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冷漠變成常態，誰該臉紅？

摘 要：河北省年輕女作家梅驛創作的《臉紅是種病》，在不動聲色的冷靜敘述中，透露著作者內心對當下現實存在的深深焦慮和思考，以象征、寓意的手法隱喻當下很多人沒有廉恥之心，想盡一切辦法向上爬，爾虞我詐，放蕩風流，人心堅硬和冷漠，人的價值觀、道德觀不斷失守。

關鍵詞：臉紅 堅硬 冷漠

《臉紅是種病》這篇小說是年輕女作家梅驛創作的富有深刻寓意的作品，小說以農業大學副教授王天尋找會臉紅的女性為故事線，寓意現代社會已經失去了那種最淳樸自然的基本屬性，整個社會都處于一種病態。“臉紅是種病”，表面上是任喜喜的自然生理問題，因為天然遺傳的因素，每每動輒臉紅，實際上隱喻現代城市中很多人已經沒有了廉恥之心，多的是想盡各種辦法向上爬，是爾虞我詐，是放蕩風流，是人心的堅硬和冷漠，是人的價值觀、道德觀的失守。不是女人病了，是社會病了。作者是一個敏銳的社會觀察者，能夠在世事人心中觀察到時代的病；作者是一個社會的白描者，對當今時代病癥進行了現實的描繪。

小說主人公王天，一所農業大學的副教授，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頗有建樹（雖然他從不拿這些建樹去邀功、去交換官位或金錢）。“不幸”的是他讀了些古典文學、唐詩宋詞，一心追求“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古典美女。他是一個浪漫才子，希望找到一個“懂廉恥、會臉紅、有熱情、有品性”的伴侶，但是他得不到，妻子、女友甚至出自深山的任喜喜，都沒有成為他期望的女子。

小說通過幾個女人形象為我們昭示的，不只是女性的病態，同時也是社會的病態。正如西方現代派文學中表現的西方社會的“人被異化、人被物役”，小說中的女人們雖然沒有像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利一樣異化為甲殼蟲，但是堅硬冷漠、道德失守卻是不爭的事實。

一、焦麗——被異化的冷漠機器

王天的第一任妻子焦麗，是現代官場文化的必然產物。她白天帶著固定模板生活，嚴肅而親民，夜里連親密也是固定模板。這種毫無羞澀感的態度激怒了王天，他下決心和焦麗離婚，丈夫要離婚，也只是在情緒上引起了焦麗輕微的感情波動：驚愕、憤怒、輕蔑，沒有正常女性的歇斯底里。她冷笑著對王天說：“你個傻帽，都什么年代了？你指望我會黑燈瞎火跟你睡覺，連看你都不敢看？”（《小說選刊》２０１１年１２期，以下小說引文出處同此，不再注明）這樣的女人是時代造就的。女人已經連本應歡愉的、神秘的交歡也變成了公開的、沒有絲毫隱秘可言的機械應付。在這件事上不專心，但她對時事、報紙，對公共場合的講話非常專注。這是失去了女性同時也是人的基本性的一個官場機器，可以和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卡列寧相媲美的官僚機器，只不過性別不同、國度不同罷了。

王天反思焦麗的回應，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遠古時期，人們尚且知道以樹葉遮丑，社會文明發展到現在，倒把羞處發展成了肆無忌憚的亮處？如果一個人都能把自己的丑態化成任人觀賞的常態，這個世界還有什么羞恥可言？”這一質問問出了一個時代病的癥結。文明到底是發展了，還是倒退了？本應藏起來的私處，卻變成了肆無忌憚的亮處，這個世界已無羞恥可言。芙蓉姐姐、鳳姐、干露露，一個個的露私者，不正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嗎？人們不禁要問：“時代怎么了？”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看到這句話，不禁讓讀者真的以為王天病了，否則的話，這樣的時代哪里去尋找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女子只能存在于人的主觀想象中。但是，不得不說，不是王天病了，是時代病了。

王天在成熟女人中找不到性格嬌羞、兩頰飛紅的大辮子姑娘，那么到那些本應是嬌羞萬分的女學生中是否能找到呢？終是找不到，真應了王天朋友那句話：“你要找臉紅的，除非去幼兒園。”是的，現代社會哪里還有會臉紅的女人，“女人們從幼童到少女到女青年到女中年，中間經歷了多少磨煉、競爭、弱肉強食，升學、就業、找男人，升官發財，哪一樣不需要臥薪嘗膽、勾心斗角、短兵相接？早百煉成鋼、刀槍不入啦。”朋友們是清醒的現實主義者，而王天卻無法夢醒，仍一味地尋找那嬌羞的女子。

二、谷曉文——現行教育制度、社會大背景下培養出來的不會臉紅的形象

王天的研究生谷曉文的一次臉紅，讓王天自以為找到了心中真正的理想女性。實際上，這是王天的認知錯位。谷曉文在實驗室工作了十二個小時，趴在實驗臺上打瞌睡。王天到實驗室看到這情景正想叫她回去睡，谷曉文醒來抬頭看見他，很不好意思地臉刷地紅了。她臉紅不是因為嬌羞，而是因為自己打瞌睡被王天看到不好意思。而一心尋找會臉紅的姑娘的王天，此時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王天喜歡上了谷曉文，不僅有她的臉紅，還有她的一句話：“這燈，像小時候天上的星星。”就是這句極富文藝范的話，讓王天動心了。谷曉文實際上是一個極有心機的女孩，當王天問她你是不是想家了的時候，谷曉文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適時地說出：“我父母對我期望很高，我能留校就好了。”這句話說得深藏不露，巧妙點染，既讓王天明白她的意思，又不露痕跡。果然王天上當了。王天讓谷曉文把鵪鶉五代病毒的論文作為自己的研究生論文發在權威雜志上，為她的留校或找工作打下基礎。這樣的好事讓谷曉文一下子愣住了，然后她的臉一點一點變紅了，像一塊紅布，紅得密不透風。王天對谷曉文的臉紅的認知判斷又一次錯位了，他把谷曉文因為激動和沒想到天上掉餡餅而導致的臉紅想象為嬌羞的臉紅、害羞的臉紅。這種情景契合了王天的想象。正是這樣的想象、錯位的感覺，讓王天走入一個陷阱。

情人眼里出西施。當王天這種錯位的感覺一旦被激發，他對谷曉文就有了不一樣的感情：他覺得他要找的女子就在身邊，谷曉文沉靜如水、禮貌周到，谷曉文會用一種崇拜的眼神望著他。王天本就渴望被崇拜，在妻子焦麗不屑一顧的眼神中煎熬了十幾年的王天，太渴望被崇拜了。這也是當下許多男性共同的特征，他們還抱著男性優于女性的心理，其實也正是當今男性自卑的一種體現。

但事實是，谷曉文并非王天想象中的純真、嬌羞之人。在王天表達了愛意吻了她，谷曉文雖是臉紅，但卻跟王天說“去鐘點房吧”。到了鐘點房，谷曉文很有經驗地要王天去買避孕套。王天心里既驚奇，又隱隱地有些不舒服，他明白了谷曉文是個老手。他很納悶，多么單純嬌羞的一個女人，怎么會這么老道呢？谷曉文，一個很是成熟、世故的女人，城府很深，偏偏生就了嬌羞之態，讓王天生出了錯誤的判斷，而且被這個錯誤的判斷一步步牽引著，走向迷途。正應了王天朋友那句話：這個時代怎么會有嬌羞臉紅的女人？

王天瘋了，他沉浸在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女人、理想的女人的幻覺中。他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他認可的女人，卑鄙地背叛了他：把他的研究成果作為自己的晉身之階，拱手奉送給北京教授隋明，并追隨了隋明。這是一個現代版的“農夫與蛇”。你救了它，它咬了你，偏偏還是王天自以為最愛的時候。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近日表示：“我們的一些大學，包括北京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當下的大學培養的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很可怕，但也正是當下價值觀的寫照。

谷曉文是現行教育制度、社會大背景下培養出來的典型人物。激烈的競爭使這個農村出來的女孩知道沒有靠山，一輩子也沒有出路。在學校教育的激烈競爭中她是努力奮進的，她考上了研究生，但她知道，一旦走出校門，沒有背景、沒有后臺，只憑著自己是無法立足的，所以，她在不動聲色中找到了使自己可能向上走的途徑。會臉紅的谷曉文，利用王教授，追隨了隋教授—— 一個能給她更大利益的人。如果明天還有什么李教授給她更大的利益，那么隋教授也就不免成為她的一個工具。廉恥、禮義什么都沒有的人，一切都是赤裸裸的。不是王天病了，是社會的人病了。激烈的競爭讓人迷失了人性，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向上爬。

三、許一諾與任喜喜——“身經百戰”與“初出茅廬”的殊途同歸

病愈的王天應該清醒，不應再去尋找什么會臉紅的女人。可是，他就是那么執拗，畸形的追求使他又一次喜歡上了一個會臉紅的女人——許一諾。這個女人在王天面前的臉紅，不過是精于算計的人被人看出了破綻而不由自主的表現，可惜，王天又一次誤讀了許一諾的“臉紅”。就是這個王天眼中富有詩意的、有著古典和優柔之美、有著紅燦燦的臉的許一諾，對王天的背叛更是徹底。不過，這一次的王天并沒有更多痛苦，只有苦笑。

許一諾是個泛化意義的代表人物，這類人物在現實中有很多。她們有知識，有文化，有不錯的職業，但在人品、道德上是糟糕的。她對王天沒有過真正片刻的愛意，所以與王天的結束也沒有一點點的留戀；她的可以同床共枕眠的男性朋友很多，需要用編號的方式來加以利用和管理。這讓人看到了一個殘酷的人生現實。

再一次墜入愛河的王天喜歡上淳樸的近乎天然的農村女孩任喜喜。任喜喜本來應是這個世界上最符合王天愛情追求底線的人物，最是應了王天的那種愛情幻想：“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她善良淳樸，連小鵪鶉都不敢吃，或者是不愿吃，因為怕傷害這小小的動物。任喜喜這樣一個女性恐怕不光是王天一個人愛情追求的理想對象，更可能是很多男性的愛情理想。可是就是這么一個最天然、最淳樸、沒有經過城市文明的熏染、綠色生態、動不動就臉紅的嬌羞女人，經歷了城市的熏染后，學會了描眉畫眼，打出租車，穿著大膽，每天出入麻將棋牌室，濃妝艷抹，往日里動不動就臉紅的任喜喜變成了“眉宇間的粗俗就像灰塵‘噗噗’往下掉”。王天絕望了。更讓王天絕望的是任喜喜有一天從醫院回來后，竟告訴王天說：“醫生說，我的臉紅是一種病。”一切的一切都給改變了，不是她改變了城市的文化價值觀，而是冷漠堅硬的現實文化改變了她，淳樸善良的任喜喜不見了，又一個被異化的人物擺在王天面前，王天徹底地絕望了。

四、王天——一個堂吉訶德式的過時的理想主義者

小說中的王天，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本身有著正直的一面。王天正直坦誠，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視金錢如糞土。他從不利用自己手中的技術、腦中的知識去換取金錢，而這樣的事情連他的研究生都在做。他的正直在于，他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幫助了養殖戶，使養殖戶很快獲得效益。他的坦誠是雖看不起蠅頭小利，但該要的費用他也會光明正大要。只是那位養殖戶在給他紅包時做了時下送禮人常會做的小動作：將紅包夾在鵪鶉蛋里，王天接受不了，他讓妻子將紅包原封不動地捎回去。氣得妻子焦麗罵他：“你這人放著河水不洗船，真是別扭！”王天承認他別扭，他這所大學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別扭。其實王天別扭嗎？不，恰恰相反，他的別扭是因為社會不正常。

那位養殖戶又一次來找王天，因為他的鵪鶉死了一半，這次他沒有像上次在鵪鶉蛋中夾紅包那樣愚蠢，而是直接把事情真相告知王天：十萬只死了五萬只，而且隋教授沒有辦法了。他的坦白讓王天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王天是別人對他坦誠就非常高興的人，他真像極了約翰·克里斯多夫，容不得半點虛偽。他心高氣傲，不屑于追逐名利。

一個人會臉紅，證明這個人還有道德感和羞恥感，人已經不會臉紅的社會常態讓我們看到了一幅現實圖景：在這個充滿激烈競爭的當下，許多本該堅守的道德底線失守，價值觀念被扭曲，本該秉持的正直善良的人性卻表現為冷漠和堅硬，誰該臉紅？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臉紅是種病》這篇小說在敘事風格上顯得冷峻，不動聲色的敘述中透露著作者內心對當下現實存在的深深焦慮和思考；小說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具有典型的代表性意義，焦麗、谷曉文、許一諾、任喜喜，甚至王天本身，各自代表了現實生活中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物類型。在敘事處理上，小說以人物為線索，五個人物劃分開五個相對獨立的小片段，這樣的寫法無疑降低了敘事難度，人物分割在故事中，情節簡單而清晰，是很討巧的寫作方法。

作 者：高劍芳，石家莊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文學研究、寫作理論研究。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