少青壯年紛紛死去,許多家庭在毒害中分崩離析?!?陪同我采訪的吉克烏嘎,向我介紹起當時的情況。
這個以“家支”為紐帶而成立的民間禁毒協會,吸納了兩個鄉所有“家支”的頭人,召開了聲勢浩大的村民大會。成立大會那天的場景,隨后出現在彝劇《噩夢初醒的山寨》中。“遠山壓頂的濃霧越來越低,裹在察爾瓦斗篷里的近千彝人默默地注視這一切,冬日的鄉村,正在舉行神圣的畢摩祭祀儀式,從此以后,村里人人平安!從此以后,村里人不再吸食毒品!‘若是有人以身試規,就像這只大公雞,死得慘凄凄!’激烈的巫舞之后,吉克畢摩呼喊著彝語詛咒,一只大公雞被高高舉起,手起刀落……隨后,喝雞血酒,歃血為盟,嚴厲禁毒。”
竹核、爾古兩個鄉共有12個行政村,42個自然村。人口有一萬多人。在貧困的大涼山,國家給予了扶植藏區的優厚政策大力扶貧,補貼資金,為彝人建造了新房。不少村民從生存條件惡劣的高山上,搬遷進這個山清水秀的壩子中生活。
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由于國家對毒品的嚴厲查禁與打擊,毒品運輸越來越艱難,一些毒梟開始將魔爪伸向了這個貧困地區。毒販們利用高山地區的獨特地理條件,開始讓農民從飛鳥罕跡的大山中“背毒”(運輸毒品),從昭覺“背毒”到成都,或從昆明“背毒”到成都。貨送到指定地點后,根據毒品的數量,付給“背毒”者現金幾千元或數萬元不等。這對急于脫貧的“東五縣”一些貧困農民來說,誘惑力實在太大了。背一次毒,可獲得超過一年或幾年的收入。
當地人說,毒販有著自己的網絡,販毒已成呈家族化,或是一個家庭的成員,或是一個家支的親屬,他們分工明確,有人背毒,有人販毒,其內部結構十分嚴密,沒有親戚關系,你很難進入。在昭覺、布拖等縣,一些家支、家族參與販毒的現象十分嚴重,他們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發著罪惡之財。
更荒唐的是,毒梟還為“背毒者”上“保險”。如果出了事,用錢來補償擺平。比如,判刑十年一個價、二十年一個價;處極刑又是另一個價格。一般被處極刑補償幾十萬。為此竹核鄉的一些無知農民,從吸毒走向“背毒”,干起了罪惡的毒品“生意”。
“昭覺縣有一戶從高山上搬遷下來的人家,全家涉毒。姐夫和小舅子長期幫同一個毒販‘背毒’。結果頭一年小舅子被抓,第二年姐夫被抓。在有一年的“6·26”那天,兩人同時被執行死刑,家中兩姐妹也一同被處決。他們家‘背毒’的背毒,販毒的販毒,掙到了錢后,還在縣城里還開了一家啤酒銷售代理門店。那一天,昭覺縣同時被處決的還有其他四五個大毒梟。結果公判大會結束后出現了一個怪異現象,那天,不少人這邊奔喪完后,緊接著又去那家奔喪。”
烏嘎說:“為此,竹核爾古的民間禁毒協會成立后,每個‘家支’頭人帶頭禁毒,很有效果?!?/p>
民間禁毒協會成立后,幾百個村民自愿加入了這支隊伍。主要任務是對每個村并以家庭為單位開展查毒、禁毒,并要求家長嚴管家庭成員。
慢慢地他們發現,不少家庭中,父母已經管不住子女,妻子管不住丈夫。在家支頭人的支持下,禁毒協會又成立了一個禁毒協會民間巡邏隊,馬海木機擔任了隊長。將兩個鄉12個村分成幾支小分隊,走村串寨,日夜巡邏,一個一個地禁。巡邏隊抓了不少吸毒者和販毒者;涉嫌犯罪的,就扭送派出所。最多的時候,一天抓了86個人。
對于吸毒者,禁毒協會實行集中統一看管,強制戒毒,吃的東西由各家自己負責送。全民發動后,禁毒工作幾年來富有效果,不少吸毒者戒了毒,遠離了毒品。2002年,民間禁毒協會還組織了文藝演出隊,自編自演禁毒內容的節目,在各個村子里巡回演出,宣傳毒品的危害。一些村民看后深受感動,紛紛講述了身邊發生的故事。
現在的竹核鄉、爾古鄉,涉毒率已控制在5%以下,而協會成立前,涉毒率在50%以上。
然而,由于先前對艾滋病一無所知,這一行動沒能將“防艾”工作結合進去。
從吸毒者到民間禁毒巡邏隊隊長
馬海木機是當地頗有影響的名人。走進村寨,村民無人不曉他。
這個憨厚的彝族漢子,從十幾年前的一個吸毒者,成功戒毒后入了黨,并被村民們推選為村長。(實際任命為副村長)如今,他成了一個“禁毒防艾”的社區工作者。 他與烏嘎,正在實施一個婦女“感染者的培訓和創業扶持”新項目。
“民間禁毒協會現在還在工作嗎?”我問馬海木機。
“還在運轉,現在的工作模式是“黨支部+協會。”
“當年禁毒協會成立時,我們對艾滋病的危害毫不知情。2002年出現了三例艾滋病死亡事件后,志愿者們來村寨調查,艾滋病問題的嚴重性才浮出水面。我們這才發現,吸毒者中百分之70%到80%的人,經交叉感染后已經染上了艾滋病。而且死亡年齡段在30至40歲之間。感染者通過性傳播、母體傳播,正在向普通人群蔓延。”木機說。
“毒品和艾滋病對兩個鄉造成的實際危害有多大?”
“那就太多了。死亡的人很多,而且都是青壯年。最嚴重的村子,這幾年中就死了幾十個人。那時,在巡邏隊的名單中,光兩個鄉的吸毒者就有幾百人,不嚴厲禁毒不行了!”
“你可能有所不知,我以前在外打工時,也是個吸毒者。而且吸得很厲害。那時的海洛因,純度遠比現在高,死亡率也高。由于無知,在當地,只要是吸毒死的,都認為是患了肺結核死亡,艾滋病人到了晚期,其免疫功能喪失,一發病就是綜合并發癥。”馬海木機毫無隱瞞地向我講述了他的故事。
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涼山州“東五縣”,許多年輕人在當地“包工頭”的帶領下,紛紛外出打工,每月能掙個一二千塊錢,這貧困的山區農民來說,人人趨之若鶩。受此影響,就連不少學齡兒童和青少年也紛紛棄學外出謀生。打工者隊伍浩浩蕩蕩,馬海木機隨著隊伍,去了成都打工。
學者侯遠高解釋說:“過去大涼山缺兩樣東西:鐵器和鹽,只要補充這二者,當地人完全可依靠傳統方式生活。但現在不同了,對外來商品的需求越來越大,對貨幣越來越依賴。過去抽自己種的蘭花煙,現在要買香煙;過去喝自己釀的酒,現在要喝啤酒;過去出門走路騎馬,現在要坐車;現在孩子要上學,家里要用電、生病要進醫院,這些都要現金支出,也就是說,生活完全改變了,但農村經濟沒有發展起來,農產品的商品率仍很低,青壯年勞動力必須進城掙錢,才能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然而農村教育的長期滯后,導致少數民族進城后,由于語言和文化存在障礙,在就業市場上沒有競爭力,很難融入城市生活,成為邊緣人群。于是,傳統道德體系崩潰,導致價值扭曲、行為失范、社會失衡。”
木機說:“有一次在西昌,在朋友的鼓動下,我也開始吸了??擅恳淮挝旰缶烷_始后悔,下決心戒毒。我告誡自己,一定要戒掉,否則就完了??擅恳淮味际×?,就這樣,我經歷了幾十次的失敗??梢?,人一旦碰了毒品,心癮更難戒。毒癮發作時,那種致命的難受讓你無法承受。”
我對馬海木機產生了興趣。俗話說:“一日吸毒,十年戒毒,終生想毒?!?國外曾有報道說,吸毒成癮后想戒毒是十分困難和復雜的,醫學專家的調查表明,85%的人戒毒后復吸,還有15%的死亡。也就是說,真正能戒掉毒的人,概率幾乎是零。
“我認為可以!在我們這兒,不僅僅是我一人戒了毒,成功的例子還很多?!?/p>
“你戒毒戒了多少年了?
“上癮后不久就開始戒。我心想,如果每個吸毒人員從剛上癮就開始戒,效果可能比較好。但是也有吸毒人員,越戒最嚴重的?!?/p>
這是什么樣毅力?在沒有任何外力干預、沒有任何藥物的幫助下,馬海木機竟然能依靠自我將毒癮戒掉。
“在村里,我看到不少吸毒者賣房賣地,家中一貧如洗,最后連妻子也沾上毒品,雙雙毀滅。而身邊不少人,也因吸毒后死亡。終于有一天,我痛下決心,把自己關在屋里,忍受著毒癮發作時的痛苦。我心里痛罵自己,你這個吸毒者,你去死吧!”
于是,在毒癮發作時,馬海木機就拼命喝酒,將自己灌了個大醉,然后就昏睡。無數次地反復,1998年那年,他終于戒毒成功。以致后來他一見到白酒,就本能地反胃。
戒毒十多年后的馬海木機,身體健壯,成了竹核鄉爾古鄉的“戒毒第一人”。他活躍在社區里,擔任了巡邏隊隊長,查毒禁毒。令村民欽佩的是,他常常收繳一些毒品,毫不心動地上交。沒過多久,馬海木機入了黨,當上了村干部。
這使得不少毒販心生仇恨,有人揚言要殺他。有一次去村里查毒,一個吸毒者裝了一壇子炸藥,就在即將點燃引線的一剎那,馬海木機猛然撲了上去。避免了一場惡性事故。
馬海木機現在一邊做著公益事業,一邊在家中搞起了養殖,他養了二十多頭羊,妻子則在家養豬,雖然辛苦一點,但家中的日子開始得到改善。
“過去我吸毒時借別人的兩萬多元錢,去年才剛剛還清?!?/p>
“當時許多人嘲諷我,說你戒得了嗎?這不,我現在連酒都戒了!”馬海木機笑著說:“有一年,有位領導來看望民間禁毒協會,在講話時他有所指地說,有的人以前吸過毒,現在居然在這干工作,這樣的人我們怎么能用呢?馬海木機當場發飆,‘我們是受害者,現在清醒了,戒了毒站了起來,自覺以身說法,難道還應該受到歧視嗎?’”
一種可貴的民間的自救意識與行動,在彝族山寨覺醒了。
構筑防治網絡體系
全面開展綜合干預
涼山州的艾滋病防治工作,有其復雜性、艱巨性和長期性的特點。在基本摸清艾滋病疫情的流行態勢后,無論是政府部門,還是參與救助的民間機構,開始致力于“構筑防治網絡體系、全面開展綜合干預”措施,“禁毒防艾”開始向縱深發展……
近年來,涼山州著手組建了艾滋病抗病毒治療中心、艾滋病實驗室檢測記住中心,美沙酮維持治療中心、預防母嬰傳播中心等州、縣104個支持中心,建立了“領導聯縣、部門包鄉、工作隊包村”的工作機制,成立了州級“禁毒防艾工作隊”以及縣市、鄉鎮兩級“禁毒防艾”工作隊592個,初步構建了“人盯人”的艾滋病防治格局;全面開展可綜合干預的措施。
在毒品、艾滋病的重災區,涼山州設立了10個美沙酮維持治療門診,64個美沙酮維持治療延伸點,配備了美沙酮維持治療流動車,擴大維持治療的覆蓋面。全州所有醫療機構,全部開展了主動檢測,艾滋病救治覆蓋面由2009年的39.93%提高到48%,同時就還建立了母嬰咨詢檢測點292個。2008年以來,共檢測孕產婦80380名,發現陽性孕產婦524例,果斷采取終止妊娠、預防性服藥、人工喂養等措施加以阻斷。
與此同時,一些國內民間機構、基金會也開始了救助行動。工商聯和中華紅絲帶基金在涼山開展了艾滋病防治項目的實施。他們資助44名學生的生活補貼項目;開展了奶粉項目、蒙牛鮮奶項目;并且在昭覺、美姑縣援建了兩所村衛生室。
而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在竹核鄉開展的婦女“感染者的培訓和創業扶持”項目,也于今年 6月28日正式啟動。目標是培訓600名彝族婦女感染者?!耙驗橛锌h政府大力支持,所以我們的工作開展得很順利?!表椖繉嵤┴撠熑藶醺潞婉R海木機說。
“你們現在掌握的感染者有多少?”
“受毒害最深的昭覺、布拖、美姑縣,艾滋病感染人數在逐年上升?,F在,僅昭覺一個縣登記在冊的感染者就有六千多人。當然有些名單可能有重復。
“我們培訓的目的,是增強彝族婦女感染者的醫療教育,讓她們接受傳播,長久生命,改變生活質量;另一個目的是讓她們申請扶植,開展生產自救。如果這些育齡婦女掌握了有關艾滋病防治及治療知識的話,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對下一代的影響?!?/p>
“你們不僅在堵絕源頭,而且還在防止擴散。如果每個鄉都有這樣的公益機構參與干預的話,那么這股力量會變得很強大?!?/p>
“說實話,看到這個現狀,我們真不知道該怎么去做,只是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幫助她們。很多志愿者、社會愛心人士都憑著一腔熱血在做??捎行┗鶎诱块T還不支持,因為這樣做,似乎影響了他們的政績。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們只能摸索著前行。
“去年,我們中心準備對重災區鄉鎮的150名村干部培訓,防艾的彝語教材都開發出來了,結果有關方面就是不同意,原因是不接受民間機構的培訓。沒辦法,我們只能轉而培訓村里的婦女積極分子。在美姑縣,我們開設了8期培訓班,培訓了400多名婦女。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許多婦女說,‘這個培訓太重要了,這些知識,是我們父母都不能帶給我們的!感謝你們!’顯然,她們的意識在提高。今年,我們再計劃招收5個班,進行培訓?!睘醺抡f。
……
重災區已經形成,怎么去改變呢?這是擺在當地政府面前的一個極富挑戰性的大難題。
設想一下,如果政府在加大干預力度的同時,放手讓更多的民間組織參與,那會形成一股巨大的合力。面對“禁毒防艾”如此嚴峻的局面,民間這股強大的力量倘若被發動起來,會產生事半功倍的效果。這種能量的爆發,對于重災區來說,是多么的重要!
四、行動!行動!行動!
一個大學的學者,以高度的文化自覺與社會擔當,長期扎根在大涼山貧困山區,在社會最底層搞調研,做學問,并全身心地投身于貧困地區的公益事業,這種精神,感動中國。中央民族大學的教師侯遠高,便是其中一個。
2001年,侯遠高開始調研少數民族的毒品、艾滋病問題。在涼山地區,他開展“本土資源和弱勢群體參與禁毒防艾的途徑和方法”研究課題,試圖尋找利用社區資源減輕危害的方法。課題完成后,他的思想隨著現實狀況發生嬗變。
他敏銳地意識到,隨著彝族鄉村的公共危機迅速升級,僅僅通過課題的研究成果來引起政府乃至社會的關注是不夠的,必須要立足自身的能力和條件,采取直接的救助行動。于是,在一批有良知的彝族知識精英的共同努力下,涼山地區第一個最大的民間公益組織——涼山婦女兒童發展中心誕生了。從最初的救助、扶植,到成立“禁毒防艾”鄉村藝術團巡回演出,建立愛心學校等等,但是,多年來的社會實踐,又使侯遠高有了更高的文化視野:“要改變彝族鄉村的現狀,必須拓展文化視野,率先實現彝族文化的現代轉型,或許是改變現狀,推動彝族社會發展進步的最有效的辦法之一。
“經濟貧困、文化貧困、精神貧困”是“兩大毒瘤”的根源
人類文明走進了21世紀。
被金沙江、大渡河分割成獨立地形而閉塞的大涼山,現代文明無可避免地沖擊著彝族文化與生活方式,外來文化的大量“侵蝕”,村寨彝人大批地走出大山,以致有學者不由發出感慨:“許多文明無法想象的東西在發生,許多無法挽留的東西在消失……當工業文明覆蓋全球,故鄉開始在我們身后悄悄變味。”
作為一個彝族學者,侯遠高對本民族文化有著深刻透徹的了解。然而,作為中央民族大學的人類學、社會學學者,侯遠高有著更寬闊的文化視野。多年在社會底層做學問、搞調研,他深刻地感知到問題的癥結。
“毒品、艾滋病問題,少數民族受害最大。最嚴重的是云南,然后是新疆、廣西、四川,況且都在民族地區,少數民族是受害最深的群體,涼山彝族也亦然。所以我一直在呼吁,國家應予以高度重視。”侯遠高說。
“涼山出現的毒品、艾滋病、‘失依’孤兒以及普遍貧困等問題,不是彝族造成的,是社會造成的,是體制造成的。我們不能以主流社會的眼光去看待,把所有問題歸結到彝族人身上。涼山的問題太嚴重了,可以說,是中國社會發展幾十年來各類矛盾最尖銳的地方之一。
“我的調查研究結果顯示,彝族文化傳統受到沖擊,村寨共同體逐漸被瓦解,都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當然,普遍貧困是主要因素。是長期來,文化被邊緣化,鄉村教育缺失造成的。在鄉村,因病一夜返貧現象很突出。這幾年,國家對農業實施了減免稅收、農村醫保、低保的逐漸覆蓋等措施。可在過去二十年中欠債太多。涼山州的水資源、礦產資源非常豐富,經濟發展很快,截止2009年底,涼山州的經濟總量躍居全國30個自治州首位。在四川,現在僅次于成都?!暗欠^大山你看看,有天壤之別。涼山彝族鄉村仍有上百萬人生活在絕對貧困線以下。由于教育、醫療衛生和社會保障事業的嚴重滯后,涼山彝族無法通過自己的語言和文字,獲取現代社會信息、現代文明知識、科技及健康方面的知識,他們普遍沒接受過教育、不會講漢語、文化背景也不同。因此,他們沒有任何優勢可言,大批彝族務工青年,難以得到社會的認可,不能合法穩定就業,成為一個被社會邊緣化的群體。不少人為了生存,就開始偷盜、搶劫、販毒、販賣婦女兒童等。一些流入城市的“二桿子”接觸到海洛因后,似乎找到了獲取暴利的途徑。
“這些‘二桿子’,干著違法的勾當,其精神壓力非常大,他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于是海洛因成為他們擺脫現實痛苦的唯一東西。慢慢地,他們把海洛因帶進了涼山。最初艾滋病就是通過血液注射傳播后交叉感染、隨后通過性傳播及母嬰傳播,由高危人群向普通人群蔓延”。
侯遠高的調查顯示,涼山彝族在外打工者有近70多萬人,其中一大半是彝族。主要去向是北京、昆明、上海、成都、西昌和攀枝花?!八麄儾欢疂h語、不識字、怎么找工作謀生呢?涼山因此出現了一個‘帶工頭階層’。這些稍有些文化的彝族人,少則帶幾十個人,多則帶幾百個人外出打工,絕大多數人是靠這種方式外出的。于是問題產生了,工人每月掙的錢,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被‘帶工頭’截留??蓱z這些彝族打工者,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掙錢又不多,剩下的錢,連回家的路費都不夠。東莞的童工,就是一個突出的問題。它使鄉村教育受到嚴重的沖擊。更有甚者,‘帶工頭’不發錢,直接發海洛因給務工者。因而涼山的問題不僅僅是涼山的問題,而是給整個社會帶來了問題?,F在的攀枝花、成都人一提起彝族人,都鄙視他們,他們完全被社會拋棄了,而涼山彝族卻承擔了后果?!焙钸h高說。
從單純的救助到實現彝族文化的
現代轉型
長期的社會實踐使侯遠高認識到,用彝族的文化來解決彝族的問題,或許是有效的辦法之一?!拔覀円呀邮芰宋辶f社會資金,用于救助孤兒,可產生問題的源頭沒有堵住,它還在不斷冒出。這使得單純的救助蒼白無力。”
他說:“我認為,必須實現彝族文化的現代轉型,用本民族的語言和文字來教育廣大的彝族群眾,將邊緣化的彝族文化,變成區域的主流文化,傳播更多的知識。只有使彝族人掌握現代文明的知識,才能逐漸改變現狀,得到發展。我認為,只有本民族的文化,才能改變這個民族內在的東西?!?/p>
基于這個理念,侯遠高與他的中心在救助、扶持的同時,將文化的觸角伸向更大的空間。他們搭建以彝族語言和文字為載體的現代知識和信息傳播平臺、搞彝族戲劇、廣播劇和電視劇、召開彝族母語文化發展研討會、支持彝族青少年進行文學創作,目的是讓彝族鄉民通過自己的文字和語言,獲取現代健康文明知識,擺脫教育缺失和文化邊緣化的處境,探索出一條實現民族文化轉型的路子。
侯遠高說:“這些年我們之所以能堅持下來,我覺得我們的方向是對的。涼山需要的不是錢,是新的觀念、新的知識、新的理念以及各種專業知識,光投錢沒用。
“我們不怕貧困,不怕毒品、不怕艾滋病,最怕的是為了金錢與利益,一個民族喪失其道德底線、喪失自強自信的動力、行為規范的失控和扭曲,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不把這個精神和信仰找回來,那么,這個民族永遠沒有希望。彝族年輕人是這個民族的支點,如果他們的道德觀被扭曲了的話,將會顛覆一個民族。這一切,必須從文化入手。”
……
從奴隸制社會,到1956年實行民主改革,古老的涼山,曾創造了“一步跨千年”的歷史。而今,面對貧困、面對“肌體”上的“兩大毒瘤”,國家已作出重要戰略部署,將不惜一切代價,堅決打好“禁毒防艾”人民戰爭。在社會各界的愛心救助下,噩夢初醒的山寨,一定能徹底革除惡疾與毒瘤,回歸美麗的神秘。
正如彝族民歌中所唱:“美麗的山寨,我可愛的家鄉,這里的太陽最明亮,這里的月亮最美麗……美麗的家鄉啊,叫我怎能不留戀……”
作者簡介:
施雪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評論學會會員,文匯報主任編輯。
出版著作有:音樂散文《親吻音樂》;長篇報告文學《天朗地黃歌蒼涼》;名人傳記《莫扎特1791》;訪談錄《離上帝最近的人——34位中外著名音樂家訪談錄》;名人傳記《藝術圣徒田豐傳》。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