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山大地震》對原著進行了大幅度改編,啟動大眾文化的遺忘機制,凸顯了影片敘事、情感和產業運作之間的復雜張力,也為國產電影書寫歷史記憶和災難題材提供了諸多前車之鑒。
關鍵詞:大眾文化 遺忘機制 煉金術 張力
一
曾有“平民導演”之稱的馮小剛首開國產賀歲劇之先河,《甲方乙方》《天下無賊》《一聲嘆息》《非誠勿擾》等“馮氏賀歲片”以低成本的運作方式和輕松幽默的喜劇風格,再現市井風俗和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頻頻創造票房效益和觀眾口碑的雙贏。此后,馮小剛數度“華麗轉身”,古裝巨制《夜宴》開始涉足大制作,《集結號》首度接觸軍事戰爭題材。2010年暑期檔,馮小剛將視角轉向歷史記憶與災難書寫,攜一部反映唐山大地震的災難大片再度風靡銀幕。
《唐山大地震》改編自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的中篇小說《余震》(After Shock),與原著相比,電影劇本做了很大的修改:首先,《余震》以女兒王小登(燈)為中心人物,側重表現地震之后普通生命的個體遭遇,一個關于選擇、關于自我與他人關系的存在主義命題,十分契合于小說的標題。電影中的故事并不打算處理存在主義式的深度主題——個體在環境逼迫下的絕望感受,而是訴諸于“家庭”、“親情”式的倫理敘事;其次,王小登養父的形象被顛覆性地改寫,原著小說中,養父王德清兼具天使與魔鬼的雙重秉性,成為女主人公難以走出心靈暗室的又一推手,“父親”這一能指事實上是缺席的。相比之下,電影中的養父則高大英武,一個集仁厚慈愛、無私奉獻于一身的軍人形象,也是丫丫(方登)擺脫心靈魔影的精神支撐,“父親”是隨處可感的在場;再者,原著與電影在表現王小登走出心理陰霾時的方式也迥然不同,小說中,王小燈(登)隨丈夫楊陽移居加拿大,在多倫多接受心理治療,在異國他鄉的鄉愁情結、精神分析的醫學治療以及作為母親的感同身受的作用下,女主人公終于重返故里,點燃那盞熄滅許久的心燈,與年邁的母親和解;電影則出人意料地借重2008年汶川大地震,方登姐弟在見證又一場地震災難時離奇偶遇,并且極其突兀地親人相認,方登內心那個難解的結終于在另一場地震災難面前灰飛煙滅,汶川地震與四川母親的苦難遭遇成為救贖方登的心靈創痛與彌合母女情感的黏合劑;最后,《唐山大地震》所牽涉的社會環境和故事情節遠遠逾越了電影片名所指,它試圖以三位主人公歷時三十年的生活軌跡為主線,把重大的社會事件或社會問題穿插進來,于是,影像中出現了大俯拍鏡頭中人民群眾在天安門廣場莊嚴悼念毛主席的場景,方達輟學、南下淘金,方登大學期間未婚先孕,后來嫁給年長16歲的加拿大籍律師,此類情節安排不言而喻地關聯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社會轉型時期所面臨的機遇和問題——南國特區經濟崛起、出國潮、移民潮等。只是,過于雜亂枝蔓的情節堆積在一起,缺乏一根能夠貫穿起來的內在精神脈絡,顯得突兀而蒼白,尤其是聚合在“唐山大地震”這一片名之下,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在筆者看來,《唐山大地震》不失時機地填充了人們渴望感動、需要溫情的心理機制。在職場白領故事、玄幻傳奇、戲說紅色經典、苦情戲的狂轟濫炸下,人們希望重新拾起個體生命與大歷史交織的情感記憶,在緬懷那些逝去的光陰和人物的同時,尋找心靈慰藉。如何有效將歷史書寫、災難題材和產業效應有機整合起來,則是此類電影能否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一個頗為有效的策略,就是啟動大眾文化的遺忘機制,以簡約或者故作腹語術的伎倆,有意忽略那些參與過這段歷史的群體,以現實情景需求的名義,放逐那些普通的“大多數”。
《唐山大地震》處理的不是戰爭題材,而是一場罕見的自然大災難,30多年前的那場大地震,24萬城鄉居民歿于瓦礫廢墟,16萬多人頓成傷殘,7000多家庭斷門絕煙。在表現大地震的場面中,電影明顯啟動了“遺忘”機制,數以幾十萬計的死難者被極端簡約化為一兩個場景。電影開端處,有一段表現震前預兆的影像,俯拍鏡頭平行推進,攝入悶熱侵襲下的鋼鐵城市——唐山,蜻蜓漫天亂舞,一切都顯得煩躁不安。在接下來的23秒地震中,電影始終以萬家為呈現對象(夫/妻、母親/兒女間的營救),把驚天動地的大地震簡約化為冰山一角,根本無法充分表征唐山大地震的“滅城之痛”。既然冠以《唐山大地震》的片名,那么,無論是出于再現還是緬懷的目的,那些“大多數”人的生命悲歌、那些死難者的魂靈,都不應該被輕描淡寫地放逐在影像之外。如此看來,地震場面的設置當屬電影的一大敗筆。此外,稍微具備歷史基本教養的人都知道:唐山大地震是在完全拒絕國際援助、信息不公開、以階級斗爭為綱領的情形下開展抗震救災工作的,軍人是救援隊伍的絕對主體,許多解放軍戰士在營救災民的過程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鮮血淋漓的雙手、浮腫腐爛的手指、極度虛弱的身體,這些畫面描摹出當年解放軍戰士抗震救災的真實情狀。當然,地震發生后,種種社會治安問題也接踵而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抗災戰士的形象在影片中也遭遇了“遺忘”,現場參與救治的都是自發組織起來的老百姓,解放軍戰士的形象則被賦予了更多的政治儀式意涵,喊著口號的縱隊、呼嘯而過的飛機、抬著擔架的醫療隊,此類元素表明了救災戰士的在場,但卻無法表達出他們作為救災主體的重要身份。正如研究者吳凌云所言,“個人的身體是社會的‘肉身’的顯影,‘身體’與‘國體’會在‘召喚’中縫合,也會在踐行中錯位”,《唐山大地震》的視覺政治學不自覺地臣服于“漂浮的身體”與“抽空的政治儀式”,堪稱一次實實在在的“踐行錯位”。
二
《唐山大地震》由唐山市政府、華誼兄弟和中影集團聯合投拍,這部影片的拍攝絕不僅僅是一個電影制作行為,它肩負著更加明確的使命:一是紀念唐山大地震;二是要宣傳唐山這座城市。
中肯地說,第二個使命顯然已經圓滿達成,電影的開始段落展現了30多年前的唐山,巨大的鋼架橋、延伸的鐵軌、籠罩在沉悶夜色中的城市建筑,暗示出這座歷史悠久的工業城市即將面臨一場巨大災難。電影表現唐山的第二個段落是1995年,大俯拍鏡頭中,方達以成功人士的身份攜帶女友回鄉,唐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當方登姐弟倆在汶川相遇,一起返回到唐山時,電影以城市素描或紀錄片的方式攝下了新唐山的市容市貌,寬闊的街道、錯落有致的高樓大廈、挺拔大氣的新百貨大樓,仿佛一張光鮮別致的城市名片,展示出新唐山的無窮魅力。相比之下,紀念唐山大地震的初衷卻并未實現,當歷史記憶、災難書寫與產業效益強行組合在一起時,便衍生出一種極其怪誕的效果。電影在表現大地震災難時,自覺啟動“遺忘”機制,將絕大多數的受災者放逐在影像之外,在電影的后半段,又試圖以林立的墓碑來緬懷那些逝去的魂靈。片尾處,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宋守述佇立在紀念碑前,碑上銘刻的遇難者的名字像畫卷一般在銀幕上掠過,不遠處就是浴火重生的鳳凰城——唐山,隨即,王菲的一曲《心經》飄然而至,“當挖開記憶的那一層土,就像經歷沒有麻醉的手術,耳朵塞滿了孤獨,我聽不見幸福”。電影的片尾處理得較有藝術感染力,也試圖再度強化“紀念唐山大地震”的初衷,只是與前半段的地震場面和整部電影的故事情節形成了明顯的錯位,如果聯系電影中用來取悅觀眾的馮氏噱頭,如“現在的大學里也出了不少廢物”、“雞有的是,蛋也不缺”,這種錯位感就愈加強烈了。
5億票房對于《唐山大地震》來說已經毫無懸念,飽受詬病的“廣告植入”也是該片贏得投資收益的重要來源。此前,馮小剛導演的《夜宴》《集結號》《非誠勿擾》等影片就大量植入酒類、旅行社等廣告,形成了所謂的“馮氏廣告營銷學”。《唐山大地震》中,方達回鄉探母,家庭聚餐中多次出現“劍南春酒”;更為露骨的是,方達告誡公司員工“用中國人壽,踏實”。這句廣告詞與“優酸乳就是我優先”一樣直白,商業氣息濃厚。另外,白象電池、工商銀行的Logo等廣告也或明或暗地涌現。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汶川大地震的慘痛現場,居然也出現了“中聯重科”等疑似廣告的橫幅。
電影自誕生以來就融會了技術、文化、產業三個向度,在適當的電影中適度植入廣告,本也無可厚非。筆者不想做道德主義的批判,但是在一部表現地震災難的影片中如此密集而生硬地植入廣告,一是無可置疑地宣告了這部電影的商業片性質,一是再度印證了大眾文化的遺忘機制是如何有效地服務于文化商品的煉金術。
參考文獻:
[1] 張軍鋒主編.唐山大地震經歷者口述實錄[C].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
[2] 吳凌云.《色·戒》在全球化語境下的身體敘事[J].電影文學,2010,(10):59-60.
另:本文得到了北京大學電影工作坊的幫助,特此致謝。
基金項目:新疆大學博士啟動基金
作 者:鄒 贊,博士,新疆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文化研究。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