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一一年三月,臺灣臺南的“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系館,齊聚男女老少畢業系友,八十歲的唐老師步入會場,全體起立鼓掌歡呼。中風后努力復健、克服半身不遂的老師,看到座無虛席的現場里從各地趕來的不同年代學生,驚呼:“真是要命!怎么搞的啊?”然后以慣有的犀利獨特的“唐式幽默”致詞。笑聲和掌聲中不斷有人高喊:“老師,我們敬愛您!”臺上臺下飆出充滿真性情的眼淚。
這位老師就是唐亦男教授,她當年在課堂或考場上也許“不假辭色”,但私底下非常關心學生,擔任畢業班導師和系主任時盡心盡力,真誠、樸實的作風數十年如一日,學生們就像被磁鐵牢牢吸住一般,畢業多年仍念念不忘恩師,維系著這份跨越時空的情感。
唐亦男教授一九三二年出生上海,抗戰期間全家避難重慶,讀到嘉陵中學高二。后來赴臺插班臺灣新竹女中,考上省立師范學院(國立臺灣師范大學前身)國文系,追隨新儒家大師牟宗三研究生命義理之學。一九五八年受聘為成功大學中文系助教,一九八一年起擔任系主任兩年,一九九七年屆齡退休后在研究所兼課十年。
唐教授在成大中文系開過中國思想史、論孟、老莊、墨子等課,并在中文研究所指導儒家思想、道家思想等專題研究,另在建筑系、水利系教過人生哲學,在醫學院教過生死學,還曾到韓國全南大學任交換教授一年、客座法國國家科學院敦煌研究所半年,也曾在德國特里爾大學客座講授老子與宋明理學,還曾到美國講學。她說,透過不同課程的磨練,受教學相長的不斷激發,才能使自己進步成長,對學生也才有更多幫助。
海峽兩岸開放交流之初,唐亦男是臺灣學者登陸參加學術研討的“急先鋒”,曾經一年參加好幾趟不同會議。她甚至冒著四十年退休金泡湯風險,挺身為學術真理滔滔雄辯,與會人士喻其為“唐大俠”“當代秋瑾”“女中豪杰”,稱贊她“亦男”果然名不虛傳。
許多學生津津樂道,唐老師三四十年前一頭齊耳短發,穿及膝寬松裙子,跨騎Vespa機車,非常拉風;還曾手提皮制公文包、足蹬馬靴進入教室。她有時從儒、釋、道講起,比較與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異同,旁征博引孔子、孟子、老子、莊子、朱熹、王陽明、蘇格拉底、弗羅伊德、尼采、叔本華,到當代新儒家牟宗三等人學說和觀念。老師講話速度很快,但條理分明、中氣十足,一起頭就滔滔不絕沒有冷場,臺下人猛抄筆記只怕趕不及。她講課很認真,甚至有些嚴肅、急切,沒時間閑話家常,更別說兒女情長了,行事作風充滿陽剛之氣,有人說:“‘鐵娘子’豈止不讓須眉!現代術語可說非常‘man’啦!”
唐亦男認為,學問和知識是中性的,超越男女性別之上。她的老師牟宗三曾在通信時提醒她:“寫文總要有個‘我’在里面,是自己所經歷的親切可感的問題,無論或述或作皆須進到自己之生命,不可令人有隔之感也。”但唐亦男有不同看法,她說:“講學問要充分客觀,絕對不容許有個主觀的‘我’在里面!”她以曾風靡全臺的黃俊雄布袋戲為例,幕前史艷文、“藏鏡人”的身段、腔調,其實出自黃俊雄的幕后操演和口白,“我們講孔子或老子,只是為他們代言、發音,怎么能有個‘我’呢?”
唐教授名字特別,常引來好奇,她小時候曾問過父親,為何要取名“亦男”?父親隨口說:“將來選舉人家很容易記得你!”唐教授懂事后猜想,父親可能希望她從政,所以用個符號性名字“亦男”,意為也是男的,但其實是女的。她長大認為不夠典雅,自己取“毒之”為字,典出《老子》第五十一章:“……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這個“毒”,根據《說文解字》,“毒,從母,素聲”,老子形容道成熟的意思,但后來覺得未免太自大,因此不大使用。
唐亦男父母都是湖南人,分別畢業于上海的滬江大學法政系、大同大學歷史系,在上海結婚后生下三個女兒。爸爸是煉鋼廠主任秘書,對日抗戰時工廠先遷漢陽,再沿長江到重慶大渡口。唐亦男和妹妹亦璋、亦干,從小被當男生管教,不許做家事、女紅,尤其不準拿針線,只要她們好好讀書。唐老師童年非常自由,常爬到樹上睡覺,沒玩過家家酒,放學召集鄰居小朋友講故事,重慶大渡口的歡樂時光成為最甜蜜的回憶。
抗戰勝利了,父母卻英年早逝,她的日子也變調了,大陸天天鬧學潮,反政府、反饑餓,顯得山雨欲來風滿樓,唐亦男預感天下即將大亂,連發三、四通電報給服役空軍的同父異母哥哥,要他趕快把她們三姊妹帶到臺灣,否則斷絕兄妹關系。哥哥僅是小少尉,依規定直系一等親才能坐軍機,兄弟姊妹是旁系親,根本帶不走,唐亦男將他“逼”到重慶的空軍總司令部,他卻徘徊門口不敢進去。她只身求見總司令,強調非到臺灣讀書不可,總司令大受感動,給她一張機票說:“能去就去,不能我也沒辦法!”但其余姊妹二人怎么辦?唐亦男發揮“長姊如母”的勇氣,帶兩個妹妹拼命擠上最后一班軍機,躲到機艙后面“蒙混”到了臺灣。
人生際遇有時非常奇妙,唐亦男到臺灣靠家教養活自己,一年多后插班新竹女中,從高二下讀起。沒爹沒娘中午常餓肚子,唐亦男畢業后立刻應征去圖書館工作。當時沒什么升學風氣,她沒錢,不敢奢望讀大學,在好朋友力邀下陪考,僥幸考取公費省立師范學院,成為當時全班唯一上了大學的人。
唐亦男從小是個小說迷,古典章回、外國翻譯小說或武俠、言情小說拿了就看,似懂非懂、囫圇吞棗。大學老師牟宗三就像一扇窗,打開她人生最重要出口,她說:“在牟先生身上我見識到了生命的學問,我的眼睛為之一亮!從此確定以學術研究作為人生方向。”
牟宗三教授畢業于北大哲學系,與唐君毅、徐復觀并稱為新儒家熊十力的三大弟子。牟宗三教過唐亦男理則學、諸子概論、中國哲學史,她大一時追問:“上帝真的存在嗎?”老師納悶小女生怎有這么多問題,她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給老師留下深刻印象。牟宗三當時住臺北公館東坡山莊,下課后喜歡散步走回去,唐亦男和后來成為她夫婿的王淮等同學,輪流陪老師走三十多分鐘,再自行搭公交車回學校。她回憶往事說,牟先生常在路旁買包花生米,邊走邊嚼無所不談,遇到需要沉思或煙癮犯了時便吞云吐霧,“我從與老師談話中得到許多學問精髓,也學會了抽煙。”
牟宗三上課沒課本,曾在學校主持人文講座,周末舉辦人文友會。后來在臺灣多所大學講授中國思想史等義理課程的,都是與唐亦男同輩的學生,如中興王淮、陳癸淼,師大戴璉璋,東海陳問梅、蔡仁厚,和臺南師專周群振,有人議論牟宗三搞“牟門教”。唐亦男說:“牟先生崇尚自由,最討厭搞小圈圈、拉幫結派了,更看不慣某些‘學閥’作風,哪來什么‘牟門教’?”
唐亦男在牟先生引導下投入莊子研究。她說,世人并稱老莊,其實老子像地谷流水,是拘謹的、沉潛的;莊子如天馬行空,是自由的、開放的。老子顯得內斂而低調,和天地廣闊逍遙游的莊子大異其趣。王淮研究老子,因為老子說“不出戶知天下”,所以他亦不愛出門,窩在宿舍非常自在有如“宅男”。她則喜愛到處游山玩水,趁學術會議之便,重履故土,走訪名勝古跡,非常自由,樂在其中。因此,他們夫妻源頭相同,但精神、面貌完全不同。
兩岸曾掀起當代新儒家討論,爭議那些人算不算新儒家,甚至煞有其事列出排行榜。唐亦男發表《當代新儒學論衡》,替新儒家一詞定性,認為當代新儒家要對儒家學問內容和孔子生命智慧真正有信心愛好,具備同情和敬意,就主觀而言必須是真人,客觀來說要具有強烈而豐富的文化意識。文中提及牟宗三推崇當代儒家熊十力、馬一浮、梁漱溟,其中熊十力文化意識特別強,對歷史、種族、國家的關切特別深,講學的悲愿特別大。熊十力最佩服明末清初大儒王船山,通過王船山與夏商周傳下來的幾千年文化大流相契接,這就是文化生命的感應。
她結論說,唐君毅、牟宗三和徐復觀,都直接受到熊十力強烈而充沛的文化意識的感發與影響,他們學問各有系統和規模,但都與熊先生的原始生命智慧相感應,上通歷史文化的大生命,都是當之無愧的“文化意識宇宙中的巨人”。根據此高標準,所謂當代新儒家,嚴格講只有少數特定幾個人物,怎么可能有三代、四代,那么多代呢?
唐亦男說:“我的老師牟先生是新儒家代表人物,對我的啟發和影響非常大,嚴格來講我有自己研究的興趣和方向,不能算是新儒家!”但她從未忘記老師教誨,至今保留半世紀前牟先生給她的信,泛黃薄紙上充滿老師深厚的關愛,以及對她學術研究方向的提綱挈領的指點,讀來令人動容。
大學畢業后唐亦男到花蓮女中任教,教國文教學法的章銳初教授對她很器重,特別帶師院晚一屆全班畢業生到花蓮聽她上課。當時交通非常不便,章先生認為在東部被埋沒太可惜,臺北人才太多沒必要去擠,勸她最好到南部發展。于是,唐亦男先到當時臺南師范任教,然后經牟宗三師兄弟徐復觀推薦,到新成立的成大中文系當助教,展開了數十年教學、研究生涯。
牟先生以外,當年教楚辭的蘇雪林教授,是唐亦男后來關系最密切的老師。蘇雪林是中國最早一批赴法留學的學生之一,早年以散文集《綠天》、自傳體小說《棘心》馳名文壇,晚年被稱為“五四”最后一位作家。她曾有過短暫婚姻但未生育,一九五六年受成大禮聘南下,和姊姊同住宿舍,姊姊去世后傷心退休獨居。
唐亦男到成大當助教,升為講師后和蘇教授共享研究室,師生更為親近。蘇雪林年老體衰,許多生活瑣事都靠她幫忙。一九九八年蘇先生一○三歲,由唐亦男等人陪同回安徽老家,參加安徽大學校慶,還乘索道登上黃山,造成很大轟動。蘇先生夙愿得償、心滿意足,次年便溘然長逝。唐亦男將老師骨灰和晚年學術巨著《屈賦新探》帶回故鄉,并在彼岸舉辦蘇雪林學術研討會,努力完成老人家遺愿。
蘇先生與唐亦男關系雖親,但不似牟先生在學術上對她的啟發、影響深遠。唐亦男說,她追隨牟先生研究義理,不喜考據;楚辭是南方文學,充滿浪漫神話,但蘇先生研究楚辭從考據著手,大失文學浪漫之美,早年求學不敢當場辯駁,課堂上只能“姑妄聽之”。后來蘇雪林到南洋大學講學,唐亦男代教楚辭時按照自己的研究心得,設法還原文學精神,蘇先生知道她講法不同,但故意不過問,從未端出老師架子,很尊重她這個學生,這讓她更敬愛這位老師。
唐亦男非常同情蘇雪林當年裹小腳,生長在重男輕女時代和家庭,更為她短暫卻造成一輩子不幸的婚姻不平。蘇雪林鄉音很重,許多人聽不懂,常靠唐亦男從旁傳達,蘇雪林晚年十分寂寞,生活細節包括身后大事都交代給這個最放心的學生,哪怕家屬誤解甚至不滿。她有蘇先生親筆遺矚,堅持遵照老師遺愿。
一九九九年四月,蘇雪林以一○四歲高齡病逝成大醫院,唐亦男寫下《一封永遠無法投遞的信》,表達對老師滿滿的追思,就像女兒附在母親耳邊講悄悄話般,重申將把老師對文學的使命及對學術的理想傳達到彼岸。末了,她敬悼挽聯:“從先生論道問學四十五載,情誼而今往矣;創辭賦風騷獨領兩千萬言,著述已不朽焉。”這為她們師生情誼下了最好的腳注。
二○○六年六月,唐教授準備到新加坡講學前,無預警中風倒下,半身不遂,她才驚覺一向“務外遺內”,完全忽略自己身體,簡直“病來如山倒”。她當即改弦易轍,將精神放在養生上,五十多年煙癮說戒就戒。三個月后辭退外勞,堅持凡事自己來,她說:“不依賴別人,才能自己站起來!”她堅持每天走路復健,衣服自己動手洗,上午讀書看報,下午打開計算機收發E-mail,不斷吸取新信息。
其間,唐亦男突遭喪夫之痛,幾經煎熬,但體力稍有恢復立刻整理丈夫遺稿,委托得意門生、在印刻出版社主持編務的初安民,集結王淮作品集,成就另一番夫妻情深。
唐教授孜孜不倦潛心學術數十年,演講、著述頗豐,有學生希望代為整理。她引用莊子的《養生主》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她說,莊子說得很對,學海是無邊的,但人生非常有限,“我寫的那些東西,正如‘一點浮云過太空’,微不足道!”
她并說:“我一向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余年只想淡定、神隱,以后就像徐志摩詩所寫一般,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這就是唐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