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史家傳記向來以忠于史實為宗旨,尤其是正史,這樣往往顯得板滯。中國文學史上另一類傳記——文人傳記,則別具特色。本文以《徐文長傳》為例,從側面凸現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公安派”領袖袁宏道的文人傳記特色。
關鍵詞:《徐文長傳》 文人傳記 特色
盡管今天看來袁宏道在明代文壇上地位重要,他與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同為領袖的“公安派”是一個重要的文學流派,但其在當時并非像今人那樣被看重。明中葉后文壇上流派眾多,門戶芥蒂很深,當時文壇盟主是“公安派”對立面——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的主張復古的“后七子”,他們將李夢陽等“前七子”主張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運動推向新高潮,因而袁宏道頗感不得意,積怨很深。他反對“前后七子”的擬古傾向,主張文隨時變,認為為文目標是存真去偽,抒寫性靈。“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①,這便是著名的“性靈說”,也是公安派文論的核心。袁宏道清新明暢的散文也極好地體現了他的文學主張。
袁氏《徐文長傳》有兩個版本,一收在《徐文長三集》卷首,另一收在《瓶花齋卷七》。第一個版本要早一些,因為袁宏道初遇徐渭是在萬歷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而前一年(公元1596年)他剛剛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口號,因而更能體現“性靈說”的文學主張。徐渭約早袁宏道半個多世紀左右,知道徐渭其人其事時,徐已卒五六年,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徐渭的才情與不幸命運震撼著袁宏道,加之自己在明代文壇不得意便借為徐渭作傳吐露對科舉制度及現實政治的不滿,抒發千百年來讀書人心頭的積怨。這正是《徐文長傳》的寫作之由。
全文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引子,交代寫作緣由和材料來源。作者以《四聲猿》“意氣豪達”、字畫“強心鐵骨”“磊塊不平”引起讀者注意,又不點出“田水月”“天池生”為何人;再由對《闕編》詩的拍案叫絕引出徐渭;最后用“不覺躍起”“讀復叫,叫復讀,仆童睡者皆驚起”極力渲染徐渭的文學才華。這一段設疑解疑,引人入勝,情趣盎然,字里行間流露出袁宏道散文清新自然、質樸率真的風格。
第二部分寫徐渭生平遭遇,突出“數奇”與傲骨。作者只選取了徐渭一生最為舒展也最終成為致病之由的一段經歷——被兵部右侍郎胡宗憲召任浙閩總督幕僚。徐的傲慢——要求“具賓禮”“非時出入”“旁若無人”“了無忌憚”與胡的寬容、網開一面——“皆許之”“大喜”形成鮮明對比,表現了胡對徐才華的期待。果然,徐渭談論兵事,令胡公大喜,與其密議鏟除汪直、徐海諸海盜之計;作《獻白鹿表》,“永陵喜甚”,故“一切疏記,皆出其手”。又通過胡宗憲“斬健兒”和“杖殺沙門”兩件小事表現對徐渭的言聽計從。顯然胡梅林對這兩件事處理得當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現了徐渭在胡公心中的地位。然而徐渭并沒有憑借胡總督的“照應”在科場翻身,又一次“不偶”!看來徐渭的悲劇是“絕對”的。其實徐渭晚年也認識到科場的黑暗,“文章自古無憑據,唯愿朱衣暗點頭”。這部分通過他的才華與命運的強烈對比,既表現了徐渭的人生悲劇,也揭示了作者對科舉制度及政治現實的不滿。
第三部分寫徐渭的書畫詩文成就。詳寫詩歌:他“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廣闊的生活背景使他將所見的“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人物魚鳥,一一達之于詩”;而“胸中不可磨滅志氣”與失路英雄“托足無門之悲”則是其詩歌的精神內核;作者用“如嗔如笑”等六個比喻描述其詩歌孤寂、幽峭的創作風格;略寫書畫,寥寥幾筆,言其所長。
第四部分寫晚年遭遇,殺妻入獄,抱憤而卒。“及宗憲被逮,渭慮禍及,遂發狂。”② 長期的不幸境遇,尤其是胡宗憲被政敵構陷死于獄中后,徐渭因懼怕自己曾為胡宗憲代筆歌頌嚴嵩受到牽連,原本脆弱的精神徹底被摧垮,嚴重的精神疾病使他失去理智,失手殺死繼室。關于徐渭殺妻說法不一,其一說:“雪天有僮踞灶下,婦憐之,假以褻衣,文長大詈,婦亦詈。時操瞿收冰,怒擲婦,誤中,婦死。”③ 另一說是徐渭懷疑其妻與和尚私通,殺之。但無論從何說法,這一惡性事件是在徐渭罹患嚴重的精神病后的行為。社會造成他的不幸,他又要承擔殺人的懲罰性后果,鋃鐺入獄七年。出獄后“憤益深”“佯狂益甚”,以至于自戕:“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或以利錐錐其雙耳,深入寸余”。不容于世而致性格扭曲,終于抱憤而卒。
最后是作者評價。他效仿《史記》筆法,對徐渭一生進行評價概括,認為徐氏生前雖未及榮華富貴,但聲名播于朝野;文章獨步當時,足以不朽。結尾三次強調“無之而不奇”,對其一生發出深深的感慨。袁宏道是文學家,不是史學家,他不墨守前代史傳格式套路,表現出強烈的文人傳記特色,在選材、結構和語言上尤為突出。
1.選材:冰糖葫蘆式的材料串聯 作者不寫詳盡生平,只寫最能體現人物性格的事件,這種冰糖葫蘆式的材料串聯頗有新意。他不像史家傳記那樣以縱的時間線索串聯全文,敘事詳瞻,強調人物經歷的完整性和全面性,而是三言兩語粗陳梗概,意到即止,重在展示人物性格和命運,強調內容的有機性,因而文中有詳略,有跳躍,甚至有顛倒。比如,作者對時間線索或隱去不說,或模糊處理。文中兩個重要材料——“作胡宗憲幕僚”和“流浪北方”的經歷,對時間竟只字未提;其他材料多表述為“余少時過里肆中”“后適越”“一夕,坐陶編修樓”“一日,飲其鄉大夫家”“卒以疑殺其繼室”等。這樣安排與表述,似乎顯得時間不具體清晰,但卻突出了文本材料的內在統一和連貫性。
對照徐渭生平年譜,我們發現文中有的事件順序安排甚至“有誤”:“殺其繼室”應在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徐渭四十五歲,而“流浪北方”應該是坐牢七年出獄后的經歷。但為了強調人物結局的悲劇性,作者故意將牢獄之災放在最后,與抱憤而卒的結局相連接,卻并不交代材料順序的顛倒。
在材料取舍上,作者舍棄了生平中許多“精彩”的、故事性很強的事件,如骨肉離別的少年陰影,青年的喪妻之痛,八次鄉試不中的科場失意,精神受挫后九次自殺未遂等。這些材料一般的傳記作家也許不會放棄,而袁宏道卻偏偏舍棄了。他要注入的材料看來多是“瑣事”,如胡宗憲“斬健兒”和“杖殺沙門”“省試不偶”“鄉大夫筵上求賦”等,雖隨意細碎卻極為鮮活生動,骨力勁健,神氣凝聚,很好地表現了人物的才華、個性和命運。
2.結構:以“奇”為骨 清代林西仲評價本文“奇字立骨”,是符合作者立意的。“骨”是框架,“奇”字為骨意味著構建框架及填充框架的材料都以“奇”取舍。作者抓住徐文長“奇”的三種表現形式:性情奇——“自負才略”“眼空千古”,恥與達官貴人交;才能奇——經世濟時,“談兵多中”,詩文書畫成就巨大;際遇奇——“大試輒不利”“抱憤而卒”,且三個方面的材料是相互貫通的,如“作胡宗憲幕僚”既能表現“生平奇”—— 一個不第的落魄文人竟受到總督青睞,一般人會受寵若驚,而徐渭還要提出“具賓禮”“非時出入”的要求,甚或“旁若無人”“了無忌憚”;有趣的是胡宗憲竟“皆許之”,如此寬容的態度是在鋪墊徐渭卓然的才華,便自然導入“才能奇”——談論兵事,出奇計破倭寇,“一切疏記皆出其手”。然而胡宗憲依然不能改變他在科考上“不偶”的命運,盡管精心安排,卻輸于細小的差錯。遇到胡宗憲對徐渭來說是雙向意義:他的才華可以展示出來,同時又埋下精神錯亂的種子,“際遇奇”——性格扭曲又被暗示出來。
結構安排同樣奇特:以自己發現徐渭才華為引子布疑解疑,引出人物;以做胡宗憲幕僚代生平事跡,作為此生幸與不幸的關節;以流浪北方引出詩文書畫成就,最后因殺妻經牢獄之災,佯狂自戕作為其悲劇的結局。也正因為“奇”字立骨,雖然文章的所敘所議紛雜簡短,卻毫無零亂松散之感,倒顯得神氣凝聚,骨力勁健。“奇”為骨還體現在傳多用“奇”字,有八九處之多,如“奇其才”“益奇之”“好奇計”“詩文益奇”“病奇于人,人奇于詩”“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
3.語言:“獨抒性靈” 袁氏為文求真、求趣、求韻、求淡,追求個性,反對雷同,語言更能體現“獨抒性靈”的意蘊:文本開首寫到讀《闕編》詩時,“驚躍”“急呼”的神情,“古耶?今耶”的詢問,“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的激動,人物的心理、神情、語言呼之欲出,力透紙背。在講述徐渭詩歌成就時,對北方風光的狀寫,對徐渭詩歌精神的評述,尤其是用“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六個比喻描摹其詩歌風格,形象生動,趣味橫生。結尾處引用梅客生的話,以“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的頂針句式對徐渭的評價,字字珠璣,又一氣呵成;“無之而不奇”的反復與呼告更是震撼古今。
徐渭是個不幸的人,一生“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袁宏道發現了他,為他刊布文集并立傳傳播,“一時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使這位塵霾無聞的人物終于大顯于世,揚名后代。
① 袁宏道:《敘小修詩》,見陳書良:《公安三袁》,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123頁。
② 陶望齡:《徐文長傳》,見丁家桐《東方畸人徐文長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67頁
③ 顧景星:《白茅堂集》卷四十三,見丁家桐《東方畸人徐文長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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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淼.《徐文長傳》與徐渭詩歌的傳播[J].消費導刊,2009,(07):212-214.
[3] 文瑛.識之些微殘篇斷簡,遂使才子萬古留名——讀袁宏道《徐文長傳》[J].古典文學知識,2005,(01):41-43.
基金項目:西安醫學院教學質量與教學改革工程立項建設項目,項目編號: XYZL2010-39
作 者:李美歌,西安醫學院人文科學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大學語文教學與研究。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