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平凡最奇崛”

摘 要：克里斯蒂娜·羅塞蒂是19世紀英國著名女詩人，一般說來，其詩自然平易，感情動人；但亦不乏蘊藉豐富而精心營構之作。《聽》即是一例。克里斯蒂娜在這首看似平常實則充滿張力的詩中，主要通過對繪畫藝術的借鑒，即通過“前景化”手法的運用和“最富孕育性的頃刻”的截取，深刻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庭中男尊女卑，男人操持著話語權，而女性則失語的狀況，令人深思。

關鍵詞：克里斯蒂娜·羅塞蒂 《聽》 女性 前景化 最富孕育性的頃刻

克里斯蒂娜·羅塞蒂雖然不為國內讀者所熟知，卻是英國詩史上最有天賦的女詩人之一：在世時即為大詩人霍普金斯和史溫朋等所欽慕，并曾于1892年被提名為桂冠詩人丁尼生的繼任者；《哥倫比亞英國詩歌史》中說：“克里斯蒂娜·羅塞蒂被認為是她的時代最偉大的女詩人，并被一些人認為是所有英國女詩人中最偉大者。”① 在這“一些人”中就有著名小說家伍爾夫，她曾說：“在英國女詩人中，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名列第一……”② 其實在我國克里斯蒂娜也并非沒有知音，甚至崇敬者。國學大師吳宓就非常推崇克里斯蒂娜，他曾說：“吾于西方詩人，所追慕者亦三家，皆英人。一曰擺倫Lord Byron，二曰安諾德Matthew Arnold，三曰羅色蒂女士Christina Rossetti……”③ 而她的優秀之作，如《歌》《生日》《記著》及《小精靈集市》等則受到眾多翻譯名家的青睞，如飛白、屠岸、黃杲 等先生均有譯文。可惜的是，克里斯蒂娜一生作詩千余首，但譯成中文的不過寥寥一二十首。這是殊令人遺憾的。④ 竊以為，對于這樣一位非凡詩人，學人理應給予深刻的關注；既應有高屋建瓴式的宏觀上的把握，又應有微觀層面的文本細讀。這里論者就不揣淺陋，以其《聽》為例，權且提供一個后一方面的文本。

全詩共十四行：“她聽，像一只斑尾林鴿/只聽它的伴兒一人；/她聽，像一只斑尾林鴿/只愛它的伴兒一個。//不像男人臆想的那般美麗，/不像他們盤算的那樣高貴：/僅似枝條樣柔美，/或柔婉如葡萄藤的卷須；/僅似甜美的夏娃般高貴/——那你的祖先和我的。//低垂的是她鴿子似的眼睛/低垂的是她嬌嫩的面頰；/她的脈搏亂跳像一只鴿子/聽他說話。”⑤

粗讀之下，我們或許感覺不出此詩蘊涵有何種深意；它不過描述了一個男人在和一個女人說話，這個女人在側耳諦聽——這好像是一首無甚意蘊的小詩。但若細讀之，一個對詩歌敏感而慎思的讀者就會發現此詩具有一些獨特的品質：1.此詩主要是描寫了一個女人在聽男人說話，但為何詩中始終沒有出現聽或說的內容，而是一再重復“聽”這個詞？而且題目也名為《聽》，有何蘊藉？2.這是一首詩，但讀過之后給人的感覺卻不像是一首完整的詩，而似一首詩中的一個片段，缺頭少尾……然而詩中意象卻極鮮明。

下面我們就從這些獨特之處出發，去解讀這首詩。

理解這首詩的關鍵點之一，是詞語“聽”（“listen”及最后一行的“hear”）。這是全詩最主要或者說最突出的動詞：全詩僅十四行，而“聽”就出現于其中的四行。這是不尋常的，是觸人眼目的；而這一動作的發出者又全都是“她”（“she”），是“她”作為主語發出的唯一動作。與此相對，詩中“他”（“he”）的唯一動作則是“說”（“speak”）。思之，我們即會發現問題：“他——說，她——聽”（“he—speak，she—listen”）……前面我們說這首詩展現了一幅男女交流的畫面，但實際上卻是一幅不平等、不和諧的“交流”：男人占據著“說”的位置，“他”只說不聽；而女人則只能處于“聽”的位置，“她”只聽不說，“她”處于失語境地。

至此我們可以看出，克里斯蒂娜的這首看似平凡的小詩，實際上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一個重大的社會現象：在家庭中，男女極不平等，男人操持著話語權，而女性則失語了……

眾所周知，維多利亞時代是一個對婦女有諸多束縛和禁錮的時代。由于經濟的強大，中產階級強加于婦女身上諸多的要求和限制，在法律上，女性一旦結婚就意味著公民權利的喪失。對此女性主義作家米利特在《性的政治》中曾指出：“婦女在成婚時即開始經受‘公民死亡’：她幾乎喪失了所有的人權，就像當今的重罪犯進入監獄時一樣……”⑥ 而另一方面，維多利亞時期又排斥獨身女性，未能婚嫁的女子被視為社會問題，在她們身上常冠以“過剩”“多余”“古怪”等詞匯。因此，擺在女性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條，即進入婚姻的囚牢，進入家庭。也正因此，諸如“女人的職責就是做一個好妻子和一個好母親”，“家庭領域是女人展示其才能的最好場所”……此類的論調充斥維多利亞社會。而其理想就是所謂的“家庭天使”：這種觀念不僅要求女性外表上的優雅，還要求女性在性關系上的貞潔，更要求女性對男性的服從：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被告知男人是歷史的創造者，是技術的發明者，是工業革命的推動者，因此女人必須服從自己的丈夫。正如《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女性主義和計劃生育》中所說：“女性應該是溫順賢良、無懈可擊的，女人的任務就是取悅丈夫，優雅地去忍受男人的激情和暴躁，了解和接受他的品味。”而且這得到了法律的支持：“在神壇上她宣誓對他終身服從，法律上規定她要信守誓言。”⑦ 顯然，在“家庭天使”的外衣下，遮籠著嚴重的男尊女卑的思想，男女極不平等。

克里斯蒂娜的這首詩就對這一現象作了揭示：丈夫處于絕對的支配地位，他發號施令，在那里毫無表情地“說”；而女人唯有服從，默默地“聽”，“像鴿子一樣”（“like a dove”）忠貞而馴順……尤其是聯系到此詩的題目《聽》，這一點可說是沒有疑義的。這也就是這首詩被命名為《聽》之意圖所在。

克里斯蒂娜曾為一些激進的女權主義文評家所詬病，這固然與她在婦女運動中的一些言行有關，如在有關婦女選舉權問題上的遲疑不決等；但克里斯蒂娜對婦女的命運并不是漠不關心的，并曾在多首詩中對之進行了反映，如《三重奏》《表妹凱特》《莫德·克萊爾》《王子的歷程》等。在此詩中，克里斯蒂娜更是對當時的男尊女卑、對婦女的命運給予了深切關注；尤其令人矚目的是，克里斯蒂娜在這首詩中，通過獨特的藝術手法大大強化、突顯了這一主題。這一手法即“前景化”。這里涉及到我們前面述及的第二個獨特之處。

“前景化”(“foregrounding”)是西方現代文體學的一個重要術語，最初是繪畫等視覺藝術領域里的概念，后由布拉格學派的著名語言學家穆卡若夫斯基引進詩學領域。經過穆卡若夫斯基、雅各布遜的闡釋和發展，前景化理論大致涵蓋了兩種文體手段：偏離和平行；后來英國著名語言學家利奇運用“選擇原則”把這兩種方法有機地結合了起來，從而形成了統一的前景化理論：根據雅各布遜選擇（聚合）和組合（構合）的觀點，利奇區分了兩種類型的前景化——聚合前景化和組合前景化。聚合前景化（即偏離）是指那些常規語言不允許選擇的語言項目；組合前景化（即平行）則恰恰相反，指在語言線性組織的不同點上，重復選擇那些通常情況下人們期待應該變化的語言項目；把這二者統一起來的是選擇原則：在聚合前景化中，作者在語言系統允許的范圍之外作出選擇；而在組合前景化中，作者重復作出相同的選擇，這就是利奇的前景化理論。此后，前景化理論又經過韓禮德的功能闡釋和范·皮爾的經驗性論證，逐漸發展成為一個涉及語言、心理、語用、語境等因素的較成熟的理論。

縱觀克里斯蒂娜的這首詩，可以說，它運用的主要藝術手法就是前景化。其實前面提及的“聽”就是一種前景化。這種前景化主要是通過一個詞匯的頻繁重復而形成，即量的突出：詩中“聽”多次重復出現，從而使我們注意到它的不同凡響，進而深思其意蘊。再者，詩中眾多的或者說過多的平行句式也是一種前景化，一種“有動因的突出”（“motivated prominence”）：全詩僅

十四行，其中的十二行運用了平行句式。這種過于工整的、規范的句式能給讀者帶來一種驚異感和愉悅感，進而令人矚目……

當然，這些“前景化”都具有重要意義，但在這里我著重想闡釋的則是詩中出現的一種新的前景化，即“整體的前景化”。縱觀學界有關前景化的論述，可以發現，學者們均著眼于從語言學的角度來探討這個問題；筆者則認為，“前景化”既可以通過語言手段而形成，也可以通過作品獨特的結構、整體的布局等非語言手段來建構。《聽》即是一例：這首詩的整體，整個兒就是一種“前景化”，一種前景化處理的結果。這里我姑且把它稱為“結構的前景化”。下面我就嘗試著闡釋一下。

從藝術形式上看，《聽》是一首極獨特的詩。它的獨特性就在于它的貌似不完整性、片斷性和畫面感。

讀了這首詩，人們會感覺到它好像是一首不完整的詩，一首詩中的一個片斷，沒有開頭的起因，也沒有后面的結果；或者說似一首被刪去了首尾僅保留了中間段的詩。這樣的做法，一方面或許使得詩作有些突兀；但另一方面則大大突顯了保留下來的部分，使得它就像一幅鮮明的畫面一樣，站立在讀者面前，立時攫取了他的注意力。我們可以來想象一下這幅畫面：畫面上有兩個形象，一男一女，男人在那里毫無表情地、滔滔不絕地言說；而那女人，貞淑嫻靜，在默默地傾聽，她的眼瞼低垂，她的脈搏劇跳……

這就是《聽》呈現的畫面。它觸目驚心地展示在我們面前，使得這一情景：“he—speak，she—listen”定格于我們的視閾里，使我們驚異之，深思之，進而醒悟：它原來揭示了男女之間的不平等，男人操持著話語權，女性則處于失語境地。

這里，我們不得不佩服克里斯蒂娜的匠心。⑧

不僅如此，細讀文本，我們還會注意到，詩的最后兩行提及一個細微的動作：她的脈搏“劇跳”

（fluttered）……繼而詩歌就戛然而止了。這又是克里斯蒂娜的匠心所在。

眾所周知，萊辛的《拉奧孔》是西方美學史上的一部名著，在這部著作中萊辛提出了一個重要術語“最富孕育性的頃刻”。萊辛指出，畫家在描寫動作時宜選用情節發展到頂點前的那一頃刻。因為這一頃刻既包含著過去，也暗示著未來，故讓想象有充分自由發揮的空間。此即“最富孕育性的頃刻”⑨。

克里斯蒂娜在這里就選取了一個“最富孕育性的

頃刻”：聽了他的話后，她的脈搏劇跳……

這之后她會有怎樣的舉動呢？是默默忍受，繼續茍安于屈從的地位，還是憤然反抗，既而離家出走，一如《玩偶之家》中的娜拉……

這使筆者想起了古希臘大師梯牟瑪求斯的名畫《美狄亞》。在這幅畫里，梯牟瑪求斯描繪的并不是人人都熟知的故事發展的頂點：殺子的場面，而是美狄亞內心嫉恨與母愛相搏斗的時刻……從而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

總而言之，《聽》這一“最富孕育性的頃刻”的選取，引發了讀者無盡的想象和思考，平添了這首詩的魅力。

分析至此，我們或許可以看出，克里斯蒂娜的這首《聽》實際上深受繪畫藝術的影響，無論是此前的“前景化”還是這里的“最富孕育性的頃刻”，最初都源自繪畫領域，但克里斯蒂娜卻慧眼獨具，大膽地把它們引入了詩歌王國，從而鑄成了這首與眾不同的詩作。其實，克里斯蒂娜的很多詩歌都具有鮮明的畫面感。意象鮮明，詩中有畫，應該說是克里斯蒂娜詩歌的一個重要特色，如她的名作《歌》《生日》《死后》《終于安眠》……均是如此。聯系到克里斯蒂娜與前拉斐爾派畫家之間的密切關系：其兄但丁·加百列是這一派畫家的領袖，克里斯蒂娜常為他們做模特兒，這一點應在情理之中。

最后談一下此詩中一個不起眼的代詞“你的”（your，原詩第十行）。之所以說它不起眼是因為在讀此詩時，我們會慣常性地把它解讀為泛指閱讀這首詩的讀者而將它忽視。其實則不然。

此詩的第六行是以“：”結尾，而不是以“。”結尾，這是值得注意的。此后接“僅似”（Only as），而此前是“不像”（Not as）。顯然它們（第五至十行）構成對照結構。由對照句式所具有的特性，我們知道，前后的兩個部分在語義上應鮮明對照：由上文可知，第六行的“他們”（they）指代“男人”（men），故第十行的“你（們）的……和我的”（your……and mine）或者說“我們的”應指“女人”（women）。這應該是沒什么疑問的。至此我們會發現，這首詩呈現出又一種新的品質：它并不是女詩人的獨語，而是隱含著一個女性對話者，詩中女詩人是在向這位女性聽眾（們）描繪她們自身的可悲處境，把她們自身的處境用藝術的手法揭示給她/她們看，從而使得她/她們或許習焉不察的境況觸目驚心地展現在她/她們面前，進而引其驚醒、覺悟……無疑，這一獨特的視角大大加強了詩歌主題的表達。這里又一次見出克里斯蒂娜的匠心。

綜上所述，《聽》是一首看似平常實則充滿張力的詩，它主要通過對繪畫藝術的借鑒，即通過“前景化”手法的運用和“最富孕育性的頃刻”的描畫，深刻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庭中男女不平等，男人操持著話語權，女性處于失語境地的狀況；進而引發起人們對女性命運的深沉思考。

在評論界，學者們一般認為克里斯蒂娜是一個感性詩人，其詩以情取勝，缺乏智性。由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克里斯蒂娜的作品中不乏蘊藉豐富而精心營構之作。

① Carl Woodring．Columbia History of British Poetry．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5， p466．

② M.H. Abrams．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New York： Norton， 2000， p1520．

③ 吳宓：《吳宓詩集》，卷首《吳宓自識》，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

④ 有鑒于此，筆者譯了克里斯蒂娜的詩歌數十首，部分發表于《中國詩歌》2010年第10期。

⑤ 張成軍：《克里斯蒂娜·羅塞蒂詩歌選譯》，《中國詩歌》，2010，（10）。

⑥ K·米利特：《性的政治》，鐘良明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98— 99頁。

⑦ 約翰·穆勒：《婦女的屈從地位》，汪溪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199頁。

⑧ “結構的前景化”的例子除此詩外，著名的則如羅伯特·勃朗寧的戲劇獨白詩等。勃朗寧的戲劇獨白詩大都省去了相關“背景”介紹，一上來就切入正題：人物的獨白。整首詩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從一個故事中剪裁出來的一段掐頭去尾的片斷，從而給讀者以新奇感（陌生化）。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有關于此筆者將另文詳細探討。

⑨ 萊辛：《拉奧孔》，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9頁。

作 者：張成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詩歌和騎士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