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意象

摘 要：荒原下野地是董立勃在小說中重點塑造的意象。荒原在新疆是一種普遍的存在，它不僅僅是小說文本的虛構環境，同時也是新疆環境的真實存在，荒原意象有非虛構性自然寫作的真實力量。本文用生態批評的方式解讀《燒荒》，對其中的自然寫作重新審視和評估，重新思考我們與自然的關系。

關鍵詞：荒原 董立勃 《燒荒》 生態批評

肇始于世紀之初的西部大開發已經過了十余個年頭，新疆進入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開發與建設時期。在現代化隆隆推進的過程中，新疆的生態問題似乎常常被掛在嘴邊和寫在文件里說與被說著，但這片云的雨落在哪里始終有些飄忽不定，董立勃創作于2006年的小說《燒荒》所描述的是上個世紀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早期墾荒建設的故事。小說中出現的“荒”的描述、圍繞著燒荒的生態意義以及“燒”所代表的集權意識行為帶給生態的破壞都給今天我們的閱讀和思考當下新疆的新一輪建設提供了一個新的評判可能。生態批評是在當代生態危機日益加深的背景下應運而生的一種新批評潮流，具有文學批評和文化批評結合的雙重性質，將董立勃的荒原意象放在生態的視角下或許會讓文學跨越邊界進入更廣闊的空間，從而引人關注和探討。

龐德曾說，一生中能描述一個意象遠比寫出連篇累牘的作品好。在董立勃的小說中，荒原是一個深層的存在，他以下野地作為自己小說的主要活動場景，荒原下野地就是董立勃重點塑造苦心經營的意象。他的文字都在荒原的意象里展開。下野地就是一片荒原，他不僅將自己的小說場景大都設在下野地，甚至有的題目中就有下野地，如《靜靜的下野地》《下野地往事》。他的長篇成名作《白豆》的第一句話：“這一年的夏天，在下野地……”《米香》的第一句話：“米香來得晚。米香來到下野地，下野地已經有好多人了?！薄栋湣返拈_頭是這樣寫的：“白麥和白豆是一個村子的，好得比親姐妹還親。到了新疆，白麥留在烏魯木齊，嫁給了當官的老羅。白豆去了下野地?！薄秲鐾痢分虚_篇說，“葉子來到了下野地”。董立勃的長篇幾乎都有著下野地的影子，下野地就是一個被董立勃刻意塑造的荒原代名詞?！暗胤胶芄爬?，沒有人知道已經存在多少年了。下野地，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一片很大荒野，也叫戈壁灘。這樣的地方，新疆多得很?！雹?董立勃所塑造的關于新疆荒原的意象具有生命意識，從非人類的視角來看荒原不荒，荒原是動物們的天堂，“這里的荒野，就是戈壁灘。說它荒，是說它幾千年了，都是這個樣子。各種野草雜樹，亂亂地長成一大片。生生死死不知多少回了，卻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本史書里。說它野，是說它，一直被飛禽走獸統治著。而它們為了生存，彼此的廝殺從來沒有停止過。到處散落的動物尸骨，證明著它的蠻橫它的殘酷”②。

《燒荒》中的這片大草灘，生活在其中的狼群在首領老公狼的帶領下出沒于廣袤的腹地，它們是這荒原的霸主。狼群出沒在荒原上，它們比人早很多來到這里，荒原給狼群提供著生存環境和棲息地，因此荒原上的大草灘成為了狼群賴以生存的家園，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愛恨交織，融入大草灘中，展示著生機和野性。這里是動物們的樂園?！稛摹分械拇蟛轂┫蛞磺猩▉頍牡拈_荒隊提供著生存的條件，最先來到這里的一定不是開荒隊，但他們也和其他生命一樣，享受著大草灘帶來的恩惠。開荒隊的場長盤砣和隊長支齊在大草灘里用槍打了野雞和野兔，用火烤著吃，喝著燒酒，享受著大草灘帶給他們的大快朵頤之樂，但在吃了野味、喝了燒酒之后，他們做出的決定是燒掉面前的一大片野草。大自然平等地對待所有的訪客，即使是那些處心積慮要戰勝和征服它的人，在董立勃所描繪的下野地這樣的荒原，交織著戰天斗地的豪情和犧牲，也暗含著集權強制下的蒙昧和殘酷，如果說，艾略特的荒原是廢墟，是虛空，也伴隨著死亡，董立勃的荒原意象雖然也指向毀滅，但它需要一把大火來讓荒原涅槃。

在《燒荒》中對于荒原更多的是從人的視角來看荒原之荒，來到這里的開荒隊的任務就是讓荒原變良田，將荒原上的野草變成能為國家做貢獻的玉米和棉花，人要的生活是這樣的一個場景：“為我們燒起的這片大火，為我們的領導者，更為我們將要開始的日子。這紅色的大火，實在是個好兆頭。紅紅火火，火火紅紅。幾千年來，我們期待的，似乎正是這樣的一種生活。”千百年來，“新疆多得很的荒原”在沉睡了許多個世紀之后從此迎來了前所未有的開發，在董立勃小說所描述的兵團屯墾的建設中，大批建設大軍從內地來到這里，新生政權激發起來的一股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號召，面對荒原，燒荒便成為那個火紅的年代里激情燃燒的象征，同時也象征著毀滅和希望。燒荒帶給人類的是生存的美好期待，帶給大自然的卻是一片原生態的毀滅和非人類生命的生存的恐慌。人的需求給在荒原上燒一把大火提供了無可爭辯的合法性，人們在下野地的大草灘上燒荒，開墾耕地，建設自己的家園，無限度地燒荒打破了這片野地的平靜。人與自然的矛盾隨著火焰面積的加大而加深。在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文字都為燃燒起來的火焰吶喊和歡呼，不僅僅是董立勃在《燒荒》中人類戰勝自然的人間奇跡的贊美，在新疆生活了十年之久的詩人艾青也在同樣的主題里放聲謳歌：“小小的一根火柴，劃開了一個新的境界/好大的火啊，荒原成了火海！/火花飛舞著、旋轉著，火柱直沖到九霄云外！/火焰像金色的鹿，奔跑得比風還快！/騰起的煙在陽光里，像層層絢麗的云彩！/火焰狂笑著、奔跑著，披荊斬棘，多么痛快！/火的隊伍大進軍，豺狼狐兔齊閃開/野草不燒盡，禾苗起不來！/快磨亮我們的犁刀，犁開一個新的時代里?！雹?/p>

我們再來看看董立勃的描述：“只聽嘩啦一下，大火就起來了。像一面大紅旗，在地面上，在空中，一下子飄揚開來?！鹨灿悬c不像是火了。它像個舞蹈者，并且是個追求完美的舞蹈者。好像知道有許多人在看它，就拼命扭動身子，扭出各種姿態，表現著火熱的激情。它還是個歌唱者。沒有風，火也會發出聲響。像是在為自己喊叫，鼓勵自己。那歌唱，不是獨唱。是一首大合唱。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被火觸摸到了，全都無法沉默。草葉在火中低吟，樹枝在火中長嘆。還有一些沒有來得及跑掉的東西，比如說，許多的蟲子，許多的小鳥，許多的蛇啊，許多的鼠啊，許多的兔啊，都一起發出生命的絕唱。不知是誰先唱起了一首歌?！骱沽餮I青春，建設美麗新邊疆?！蔽也恢蓝⒉欠袷艿桨酂脑姼璧挠绊?，這并不重要，值得深思的是，在面對大自然時，當時的建設者們不假思索地選擇向自然開戰，用簡單原始的方式——燒，在熊熊烈焰中一切都化為灰燼。火像勝利者的旗幟在荒原上高高飄揚，人們陶醉于對荒原宣戰的勝利，似乎忘記了對于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會對我們進行報復。

在面對燒大草灘之前，書中的兩位主人公有一段對話，支齊表達了對燒大草灘的猶豫，對大草灘所給予他們的一切有了感情，但是盤砣的一番不容置疑的宣言，讓燒荒的行為上升到至高無上的國家利益層面上，“我們在這里做什么事，都不是你我的事，不管大事小事，都是國家的事。為國家開荒，為國家種地，為國家守邊疆。面對國家的利益，我算個什么，你又算個什么？幾個人算什么？一群人算什么？需要流血就得流，需要死，就得去死。更不要說那些牛馬羊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如此一番話，不僅僅表達的是一次燒荒的行動，也是一種信仰，流血與犧牲的合理性建立在國家的需要上，在極端至上的國家利益面前，個體微不足道，不用說自然和非人類的生命，在至高利益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是構建頂尖的一部分，“這個理”是不容置疑的，也是缺少批評和懷疑的，支齊在“這個理”的巨大和無可爭辯性面前，只能為自己的一絲猶豫感到羞愧。如果說，支齊是微弱地感到荒原大草灘有其存在的價值的話，世世代代生活在大草灘的草原的子孫—— 一個民族老人才是大草灘的真正守護人，老人守護大草灘是與大草灘融為一體，為草灘唱歌，他的歌聲屬于草灘，“這是一首荒野上被代代傳唱的歌。這首歌只有用一種語言，才可以唱出來。這語言是一個草原部落的語言”。在老人所代表的生活里，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荒原的大草灘就是一首生命的歌，他想用自己老邁而倔強的身軀擋住開荒隊要燒大草灘的步法，每天他都站在開荒隊前進的路上，唱起荒原的生命之歌，老人的歌聲是祖祖輩輩從血液流淌出來的聲音，總是會讓所有的生命，為它感動。開荒隊員被歌聲所吸引和打動，但是，燒荒的革命意志卻堅硬如鋼——“這是國家的計劃，誰都不能隨便改變?！弊罱K，老人和他的歌聲以及他和子孫的氈房還是離開了大草灘，燒荒的熱情和決心再也沒有了阻力。我們不能不一聲嘆息，今天當新疆再一次面臨前所未有的西部大開發和對口援疆的建設，在如此的滾滾洪流浪潮之下，還會有老人為大草灘、為荒原、為青草、為小蟲和動物們唱一曲生命的歌嗎？

董立勃塑造的荒原意象為我們從生態批評的角度解讀新疆的當代文學提供了一個立體的范例。荒原在新疆是一種普遍的存在，它不僅僅是小說文本的虛構環境，同時也是新疆環境的真實存在，董立勃的荒原意象的塑造就有了非虛構性自然寫作的真實力量的堅實基礎。我們用生態批評的方式解讀《燒荒》，對其中的自然寫作重新審視和評估，所關心的就是要形成一種閱讀方式，能夠帶領大家最終返回書外的世界，重新思考我們與自然的關系?；脑浅聊模⒉淮硭湍軌虮晃覀冎洌魏蜗胝鞣蚺圩匀坏南敕ū厝粫粴v史所拋棄，對荒原所造成的傷害，最終可能讓人付出更大的代價?！稛摹分兄R和阿布的死只是燒荒這一重大具有儀式象征的計劃的祭奠品而已，他們的生命跟隨大火燒過之后什么都沒有留下，但他們救過的狼還在荒原上偶爾抱一兩聲長嚎，直到成為保護動物——越來越少難以成群，荒原也越來越少了，但是，作為意象的荒原需要在人類的意識中豎立起來，人類不僅有合法的權利開發自然，還有對自然與非人類有義務——人類的歷史就在自然歷史之中，通過《燒荒》我們還需要重新認識荒原，建立社會與生態的公平通道。

① 董立勃：《靜靜的下野地》，《小說界》2004年第2期，第20頁。

② 董立勃:《燒荒》，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06年第1期，第7頁。以下所引《燒荒》原文均出自本刊物，不再另注。

③ 艾青：《燒荒》，《艾青全集》第二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362-363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多元文化背景下新疆新時期生態文學研究》（項目編號：10YJC751132）的階段

性成果

作 者：鄭 亮，文學博士，石河子大學副教授，國內交流合作辦公室主任，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學及文化研究。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