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鐵凝的女性書寫

摘 要：本文以鐵凝從早期到近期的女性小說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具體的女性小說文本，展現了鐵凝的女性書寫內容即女性的悲劇命運，書寫方式即描寫女性的軀體、欲望和生存狀態；分析了鐵凝女性書寫的內在矛盾即一方面追求生活中的真善美和對完美的愛情婚姻生活的向往，一方面又對于現實生活中真善美以及女性在愛情婚姻中能否遇到理想男性的質疑；體現了鐵凝對女性愛情、生存狀態的關愛，對女性生存價值和悲劇命運的深刻反思；表達了作者對女性追尋幸福出路的探尋。

關鍵詞：女性書寫 女性命運 生存價值

鐵凝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在她的作品中，自然有相當一部分作品是帶著她對女性的觀察、自身的女性體驗和感知，由對女性命運的書寫，表達了她對女性困苦處境的理解和同情，對女性生存價值和悲劇命運的關愛與反思，筆者將此稱為鐵凝的女性書寫。

鐵凝最初是伴隨《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等作品走上文壇而為世人所矚目的。其中，香雪的純真善良、對現代文明的渴望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個真誠、率真、敢愛敢恨、敢想敢做的安然在生活中四處碰壁，對真誠和諧的呼喚始終是她的心聲，這可以看做是“鐵凝為女性創作的第一首呼喚真誠的深沉戀歌”①。之后，鐵凝又發表了《邊城并不陌生》《村路帶我回家》《六月的話題》等作品，這一系列作品可以看做是鐵凝女性書寫的初始階段。

《麥秸垛》的問世，是“鐵凝在審視女性命運時，第一次表述了女性渴望了解男性、渴望了解自己的欲望”②。此后，鐵凝的《棉花垛》《對面》《玫瑰門》《大浴女》《無雨之城》《永遠有多遠》等作品中塑造了大芝娘、小臭子、司猗紋等一系列女性形象。由這些女性書寫，我們看到了鐵凝女性書寫的內容、方式以及女性情懷的內在矛盾，下面分別進行闡述。

一、女性書寫的內容：女性的悲劇命運

鐵凝小說中女性的悲劇命運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一類是由于社會變革、政治動亂而導致的人生悲??；一類是由愚昧落后的傳統觀念、世間習俗所造成的悲??；一類是女性為了追求自己的欲望所形成的悲劇。

在鐵凝的小說《棉花垛》《玫瑰門》《大浴女》中，主人公喬、司猗紋和章嫵的悲劇命運都有社會變革、政治動亂的因素。

《棉花垛》中，喬的慘死一方面是因為小臭子的告密，同時，也是政治動亂使然；在戰爭年代，一個有正義感的革命者慘死于敵人刀下是很正常的?！睹倒彘T》中，司猗紋經歷了一系列的社會變革，從“五四”思想啟蒙到“文化大革命”，再到新時期，司猗紋由一個單純、善良、渴望真摯愛情的純真少女變成了一個怪異、頑固、世故的女人。在這些風云變幻的年代，國事、家事都使司猗紋為了自己的生存不擇手段、頑強地與自己的命運抗爭。“是一個頑強得令人作嘔又使人心酸地要在時代的劇變中把握自己的命運的女人?！雹?司猗紋悲劇性的一生也確有一定的時代因素。

而在《大浴女》中，文化大革命長期對人性的壓抑，章嫵又長期與丈夫分離，便與唐醫生有了曖昧關系，她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這種背叛一部分也緣于那個特定的時代，而章嫵卻要背離和反抗這個時代，她的悲劇命運也就由此注定了。

《麥秸垛》中的大芝娘則集中地體現了愚昧落后的傳統觀念和世間習俗給女性帶來的悲劇。大芝娘是個樸實、善良的農村婦女，她深受傳統觀念的影響，明知丈夫已經拋棄了她，卻認為自己沒有盡到做妻子的義務，執意要為丈夫生一個孩子，她認為生兒育女是女人的一種本能，也是社會傳統和生存慣例的要求。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直覺的母性心理，這種心理與長期的文化積淀有關?！霸陂L期的文化積淀中，女性對生命的圓滿，對自己為大地應盡的義務，對延展生命本能的感人的熱忱，這種潛藏的、直覺的、無私的母性心理，使女人在似乎永劫不復的生命輪回中重復著自己的命運。即使是殘酷的，但女人卻能平靜、隱忍地接受?！雹?對此，作者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除了前兩類悲劇，鐵凝也寫了一些女性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違背自己做人的基本準則，這與內心深處尚未完全泯滅的做人良知相違背，兩者相互撕扯從而造成內心的煎熬，形成內心的陰影。從本質上說，這是人性弱點造就的悲劇，《大浴女》無疑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尹小跳作為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有著嫉妒、虛榮、脆弱、自私的人性弱點，而作為她妹妹的尹小帆，身上也有諸多缺點，只是兩姐妹表露的方式不同而已，尹小跳有手腕，很隱蔽，而尹小帆則表露得很直接。在她們的孩提時代，兩人因為母親章嫵背叛父親而一心想報復，她們親眼看著自己的妹妹尹小荃（母親與唐醫生的私生女）掉進下水道而不顧，導致妹妹身亡，后來，尹小跳為了進出版社，竟讓唐菲以賣身的方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為了開脫自己的卑鄙無恥，她這樣安慰自己：“唐菲本來就是那個樣子，賣身十次和一次有什么本質區別嗎？”人性中最卑鄙無恥的一面在此顯露無遺。尹小帆則一直在同姐姐尹小跳爭，從一件風衣到情人到生活的優越感，無不處心積慮，在爭奪的過程中，尹小帆的刻薄、虛榮、矯情一一顯露，尹小跳因為唐菲的死內心深處始終有陰影。這種因為內心深處的私欲而造成的自我意識的搏斗和掙扎，似乎是作者在向人們證實：“追求完美的人生品格是心靈得到升華和凈化的最高境界，而女性追求這一最高境界的途中更是充滿了荊棘，其中最頑固的阻礙就是來自女性自身的意識搏斗?！雹?/p>

二、女性書寫的方式：描寫女性的軀體、欲望和生存狀態

鐵凝的小說《玫瑰門》中，有許多文字是對女性軀體的描繪，這種描繪用一種獨特的比喻，展現了女性健美的身軀，表達了作者對女性健美軀體毫不隱晦的贊美之情。如舅媽竹西出浴時健美的軀體：

臀部，當舅媽坐著馬扎抱寶妹時它們不過是人身上為了坐而生就的兩塊厚墊子。

脖子和肩你認為就是一根曲棍接著一根曲棍嗎？那些銜接本身就流淌著使人難以理解的線。那是聲音是優美的聲音，你想看不如說是想聽。

人的腹肌是八塊，但當你把它畫作八塊時你才會徹底發覺你的拙劣，那是八塊，是八塊的妙不可言，是八個音符和諧的編織。

在這里，鐵凝借用了音樂和美術知識，描繪了一個健美、動感的女性軀體，對這一軀體的贊美，是對女性生命力的贊揚和欣賞。

而在《對面》中，鐵凝以一個男性視角去看女性軀體，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男性社會對女性軀體單一功能性的認識。這篇小說中，一墻之外，一個為設計院看倉庫的男主人公看到對面的女人而目瞪口呆：

我所以目瞪口呆，是因為這個女人只披了件浴衣。所謂“只”，是因為她實在是光著身子的。她沖出廚房時，裸體就被我一覽無余。我覺得眼前很亮，像被一個東西猛那么一照。常有消息說，一種天外來的飛碟就是赫然放著光明一劃而過。她放著光明一劃而過，但還是給我留下了觀察的機會。我猜她不再是情竇未開的姑娘，有三十吧，三十出頭吧。但她體態很棒，不光是美。有人很美但不棒。她的脖子、乳房、肚子、大腿……我看到的一切都很棒。這是使你覺得最打動人的女人不是美，實在是棒，男人的目瞪口呆只能是面對一個棒女人。

男主人公對“對面”的反應，不再像對小說中其他女人如“女向導”、肖禾一樣是一種占有欲，“對面”在“我”心目中所引起的是一種神圣的、不摻雜任何雜質的美，這與長期以來國人對女性美的感受是不同的。從古至今，在男權社會中，男人對女人的欣賞并非來自于對女性本身的尊敬和崇拜，而只不過是根據自身利益，強化對女子的所有權，按照自身的審美要求去設計自己心目中的女性，并以自己的設計作為衡量女性美的標準。而在鐵凝看來，“健康的人體美，代表的是人類合乎自然的和諧發展，展現出的是人性的某些本質的東西，特別是女性軀體，它是人類能夠真切地感受世界靈性的基本硬件的創造者”⑥。

人的欲望是多種多樣的，但在各種欲望中，人的生理欲望是最基本的，其他各種需求都建立在生理欲望的基礎上，對于女性來說，渴望愛與被愛是共同的，也是共通的生理欲望。

在《永遠有多遠》中，女主人公白大省善良、仁義，不計較個人得失，對感情認真，但就是這么一個好人，在感情生活中，卻不斷遭到了男性的拋棄。在兩性世界中，她始終在不停地奉獻與付出，她想要的只是一份真正的感情，但現實很殘酷，她的真誠沒能打動任何一個人，在她身邊的男人總是利用她，然后又不帶一絲內疚，堅定地離她而去。白大省始終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她既不能像西單小六那樣放開雙手，不受任何女性傳統道德觀念的束縛，又不可能脫離性別意識，瀟灑自若地一個人活著。結果，白大省渴求愛這一基本的生理欲望得不到滿足。

除了對女性軀體、欲望的書寫，鐵凝在小說中也關注著女性的生存狀態?？v觀鐵凝小說中的女性，我們不難發現，這些女性的生存狀態不容樂觀，她們始終處在一種尷尬、掙扎、無奈、艱辛的生存狀態中，讓人感到心酸無奈。

早期的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女主人公安然是個單純的女中學生，在她身上，有著許多美好的品質：她熱情、直率、真誠、樂于助人、敢作敢為，但就是這樣一個單純、率真、純潔的女中學生，卻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遭到了來自周圍種種世俗力量的壓制。她當眾糾正老師的錯誤被認為是愛出風頭；幫男生補英語，被認為是不檢點；在考試的作文中表露了自己對班干部的看法而被認為是在貶低同學、丑化班干部；甚至連穿上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也被認為是有傷風化。結果，品學兼優的她卻沒有評上“三好生”?！安簧僭u論者談到安然時，往往大加贊揚她強烈的個性意識、自我意識，而忽略了她的生活悲劇……應當說安然是個悲劇形象，她的悲劇不是性格悲劇，而是社會悲劇，具有深廣的社會內容?！雹?安然這一類單純的、未受世俗污染的女中學生們的生存狀態無疑是令人擔憂的，隨著她們自身的成長，慢慢進入社會，她們必將會遭受更多世俗的壓制；到那時，她們或許會掙扎、反抗；但到最后，又有幾人能始終如一地保持住這份純真的狀態呢？要在將來適應社會，又必須以放棄某些原則，丟掉原本一些美好而純真的品質作為代價，這種生存狀態令人尷尬而又無奈。

《麥秸垛》中的大芝娘，渴望愛，渴望家庭，但丈夫最后卻拋棄了她；婚姻家庭的欲望破滅后，內心深處又有了做母親這一原始欲望，她乞求丈夫讓她懷孕，生下女兒大芝，因為有了大芝，生活變得踏實，大芝娘心中有了依靠；但伴隨著大芝生命的消逝，大芝娘做母親的欲望最終也破滅了?！队肋h有多遠》中的白大省，善良、仁義，追求正當的愛情卻屢次遭到挫敗，并且在追求過程中遭到男性的玩弄、利用和欺騙，最后傷痕累累。大芝娘和白大省一個想做母親，一個追求愛情，這都是一個正常女人最正當的欲望，但就是這一正當欲望卻得不到滿足；她們不斷地追求，欲望卻不斷地破滅，在追求過程中，她們的身心備受摧殘和傷害，這一艱辛的生活狀態讓人產生了一種揮之不去的絕望，這是一種直逼人心靈深處、令人窒息的絕望。

三、女性書寫的矛盾：對真善美和理想男性既向往也質疑

從以上對鐵凝女性書寫的內容、方式的分析中，我們不難發現，鐵凝的作品中對女性悲劇命運書寫的背后，總有作者的一雙眼睛在默默關注，給予同情，我們從這份無私的關愛和同情中可以體會到作者內心深處對于真善美的追求，這也成為作品中女性堅韌生命力的底色，是很多小說的主基調。但作者同時也在質疑：這種對真善美的追求和向往在現實中就真的能夠抵御生活中的惡嗎？能將人帶到幸福的彼岸嗎？當這種純真、善良成為鐵凝作品中主人公的品質時，并讓這些主人公面對來自社會的各種沖擊時，鐵凝也似乎顯得有些底氣不足、搖擺不定，內心的質疑清晰可見。而同時，鐵凝對于女性在愛情婚姻中是否能夠碰到理想的男性也持一種懷疑態度，這些都構成了鐵凝女性書寫內在的矛盾心態。

在《永遠有多遠中》，白大省是個十分善良的人，她仁義、謙讓、與人無爭，正如小說中趙奶奶所說，這孩子仁義著吶。但就是這么一個善良的人，她的善并沒有給她帶來好運，相反，“白大省因為這份善良遭遇了更多的生活負累和情感挫折”⑧。她迷戀自己喜歡的男性，不停地而又毫無怨言地為他們付出，但最終遭到的是男人的拋棄，善良究竟讓白大省得到了什么呢？它并沒有讓白大省獲得自己向往的愛情和理想的歸宿，這種善在作品中遭到嘲笑和質疑，也表達了鐵凝內心的猶疑。

同樣，鐵凝在作品中也質疑理想男性的存在，這種懷疑最初表露在她的短篇小說《四季歌》中。在這篇小說中，姑娘最初和男青年在公園里約會，印象不錯，但隨著他們的了解逐漸加深，到初秋時約會，男青年對姑娘講述了他與前女友分手都是前女友的原因，這讓姑娘覺得男青年為人不厚道，不能托付終生，毅然與之分手。

在《大浴女》中，尹小跳的情感經歷很坎坷，最后終于遇到陳在這一理想的男性，兩人相處也很融洽，但當兩人最終打算相伴一生時，尹小跳卻無端地退縮了，這是尹小跳內心的懷疑使然，也是作者內心的質疑。正因為此，鐵凝給這個人物起名為“陳在”，意為這樣理想的男性既不會存在于現實，也不會存在于未來，最多只能存在于歷史之中。

綜上所述，隨著鐵凝的女性書寫由軀體到欲望到生存狀態的步步深入，鐵凝對女性的悲劇命運、生存價值和愛情婚姻的思考也越來越深入，充滿了無盡的質疑、矛盾與困惑，而在這種質疑、矛盾與困惑的背后，是鐵凝對于女性追求幸福出路的一種探尋。

①②④⑤ 魏蘭.為女性的隱痛而創作——鐵凝小說創作的另一種解讀[J].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01）：81，81，82，84.

③ 戴錦華.真淳者的質詢——重讀鐵凝[J].文學評論，1994，（05）：13.

⑥ 李琳.論鐵凝書寫女性的獨特方式[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03）：55.

⑦ 王家倫.幾乎無事的悲劇——鐵凝小說的女性悲劇[J].徐州教育學院學報，1999，（14）：44.

⑧ 謝有順.發現人類生活中殘存的善[J].南方文壇，2002，（06）：44.

作 者：馮萬紅，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