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緣于故鄉的沱江沅水,沈從文一生與水有著非常深厚的淵源。通過作品,他塑造出水一般的人物形象,展現出水世界里的人情世故;同時,這些作品也映射出作家自身獨特的審美情趣。
關鍵詞:沈從文 湘西 水 審美情趣
中國現代作家中,與水有著非常深厚的情緣者非沈從文莫屬。他“在一條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二十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二十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汪曾祺語)。也許是他的根在鳳凰——那座沅江的支流沱江流過的小城,從他提筆創作的那天起,水便成了他創作的靈感之泉。
一、作家心中的湘西“水”世界
在中國文化里,水包含了深層的哲理意蘊。《老子》云:“上德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也許正是對水與生俱來的親近與哲思,鑄就了沈從文坦蕩如水的品格與胸懷,由此也鑄就了他詩意漂泊、水性流貫的一生。他一生都帶著一種“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恢弘詩意。因為有一條河流,有一條帶母性的河流始終成為生命的召喚;因為有一雙眼睛,有一雙清明的眼睛在對著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一切美麗的夢想與文字總為他眼中悲憫的淚水所釀制。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能讀出淋淋的水意,讀出如水般舒緩清綺的筆致,讀出水性般通透濕潤的心靈。
本文只論及沈從文作品里的湘西之水。他的老家,是曾被新西蘭作家路易·艾黎稱做“中國最美麗的小城之一”的“鳳凰古城”,始建于清代康熙時期。生長于此,故鄉的水從小便滋潤著他的心靈,滌蕩著他的內心世界。從十五歲起,他開始從古鎮邁步,在沅水流域隨土著軍隊過了五年流浪式的生活。一條綿長千里的沅水,維系著他的審美理想和人生寄托,流波逝水中裹挾著他揪心的情結——濃濃的鄉愁和對民族命運的憂慮。
正如《從文自傳》所說:“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考,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① 水是流動的,水更具天性。只適以疏導,強硬的堵塞只會使它泛濫成災或者干涸無跡。沈從文作品里的女人都是水做的,具備了水的柔軟和強韌。在他看來,水是一種高貴的美,同時也是一種樸素的美,至純至真。“水的德性為兼容并包,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的事物,卻也從不受它的玷污影響。水的性格似乎特別脆弱,且極容易就范。其實則柔弱中有強韌,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卻無堅不摧……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② 可以說,作為一種精神化的東西,水這一物種已溶入他的血液,他對“神性”的贊美,對愛和美的追求,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外化在水的精神內涵之中,并提升到倫理道德的高度。沈從文鐘情于湘西山水,水作為生命之源,從自然深處流出,最終流入沈從文的信仰。“對于清澈的水的感覺,已牽連著原始信仰,催生了他的杰作——青山綠水蕩漾著他的靈性。”③
這種“流動性”的“水”,給童年的沈從文以生命的滋潤和想象,培養了他自然純真的秉性,使得他盡情領略和沐浴自然的光輝,從而將自己的生命同鄉土的自然界與人生世界同化,以自然美的品格陶冶主體生命的性格,形成了沈從文主體生命的主要特征,即情感、心態特征。
二、作家筆下“水”一般的人物形象
緣于作家內心早已融入湘西的山水風物,他一系列的作品中,人物總是與水共生。
1.女性的似水柔情
女人是水做的。但在他筆下,女人的“水性”絕非“楊花”。他創造了一群像翠翠那樣追求愛情、為愛心動的女子。無論是自小生長在溪邊單純而又任性的三三,還是單純自然渾然不覺的小童養媳蕭蕭,或者謹慎心細、熱烈大膽的像姐姐一樣的阿黑,亦或是美麗大方、驕傲善良的夭夭……這些女子如山澗溪流,任情而動,她們天真無邪、淳樸善良的性格是那樣相似,她們那份對愛的執著無不體現出一種溫柔如水的美。同時,由于身世和具體環境的不同,她們又有著自己獨具個性的人生形式和命運造化。尤其是翠翠,在充滿生命活力、人性美、和諧寧靜的邊城里,這個洋溢著生命的熱情、自然和莊嚴的少女,集中了湘西自然、民族、人情中最為優美的成分。樸素動人的人性美,在她身上得到了最為完美的體現。
即便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沈從文也對他們進行了人性的凝眸。從她們身上,我們不僅看到了湘西生活中令人觸目驚心的一面,同時也看到了作者對生命回顧和理解的過程。他筆下的妓女,往往“靠在臨河窗口看水手起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則輪流接待商人和水手”(《湘西·白河流域幾個碼頭》)。她們從事著最卑下的職業,以賣笑來維持最起碼的生活……但湘西之水,依然是她們賴以生存的生命根基。作品揭示的,就是這一時期社會底層婦女的生存狀態,還有時而清澈時而紛擾的水樣心事。
在其作品中,女人的生命特質,已經與水緊緊揉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2.男人的“弄潮兒”人生
不管小說還是散文,他的作品似乎也離不開弄船的水手。《邊城》里翠翠的爺爺,是老一代船工,五十多年的時光,他的生活乃至生命,都是維系在渡口船上的。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古老的渡船被大水沖走,事關邊城風水的白塔坍倒,滿懷憂懼的爺爺也死了。新一代的青年人也是如此。為了收獲愛情,天保大老和儺送二老也在圍繞著是否承繼一只渡船而彷徨……就連天保的死,也是“掉到灘下旋水里”。
他筆下的男性人物很多都是水手。“20世紀30年代的沅水流域,至少生活著十萬名水手和妓女,他們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活得灑脫。”(《湘行散記·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水手,是最普通的勞動者,盡管有時候作家是把他們當成一個小說的陪襯,卻實實在在讓人體味到靠水而生的男人們的生活和心靈。水手生活漂泊不定,居無定所,自然也就無法像其他人一樣娶一個女人回家。就像《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那個掌舵船工,“劃了三十七年的船,還只是孤身一人”,根本體驗不到家庭的溫暖和快樂。收入極其微薄,經濟條件極為困窘。同時,水手們的苦難似乎與生俱來,命運不能由自己主宰,職業極具風險,命運似乎從來就不屬于自己。
就是這樣普普通通的人群,作家能夠把他們身上那“真”、那“美”交織融合在一起,使之成為湘西特殊環境和作家藝術追求的產物,渾然天成,直接感染著讀者。可見,作家成了一個是實實在在的湘西人情緒的表達者。水的剛性,通過這些水手的性格得以體現。
三、作家筆下“水”世界里的人情世故
縱覽其湘西題材的作品,人物活動背景幾乎全部在水上,人物命運也跟水有關,人物骨子里也有水的特點——小到柔情,潺潺細流,風情萬種;大到驚濤駭浪,可以摧毀堤岸!
《旅店》《菜園》《邊城》《月下小景》《七個小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三三》等作品,往往讓人體會到一種如水流般綿綿不絕的傷感和孤獨。如《菜園》:女主人“有教養又能自食其力,富有林下風度”,兒子“把誠實這件事看做人生美德”,菜園自身“溪水繞菜園折向東去,水清見底,常有小蝦、小魚”,而新媳婦則“過分美麗而不適宜于做媳婦……簡直沒有疵點可尋”,這不就是沈從文眼中的“詩畫”,心中的“桃源”與“夢”嗎!到后來,“驟然憔悴如七十歲的女主人,到兒子生日的那一天,天落大雪,突然用一根絲條套在頸子上,便縊死了”。痛卻如悠悠長河,流之不盡,又捉摸不透。“世道變化太快,且變化得令人憂慮。”小說中輕描淡寫地寫了這么一句。世外桃源般生活的人家的命運尚且如此,“江湖中”——波濤中、浪尖上、刀刃上的千千萬萬百姓該是如何一番場景!
他寫到一些露水姻緣:婦人用自己溫熱的身心,溫暖著水手們的夢,水手銘記著婦人的好處……短暫的相會使他們彼此長久的牽掛,這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緣作者寫起來充滿溫熱和柔情。每當水手們離開河岸吊腳樓下河行船時,樓上的婦人們總是在曉氣迷蒙中大聲地喊人,說著離別與癡情的話語……在寫這些女子時,他傾注了自己的同情和悲憫。這些生活在卑污環境中的女子,也期盼和渴望男女之間的真情,所以珍惜這種露水姻緣,牽掛這種萍水相逢。他說:“我看久了水,……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久,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④ 沈從文深情愛戀著世界,愛戀著人生,對人生懷有深刻的悲憫,有一種無所不至的愛。
當然,他在對湘西風土人情、價值觀和那種雄強勁健樂觀的人生進行贊美的同時,并沒有忘記對湘西的野蠻、落后、無動、麻木進行反省和批判。因此,沈從文筆下的翠翠、爺爺、夭夭、黑貓、柏子雖然都經過提煉,但也存在著本我、自我、超我的整合與分裂。以《邊城》為例,沈從文關注他們的“本我”,如翠翠對愛情的渴慕與追求;沈從文更用心描寫他們“超我”的人生境界:大老的自動退出、二老的出走、爺爺臨走前一夜對自我的批判與自責、翠翠對愛情堅定的等待等等,他們把那種有利于他人、有利于集體的思想當做人性中最高的精神圣地,用“善”來禁錮“惡”。可以說,其作品孕育出了他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和具有恒久價值的生命。
正如美國漢學家金介甫所說:“沈從文的鄉愁就像辰河一樣靜靜地流在中國的大地,流動在他和他的民族記憶中的是一條染紅的河流,是一腔斬不斷的鄉愁,是一種古老情緒的振顫……”⑤ 實際上也是民族使命感與責任感的體現。
四、“水”意象映射出來的作家的審美情趣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水就是一種典型的反復出現的意象。水象征著“平靜”“孤獨”“憂郁”,具有陰柔之美,給人以無限的空間感。作家巧妙地運用“水”的意象,抒發自己的感想,表達自己的審美理念,傳達出自己的審美理念,收到了預期的審美效果。
這表現在作家對水的感悟和生命孤獨無常的體驗上,使其連通了水的原始意象。而水意象所蘊含的孤獨苦悶、憂郁愁苦象征,與作家所追求的“美麗總是使人愁”的美學風格契合。基于此,水意象使沈從文得以自由地抒發心中的孤獨和憂郁。譬如,在《邊城》中,翠翠與儺送的愛情剛有一點亮色,就馬上趨于黯淡。內心的孤獨、寂寞與心的凄涼交織在一起,情感最終落于溪面上的蒙蒙煙雨……這使翠翠的孤獨與寂寞蒙上了煙雨,很有朦朧和潮濕的情感意味。《丈夫》《三三》等作品中都抒寫水邊的人的孤獨和憂郁情懷,可以說,沈從文借助水意象深刻地傳達了自己的審美觀。
還表現在用水意象展現出對生命本真的理解。水是生命的源泉,借助水,沈從文得以直接觀照生命。⑥
在湘西題材的小說中,沈從文塑造的女性形象多為美麗、乖巧、多情的少女。還說《邊城》里的翠翠:她是典型的湘西少女:內向、柔靜。她成長于重義輕利、安信自約的淳樸風氣中,又得山川靈秀,秀外慧中,自然分外綽約動人。作家沒有刻意描寫翠翠的外貌,但展現出了她身上棄絕了世俗塵埃的純真與清新。她成了沈從文對美追求的理想化身:恬靜、溫柔、純凈、靈動、忠貞,如水滴般明澈清透,又充滿青春活力,從外表到內心都姣好無比。
沈從文在寫給妻子張兆和的信中說:“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樂,就想應當同你快樂……”又覺得沈從文坐在水邊,搖晃的水光瀲滟倒映在小木船上,沅江上的那團水墨,濃得化不開。⑦ 純凈的自然,淡泊的心靈。人到了一定境界,是可以這么脫俗的。
總之,沈從文如水的文筆,描摹出湘西古樸人文景觀的浪漫與詩意,也書寫了現實的悲涼與遺憾,突出一種原始典雅的風物之美和人性之美——不管陰柔,還是陽剛。究其原因,湘西發達水系為湘西生命物質的生存提供了最堅實的基礎。水是湘西文化最直接的源頭,也成了沈從文創作的直接源頭。內心深處醞釀的那份對水的依戀與深情,使其作品處處閃現誘人的水情結。
① 沈從文.從文自傳[A].沈從文.沈從文散文選[C].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② 沈從文.一個傳奇的本事[A].沈從文.沈從文散文選[C].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③ 楊義.作為文化現象的京派與海派[A].2001年中國年度文論選[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2.
④ 李素梅,王勇.悲歡和血淚交織的現實人生——沈從文小說中的湘西婦人形象[J].電影評介,2008,(10):105-106.
⑤ [美]金介甫.沈從文傳[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
⑥ 王俊忠.沈從文的“現代水世界”——從《詩經》看沈從文對“水意象”的繼承和創新[J].湖南醫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07):101-103.
⑦ 王太生.水墨[N].工人日報,2011-3-18.
作 者:朱 鋒,開封文化藝術職業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