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性戀是人類的一種性行為,也是進化論生物學思想面臨的幾大難題之一。達爾文進化論思想認為,沒有用途的身體部件和性能將在自然選擇的過程中被淘汰。有同性戀傾向的人不生育或少生育,為什么這種傾向沒有在漫長的自然選擇中被淘汰呢?
社會生物學教父威爾遜在其《人類的本性》(1978)中講述了進化論生物學面對這一難題的第一種解釋:“由于他們的出現,結果可使他們的近親們生育較多子女……他們可能會表現為近親們的得力助手……如果他們的近親,如姐妹、兄弟、侄甥等等,會較有利于生存與生殖的話,則這些近親與該同性戀者所共有的基因便有更強的擴張下去的趨勢。”這一解釋太過牽強。《道德的動物》(1994)作者賴特質疑:“有多少同性戀者在幫助其兄弟姐妹、侄女、侄子上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這之后很長時間內,似乎缺乏新的、有說服力的解釋。
我在閱讀戴蒙德的《性趣探秘》(1997)時產生了自己的心得。該書轉述其他人的成果:已研究的68種靈長目動物中僅有11種實行一夫一妻制(人類是大部分一夫一妻制,小部分多偶制),23種實行多偶制,34種實行群婚制。多數學者共識,一夫一妻是后來的產物,早期的婚配制度是群婚和多偶制。群婚中性資源的享受當然是不平等的,強者的機會更多。多偶制的靈長目動物中,雌性被頭領壟斷,其他雄性染指異性的機會更少。學者們觀察到在野生狒狒的群體中,小狒狒在接觸不到異性時大多發生同性戀,一旦能夠得到異性馬上就轉變為異性戀。由此可以判斷,同性戀是具有生存優勢的。在多偶制乃至群婚制的群體中,很多雄性長期得不到異性,如果沒有同性戀作替代,一方面內部的沖突將趨于白熱化,另一方面雄性中的弱者的性能力將弱化(它們還將在郁悶中變態),而那又將導致該群體中的首領及其他少數強悍的雄性沒有了替補和候選,那將是物種的災難。進化沒有淘汰這種品性,在于它具有實實在在的功能,可以幫助靈長目動物協調性資源,緩沖性壓抑,鍛煉性能力。拿籃球賽作比,群婚或多偶制的動物世界中,同性戀者是“板凳隊員”,他們鮮有上場的機會(即同異性交配的機會),但必須不停地操練(即在同性戀活動中操練性能力),這樣它們才不致荒廢了“球藝”,在機會降臨的時候才會得心應手。
后讀到靈長目動物專家瓦爾的著作《人類的猿性》(2005),知道上述見解不是我的獨創,但我是獨立認識到的。瓦爾說:“問這個問題的人是這樣想的:既然同性戀不能繁衍后代,他們就該在很久以前就滅絕了。但是同性戀不能繁殖后代的假設真的那么正確嗎?他們當然可以繁殖,在現代社會里,他們在生命的某個階段會結婚的。很多同性戀夫婦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組建家庭。‘滅絕’的說法也假設在同性戀和異性戀之間存在基因的鴻溝。的確,性偏好看來是體質決定的,但‘同性戀’基因的傳說卻暫時沒有找到證據來支撐同性戀者與異性戀者在基因上存在著系統差異……倭黑猩猩有時被視為同性戀動物,它們的確有頻繁的同性戀活動。雌性倭黑猩猩總是在從事這類活動……(但)就我們所知,沒有完全的異性戀或者同性戀的倭黑猩猩:它們實際上全部參與到與各種伴侶的性活動中……排斥異性的純同性戀傾向在動物的王國中幾乎沒有,或者很罕見。”
其實美國性學家金賽早就指出雙性戀傾向的普遍性。他認為,62%~79% 的自稱同性戀的男性,和74%~81% 的自稱同性戀的女性,都有過異性性行為的經驗。可見同性戀群體中的多數具有雙性戀傾向,而有雙性戀傾向但在現實中未表現出同性戀的顯然要高于現實中的同性戀者。
以上閱讀、認識和書寫早已完成,且束之高閣。我的雜家趣味和寬容性格導致我同意了我的一個博士生選擇了同性戀作為其博士論文的題目。一年來指導論文的過程中,我也產生了少許斷想。在其答辯會上我的想法終于成型。我簡短地同與會者說:“長期以來在認識同性戀現象上盛行著形形色色的偽問題,或不得要領的問題,比如,同性戀傾向為什么沒有滅絕,同性戀行為是基因還是文化決定的,同性戀與異性戀者有無器質性差異,等等。我們是和其他靈長目動物一道走過來的,我們的祖先和他們一樣,一定具有雙性戀傾向,這在相當程度上傳遞到我們身上。問題是,為什么今天人類中的很多成員,兩種性行為(即異性戀和同性戀)不能轉換了?在倭黑猩猩那里幾乎所有成員都可以自如地轉換,為什么我們中的很多人不行了?這才是我們和很多靈長目動物的差異,這才是問題所在。”
2000年生物學諾貝爾獎獲得者坎德爾的自傳《追尋記憶的痕跡》中有一段驚人的記述:他兒時的滿足感之一“源自我家迷人的女管家Mitizi,她讓我體驗到一瞬間的性愛歡愉……我遇到Mitizi 是在我八歲那年的一個下午,當時我得了感冒,正在休息。那時的Mitizi大約25歲,十分迷人。當時,她坐到我的床邊 ,撫摸我的臉龐。當我表現出愉悅時,她解開了襯衣,露出了豐滿的胸部,并且問我是否想撫摸她。我幾乎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的引誘確實對我產生了影響,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與以往不同了……奧匈帝國時期,中產階級挑選家務女傭的一個標準是,是否適合家中年輕男孩被她破身,這么做的部分原因是防止他們受到同性戀的誘惑。”當我在答辯會上講出這個段子時,幾位老師表示服了猶太人的智慧。這個段子大約可以說明,人類成員在幼年時性傾向存在著朝兩方面發展的可能性。就是說,先天有這個東西,但還是需要后天激活。當然幼年期的何種情形導致日后可以轉換,何種情況導致日后固定在一種傾向上,仍然是有待解答的問題。
除此,我對同性戀還發表過一種議論,不是關系學理的,而是密切關聯社會現實的。
據《全國人口統計年鑒2004年》的數據顯示,2003年中國出生人口男女性別比例是126100。就是說,日后婚配時將有1/4男性過剩。這是極其嚴峻的社會問題。2006年我在《明日男性過剩及其應對》一文中提出:同性戀是緩解這一困境的手段之一。
教學相長。過去我不理解同性戀者要求結婚權利的意義。通過參與學生的這篇論文我明白了。人在社會中,一切都被社會定義了。你的錢財在你死后的歸屬是不完全由你說了算的。兩個同性戀者相愛了一生,如果沒有法律的保證,一方的財產就不能順利地轉移到另一方。同性戀的婚姻權利對今日中國當然還是超級新事物,但我認為,寬容、接受同性戀已經迫在眉睫。除了其他理由外,性別比的巨大差口,未來男性青年的大比例過剩等的負面效益,都有賴于同性戀幫助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