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教精神與布爾人的迦南地

1453年奧斯曼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屹立一千余年的東羅馬帝國（后期又稱拜占庭帝國）覆亡，這在世界歷史上是個標志性事件。土耳其人與威尼斯人聯手壟斷了歐洲與東方的貿易，逼迫著文藝復興后興起的其他一些城邦國家另尋通往東方的道路，去尋找那傳說中東方世界偉大的“約翰王”，去尋找遍地黃金的印度。熱那亞人資助了伊比利亞半島上剛剛實現統一的兩個國家，冒險家從這里一批批地出發，在宗教狂熱以及對于黃金的貪婪渴求的激勵下，去找尋新航道。經歷了無數次的冒險后，終于有兩個人成功了。哥倫布在1492年發現了新大陸，并誤以其為印度；達·伽馬在1498年繞過了好望角，發現了通往真正印度的新航道。

新航道與新世界的發現迅速地改變了西方世界的財富流動方向與分配結構，改變了財富與權力之間的舊有關系，使得歐洲陷入動蕩之中。同時地理大發現也改變了人們對于世界的想象，刺激起了更多的野心與冒險，也刺激出更多的貪欲。甚至連負責拯救人類靈魂的教會也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出了不應有的貪婪，令許多人大為反感。1517年，馬丁·路德在德意志進行宗教改革，開始了對于天主教會的反抗。原本已經動蕩不已的歐洲，因此迅即陷入更大的動蕩。馬丁·路德的改革在宗教戰爭的威脅下，迅速地與德意志王公政權合流。1536年，一位更加激進的改革家約翰·加爾文在日內瓦開始了宗教改革，開創了后世著名的加爾文宗，又稱“清教”。

加爾文清教在歐洲得到迅速傳播，其走極端的邊緣性質也吸引了大批邊緣人，并以此信仰為認同基礎，來對抗正統的天主教會及天主教國家。當時天主教世界的長子是哈布斯堡家族所統治的西班牙，西班牙帝國的領地遍及歐洲各地。其在北海邊的一小塊領地，地勢低洼，人口稠密，有著悠久的海上討生活的傳統，是西班牙帝國最重要的財政來源地，也是其最不馴服的一塊領地?，F在，這塊地上的人們接受了清教，帶著一種更強烈的正邪不兩立之情結來反抗西班牙的統治。到1648年，西班牙被迫承認這塊地方的獨立，是為荷蘭。

獨立了的荷蘭人從早年資助西班牙的熱那亞人手中奪走了海上霸主的地位，很快便壟斷了歐洲與東方世界的貿易。隨著自身往來東西方的船只越來越多，荷蘭東印度公司逐漸意識到，需要在非洲大陸的南段設置一個據點，以便船只休整。當時的非洲南段并不像今天一樣是個人口較為稠密的地區。在地理大發現之前，這里是世界的盡頭，不只沒有白人，也沒有黑人，只有極其稀少的依靠狩獵為生的布須曼人。所以，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計劃可以被視作一個到無人區開拓的計劃。

1652年，100多個荷蘭人奉東印度公司之命來到開普建立據點，他們中多半并無再回舊大陸的打算，而是準備在一片新大陸上開拓出一個新的屬于自己的世界。在這個全新的環境之中，他們形成了大不同于舊大陸之人的自我意識，自稱布爾人。嗣后陸陸續續來此定居的荷蘭人很快形成了自己無法無天的做派。他們有著強烈的個人獨立感，為了擺脫當局的束縛—哪怕是布爾人自己設立的管理機構—往往向更遠的邊疆地帶遷徙。所到之處，第一步常常就是建約立法，成立共和國，進行自我治理，不多年后，其中不愿受束縛者進一步向更遠處遷徙再行建政。

布爾人的這種政治精神與其清教的宗教背景有著密切關聯，頗為類似于美國賴以立國的清教精神。后文可知，兩者的相似性帶來了布爾人所建立的強大的南非，兩者的差異則帶來了布爾人最終的失敗。

相較于天主教，加爾文宗有著一種強烈的猶太創世論倫理品性，嚴格遵奉上帝誡命，拒絕任何不是來自于神命的東西。但在非創世論的宗教背景下，人們認為在個體之上還有著一種個體無法擺脫的命運，個人的最高德性在于對命運的順應，對自我欲望的克服。天主教由于一些歷史因緣，盡管其也是脫胎于猶太教，并從中繼承下創世論觀念，但寄托于民族文化當中的傳統，被天主教轉化為個人應當順服命運。這在近代轉化為歐陸的啟蒙主義政治哲學，并在政治實踐上進一步表達為民族主義。出身于特定的民族是個人無法選擇的命運，他應當認同源自民族的傳統，忠于民族的事業，此乃一種至高的德性。

（深富猶太品性的）加爾文宗在創世論背景下否定命運-傳統對于人的束縛，強調上帝與人的約法。“十誡”當中第一誡為：“我是耶和華—你的上帝，曾將你從埃及地為奴之家領出來，除了我之外，你不可有別的神?！比缛舫姓J命運-傳統對于個人在絕對意義上的超越，無異于在上帝之外另有一個神，這是不可接受的。所以，對清教徒而言，他們政治的基礎是上帝賦予個體的道德責任—自由意志、自主決斷、自我負責—而非命運-傳統預先給定的框架。簡單來說，在非創世論背景下的天主教看來，既定的命運是主宰，個體要順從命運；在純粹的創世論背景下的清教看來，上帝所賦予個體的自由意志是主宰，個體要去創造命運。

于是，清教倫理下的政治一定是個人主義的，而非集體主義的；個體性的道德責任一定表達為可穿透任何疆界、任何人群的一種普世價值，而非集體性的、以特定群體為依托的文明特殊性。這構成了一種區別于歐陸主權國家之國際法體系的海洋體系—前者認為世界是由一個個獨立的、不可被還原的國際法實體（國家）組成，每個國家都以其自己的命運-傳統或曰民族認同的基礎；后者則將世界作為一個無差別整體來看待，個體是權利的基礎。海洋體系的國際秩序觀念恰與海上討生活的清教徒們的倫理觀念相匹配。出身荷蘭的國際法之父格勞修斯提出“海洋自由論”，不是無來由的。

逃離舊大陸去往北美新大陸的清教徒，在其登陸之前簽訂的《五月花號公約》，便是如此一種精神結構的表達。如此結成的政治秩序，也會形成其傳統，這是對猶太-清教的約法傳統的繼承。清教精神是美國政治的深層精神結構，其內在的普世價值對于國界的穿透性，是美利堅合眾國對所有個體的吸引力的秘密，所以，自由女神像基座上的詩詞—

“舊世界，留著你過去的壯麗恢宏！”

她沉默的雙唇喊，“給我，

你那疲憊、困頓、

渴求自由呼吸的蕓蕓眾生，

你那擠滿海岸的可憐賤民！

把他們，把那些無家可歸、顛沛流離者送來，

我在這金色的門邊舉燈相迎！”—

才會如此地撼人心魄；也因此，美國價值觀會構成美國所定義的核心國家利益之一?；诿褡逯髁x的德意志帝國依托于特定的日耳曼文明，便形成了一種事實上的自我拘限，無法精神性地穿透國界，否則“德將不德”，這是其最終無法與盎格魯-撒克遜帝國對抗的精神性原因。

無法無天的布爾人，向著內陸挺進，搶占土地，不繳賦稅，逃脫開普殖民當局的管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特性。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開始與16世紀后期、17世紀前期剛剛遷居此地的班圖黑人發生沖突（真正的原住民布須曼人、霍屯督人等根本不構成威脅，新移居來的班圖人也在到處打擊他們）。布爾人組建民團，發明新戰術，以少克多，與黑人爭奪土地和畜群。

拿破侖戰爭之后，開普殖民地被割讓給英國。英國殖民官員擴大了開普殖民地的控制范圍，很多原有的逃脫管束的布爾人厭惡英國人帶來的新的秩序，無法容忍英國人把英語和英國法律帶進來，更無法容忍英國人對黑人的平等保護，于是逃離開普殖民地，向南非內陸更深處挺進。在他們看來，這如同以色列人在摩西帶領之下出埃及，脫離法老的統治。他們決心越過不毛之地去尋找新生，尋找自己的迦南之地。在與班圖人若干次大戰之后，布爾人占領了大片土地。他們每到一處，即便只有區區幾百人，也會宣布建立一個共和國，成立各種管理機構、立法機構等等。幾年之后，會有一些布爾人拒絕新成立之共和國的約束，便向更遠處遷徙。待到在新地方立住腳，會馬上再成立一個新的共和國。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共和國都沒有任何既有的政治基礎，完全是一群對上帝所賦予的自由深信不疑的人進行的自我立法建政，內里有著強烈的猶太-清教精神。多數共和國旋生旋滅。建政的巔峰是19世紀中后期在南非內地兩個較大的布爾人共和國“南非共和國”和“奧蘭治自由邦”的建立與持存。

地處德蘭士瓦的南非共和國面積較大，人口較多。對很多布爾人而言，這是他們的迦南之地，是他們的自由不可被剝奪的象征，其強悍的清教政治精神是其立國的基礎，類似于美國的立國風范。但是這樣的政治體，由于個體性過強，近于一群烏合之眾，其能夠存活的前提是沒有強大的鄰居，內部同質性相對較高。美國有這樣一個優勢，惜乎布爾人沒有。

1899～1902年的英布戰爭，兩個布爾人共和國失敗了，被英國征服。在雙方各讓一步的情況下，布爾共和國與開普殖民地、納塔爾共組一個南非聯邦，英國女王成為南非的元首，共和國被變為君主國。布爾人對于英國人強加的憲政政治玩得也很嫻熟，迅速地憑借自己的人數優勢，在南非聯邦中擁有了主導性地位。相當一部分布爾人的目標在于曲線救國，通過這種主導地位，鳩巢雀占，最終實現南非聯邦的布爾化。

兩次世界大戰，極大地打擊了英國的力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即已在大英帝國內部取得與英國本土平等地位的南非聯邦，有了更多的自主機會。終于，布爾人的強硬派政黨國民黨在1948年上臺，開始了對于南非的全面布爾化，乃至到了1960年，恢復了南非共和國這個名字，拒絕讓女王再做國家元首，并且在其他英聯邦成員對南非的抵制呼聲之中，傲然退出了英聯邦。對女王的拒絕，對共和國的渴望，實際上就是布爾人對于自己的約法傳統之主張及其對于有形傳統之拒斥的表現。

“二戰”期間，南非抓住機會，迅速地開始了工業化進程。1945年之后，進程加快，南非逐漸地形成了完整的工業體系，并在若干領域當中占住了世界領先的地位。

隨著1948年國民黨的上臺，19世紀后期改稱阿非利卡人的布爾人開始了種族隔離政策，全面地拒斥英國人所推行的種族平等政策。但是，對布爾人而言，種族隔離并不簡單地是個物理行為或經濟利益行為，它是一種具有宗教性的行為，它有一種道德性在內，是對布爾人的自我意識的一種最為強硬的表達，是對自己的神命的一種踐行。

種族隔離背后的精神結構是，我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非洲人，而是布爾人，是生活在非洲大地上的一群肩負天定使命的信徒。南非是我們的迦南之地，是我們永恒的家園。黑人可能是良善的，但那與我無關。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人類也許是應當平等的，但這不是我們關心的，我們更關心的是阿非利卡人的使命（所以阿非利卡人堅稱apartheid解釋作“種族隔離”是不對的，這個字的原意是“分別發展”）。如果世界因此認為我們是錯的，要制裁我們，那么來吧，我們就是在磨礪當中發展起來的，不會因此畏縮。我們堅信上帝最終會站在我們一邊。這是清教精神的一種變形表達。

在這樣一種心理結構中，布爾人可以極為明確地定義何為南非，何為南非的國家利益。簡言之，南非是南非，非洲是非洲，南非應當專注于自己的發展，與其他非洲國家可以有經濟性的聯系，但絕不會有精神性的聯系。于是，南非的經濟發展可以變得很迅速，南非國家的各種目標都會比較清晰地獲得界定。

種族隔離的受害者是各部族的班圖黑人以及有色人種。黑人建立起來的最強大的反對力量便是非洲人國民大會。它在世界進步力量的支持下，在眾多非洲黑人兄弟的鼓舞下，在穆加貝等同志的幫助下，以及在國際金融力量對白人政權所施加的壓力下，最終結束了種族隔離的制度，建立了新南非?？墒谴藭r問題出來了，“非國大”無法明確地定義南非。如果南非僅是南非人的南非，便意味著“非國大”接受了自己前敵人的定義，只不過是把南非人從只有白人變換成了有多種顏色的人，于是就意味著南非的黑人與其他黑人是不一樣的，這對支持自己多年的老朋友是無法交代的，并且這種定義也在實際上放棄了南非黑人的“黑人性”；如果不做如此定義，南非黑人仍要保持其黑人性，那么南非又是什么呢？在這種矛盾之中，“非國大”的南非把自己定義為非洲的領袖。這樣一種氣質在南非黑人的身上表現得非常明顯。可是，領袖就意味著責任，意味著南非要在非洲設定更多的目標。這對于仍舊相對弱小的南非經濟而言，實際上是不堪重負的。南非黑人在自我身份的矛盾中，政策難以一貫，其經濟政策也總是會被做政治化表達。這樣的曖昧只能帶來經濟的退步。

南非曾經號稱“非洲的美國”。在布爾人統治時代，從國家精神上來說，這種說法是很值得品味的；從經濟層面來說，也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到了“非國大”統治時代，國家精神已經有了根本性的變革，而經濟迅速發展所依憑的企業家精神以及那種不服輸的氣魄也隨之消散，南非不會再作為原來那種模式的工業國家繼續發展下去了，它必須轉型。它要做非洲的領袖，可是它自己帶不動整個非洲，只有帶領非洲把自己融于一個更大的經濟秩序當中才會有機會。黑非洲的優勢在于其原料，其最大的市場在中國，這會成為一個中國能夠抓住的機會嗎？

1994年之后的新南非，其國家精神被再造，再不是布爾人的迦南之地，它是“非國大”的地盤。布爾人沒有了自己的國，便索性不再繼續留戀南非，大量精英白人流失，以致南非白人人口所占比例從高峰期的21%跌落到現在的9%。

布爾人的下場看似一場悲劇，但這場悲劇實際上是早已注定的。布爾人為了自己的迦南之地，為了自己作為布爾人這樣一種自我身份的確鑿，只能推行種族隔離，只能實行不寬容的政策，以此來防止用來確認布爾人身份的那個神，被其他的怪力亂神所混雜。早期的美國人也是一樣的不寬容，他們所謂的寬容，是在已經用自己的神把其他的怪力亂神全部溶解之后的事情。美國人能做到的布爾人卻做不到，因為兩地清教徒和異教徒的比例剛好是相反的，布爾人在困境之中只能進一步強化種族隔離政策。

這樣一種具有宗教性意味的政治原則，其所轉化出的政策可能是殘暴的，但并不邪惡。因為它是以神之名行事，神的暴力必定是正義的。然而，以神之名行事的前提是行為的真誠性，如若言行不符，虛偽行事，則殘暴必然會轉化為邪惡，因為此時暴力出自人手。恰恰布爾人的種族隔離政策，由于其人數過少這一物理原因，以及由于其愚蠢自私的人種識別辦法，而轉化為一套虛偽的做法。

南非的經濟在戰后迅速發展，得利于南非有著大量的廉價黑人勞動力，甚至在戰后吸引海外投資的時候，南非白人當局以南非黑人勞動力便宜為重要賣點之一。既然布爾人在大量使用黑人勞力，這構成其經濟的內在組成部分，便不應該把這樣一個部分另眼相待，因為如果排除了黑人勞力，布爾人的經濟便是不可能完整的。可是布爾人偏偏又在推行種族隔離政策，歧視、欺壓這些內在于布爾人生活中的黑人。這是一種虛偽的做法，乃至是一種瀆神的做法。在人種識別上，布爾人也是用一些愚蠢自私的辦法，以致有時候會改變某個人的種族身份。有些人原本被識別為白人，出于一些特殊原因，又被重新識別為有色人種，于是原先他們可以擁有的住宅、工資全都被剝奪了，原來曾經擁有的朋友，也都不再往來了。這就進一步顯示了布爾人種族隔離政策的虛偽性—神不是依憑這種愚蠢自私的標準來揀選他所愛的人的。

但是歸根結底，布爾人還是由于其人口相對于其他種族過少，沒有辦法溶解別人，反倒有被別人所溶解的危險，只好采用了種族隔離這種辦法。于是，在清教建國的美國人那里曾經表現為以個人為基礎的普世精神，在同樣清教建國的布爾人這里，卻表現為一種自我孤立的隔絕精神。迦南之地竟成為迦南之咒。這也是布爾人在極力抗拒、最后卻又無法擺脫的命運與他們開的一個黑色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