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金山》中,還鄉沖動與流浪意識同時并存,使得人物始終處于一種中介狀態:既未與新文化完全合一,也未與舊文化徹底分離;既是傷感的思鄉人,又是自覺的流浪者……對方氏一家漂泊命運的書寫,既是在跨域書寫中對故國歷史的敘述和反思,也是對20世紀海外華人遷徙離散命運的一個隱喻。
關鍵詞:《金山》 離散 還鄉沖動 流浪意識
故鄉,是華夏兒女心中縈繞的千古夢。《鄉土中國》中,費孝通認為以農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輾轉遷徙是變態,“鄉土生活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生活。常態的生活是終老是鄉”①。然而,國仇家難又常使人們遠離家園,踏入異鄉,張翎的長篇小說《金山》中的方氏一家就是如此,自油輪駛入大海,家園便成了午夜夢回時的心頭隱痛。
與還鄉沖動相伴而生的是一種流浪意識的凸現。流浪不再是無奈選擇,而成了尋找人生坐標、求得身份認同所主動選擇的自我放逐。還鄉沖動與流浪意識同時并存,使人物始終處于中介狀態:既未與新文化完全合一,也未與舊文化徹底分離;既是傷感的思鄉人,又是自覺的流浪者……在《金山》對方氏一家漂泊命運的書寫中,可看到人物身上的還鄉沖動與流浪意識的糾結,這是理解華人離散情結的關鍵。
一
賽義德在《流亡的反思》中曾論述:“離散是強加于個人與故鄉以及自我與其真正的家園之間的不可彌合的裂痕。”②移民總是在異鄉與故國之間彷徨,還鄉成為一再被延宕的問題。《金山》中,方氏幾代人的還鄉沖動與流浪意識就不斷對抗,構成了華人移民情感寄寓和理想追求的存在悖謬。
作為第一代移民者,方得法十六歲離鄉,修鐵路、撿垃圾、開洗衣店,歷盡艱辛。他心中所想僅是衣錦還鄉,最終卻一無所獲。當兒子方錦河勸其回鄉,他卻嚴詞拒絕,“你和你阿哥在開平住兩年,就讓阿爸在金山再做兩年生意——就不信一輩子運氣都是這般衰……”③方得法堅信這塊土地會讓他東山再起,乃因美國是“應許之地”(the Promised Land),流浪最終能換來光榮的還鄉。
然而吊詭的是,數年勞苦只能換來短短幾月的歸鄉。而每一次短暫歸家,都會耗盡錢財,又不得不遠涉重洋重啟金山行。回鄉成了離鄉的緣由,每一次回鄉都將開啟更為漫長的離鄉,一如他在家書中所寫:“此番回鄉,歷年在金山之儲蓄,業已虛空,萬事需從頭開始。”④ 方得法的還鄉沖動,緣于對流浪生活的厭惡,而還鄉又開啟一次新的流浪,如西西弗推動巨石,周而復始,不斷循環,最終還鄉成為夢魘,成為被深層掩埋的創傷。
方得法是第一代華人移民的典型代表。他們大多來自廣東的四邑地區,出身貧寒,外出淘金是時勢所逼。由于種族歧視以及法律上對華人的限制,“早年來加的華僑大都不能攜帶家眷,他們不得不把加拿大視為異國他鄉,艱難地過著‘單身漢’的孤獨生活”⑤ 孤立處境逼迫其產生一種“瞬變的心態”而變得“馴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停留僅僅視為一種旅居。曾有早期華工寫下這樣的詩歌:“自到邊疆地,受盡番奴欺……莫傷氣,只爭財與利。黃金擲入荷包里,整定歸鞭有日期。”⑥
可見,對于方得法這些早期移民,危機主要是生存層面的,他們在心理層面有明確的文化歸屬。因此,第一代華人移民的離散情結最為濃厚:回鄉沖動主導了其思想,流浪意識則相應受到壓抑。
二
如果說,方得法仍固守葉落歸根的夢想,他的兒子方錦河,則已開始游離原有的價值體系與家族想象。返回故土對他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謎題。
方錦河面臨著更直接的身份認同困境。父親無論是修鐵路或是開洗衣店,都一直身處華人群體。方錦河則不同:初踏西土的他便驟然空降到了亨德森家做管家,一待就是二十五年,這讓他對西方社會逐步有了認同——“其實在金山待久了,就知道金山也有金山的好呢。”⑦ 亨德森太太死后留下四千加元遺產,足以讓其衣錦還鄉,此時他卻產生了激烈內心沖突。
作者首先提到錦河在情感方面的比較:與亨德森太太的私情,使錦河體會到性的美好,他對自勉村里木訥的妻子產生了厭惡:“再遇見區氏,就仿佛喝過了一碗帶著桂花蜜的糖水,再去喝一碗白開水,他只覺得索然無味。”⑧
同樣讓錦河陌生的還有故鄉。家對于他而言,已不再是有緊密精神聯系的地方,而是封閉的圍堵之地。“他腳下的路是哪一條?跟阿爸回去,跟一個木樁一樣的女人過一輩子?”⑨ 他在兩種文化之間猶豫彷徨,以弱勢者的眼光觀察西方,又以西化的視角打量故鄉,處于一種離而歸、歸而離的思想困境中,成為具有“雙重身份”或“雙重個性”的中間人。
他不想歸去,留下也無路可走,亨德森太太已死,唐人街的家破落無序。作者最終安排方錦河捐款投軍、戰死他鄉,這是方錦河在面對文化困境時的自我流放,源于文化的斷裂和生命的茫然所生成的無根感。
這便是第二代移民者的苦痛。他們始終徘徊在“家園夢”與“金山夢”之間,其離散情結十分復雜:還鄉沖動和流浪意識旗鼓相當,此消彼長,始終處于激烈交鋒的狀態,這引發了其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
三
到了方延齡一代,時間與距離已在她與祖輩之間挖掘了一道鴻溝。如果說方錦河一代,還在心中存留著對故土的眷念,在異域文化中成長的方延齡,文化的歸屬感已徹底偏移。
正如方錦河所說:“延齡是在金山的泥土里栽下的種子,就著金山的日頭和風水長大,若把延齡拔起來種到開平鄉下,怕是死也不肯的。”⑩ 黃皮膚帶給她的是種種歧視。為逃避困境,方延齡離家出走,重建自我的路途卻曲折異常。她試圖與白人男子建立婚約,卻發現對方“要的還是白妞”。這讓她甚至想要舍棄亞裔血統——將長發剪短,涂上眼影唇膏,對著鏡子映照,想象自己身上“是否真的流動著幾滴法國血液”。在重重圍困中,方延齡選擇拒絕故土(中國/東方),割裂自己與族群的聯系,試圖在流浪中重建自我身份。
這是在異國出生長大的移民后代共同的身份認同夢魘。曾有一個華裔歐亞混血兒說:“最大的孤獨是完全不被任何一個種族所接受……我們總是客人,從未成為主人。”{11} 于是他們群起逃逸,積極進入主流領地。
這正是這一代移民的共同之處,在文化斷裂和文化轉向的過程中艱難蛻變,最后建構頗具特色的亞裔美國人或者華裔加拿大人的身份。對于他們,流浪既拋棄了舊有的文化模式,也帶來新的自我確證的可能。
雖然方延齡等第三代移民者已由葉落歸根向落地生根轉變,但還鄉沖動仍隱藏在潛意識中。小說中寫道:“延齡病后……竟將她的英文一把抹沒了……后來開口說話,咿咿嗚嗚的,誰也聽不懂……一直到好多天之后,艾米才聽出來,她阿媽說的原來是荒腔走板的廣東話。”{12} 延齡病后的發聲屬于潛意識語言,與人的動機、欲望相聯系。延齡重拾的不只是語言,還包括對族群的回歸。還鄉沖動如胎記一般,是華人共同潛藏的心理特征。
當然,隨著華人在他鄉扎根,文化融合在所難免。因此,艾米這樣的“混血兒”便越來越多地出現。她的母親方延齡用盡積蓄將女兒打造成“白人”,當成年的艾米來到開平,她在當地人眼中已是個“半唐番”。開平在艾米眼中,何嘗也不是成了“異鄉”。所不同的是,母親延齡刻意地排斥華人身份,艾米則在回鄉中逐步對故國產生了認同。最終艾米決定在碉樓舉行婚禮,這無疑具有象征意味:歷經百年,艾米又重新認識“原鄉”,重新審視自身的族群和文化血統。
從方得法到錦山和錦河,從方延齡到混血兒艾米,方氏家族四代人,每一代人都思考著“哪里是故鄉”及“流浪去何方”的問題,每一代人都在苦尋自己的身份與價值。他們構成了一個循環:失去平衡(離鄉)——再度平衡(回鄉)——重新失衡(流浪)——回歸平衡(尋根)。
①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4.
② 轉引自:羅義華,鄒建軍.超越與虧空——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新移民文學的創作新傾向[J].華文文學,
2009,(02):41.
③④⑦⑧⑨⑩{12} 張翎.金山[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301,119,283,324,324,323,5.
⑤ 李勝生.加拿大的華人與華人社會[M].香港:三聯書店,1992:5.
⑥ 李貴蒼.文化的重量:解讀當代華裔美國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9.
{11} 尹曉煌.美國華裔文學史[M].徐穎果譯.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111.
作 者:范承剛,暨南大學文學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