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傷痛史,展出,還是不展出?博物館的主管官員很是經過一番糾結。直至2011年8月,勞務工博物館才把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幫農婦熊德明討薪的照片,與張海超開胸驗肺的材料一同展出。據說,這是出于“豐富展覽內容的結構,填補了史料展中缺乏勞務工維權史料的空白”的考慮。
廣州北部,城市邊緣,三層的黃石立交如同巨型機械一般矗立。
毗鄰黃石立交的馬務村,被認為是廣州典型的城中村。這里交通便捷,房租低,人口密,20余年來,一直是外來務工人員聚居點。
30年前,制衣、制鞋等一大批加工廠進駐馬務村,同時為這個村子帶來了第一代農民工。人們言說,這里曾有過一段熱火朝天的工業歲月,在上世紀90年代,為了給大量涌入的外來工提供租房,當地村民集體把低矮的民房“拔”高了3到5層。
如今,傳統的工廠已經搬走,租客也換成了在市區工作的白領,在“三舊”改造的大潮中,這個談不上輝煌的城中村原本逃不過被推倒重建的命運,但主政者一個新的想法讓它以另一種方式重生。
今年9月,廣州農民工博物館在馬務聯和工業區內開館,一棟4層高的舊廠房被改造成博物館的主體建筑,門前立著一個古銅色的農民工群像,這些雕像昂首闊步,目光堅定,往前邁的步伐整齊劃一。
這座農民工博物館并不孤單,它被包裹在一個達6000多平方米的“廣州城市印記公園”中,按照規劃,這座主題公園將包含城中村原貌街區、農民工生活實景區、大學生創業園、當代藝術中心、工業設計中心、產業轉型升級展示長廊,還有一些商業生活配套。
盡管在2012年的11月,上述大部分設施仍然停留在規劃圖里,但提前開門迎客的農民工博物館已然吸引了不少游客。
我們沒有過得這么好
“里面有很多好看的。”11月的一天,頭發花白的梁伯站在一層的大堂里,笑瞇瞇地說。他家住附近,開館至今,他已經是第5次過來了。梁伯已經退休,他喜歡“沒事的時候來這里逛逛”。
梁伯靜靜地看著面前是一塊長達七八米的電子屏幕,幕中滾動播放著一段頌揚農民工時代功績的宣傳片,整個大堂回蕩著一個慷慨激昂的聲音:“他們共同擁有一個足以載入史冊的稱謂,農民工。這一張張笑臉正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宏偉事業的推動者,他們將與中國經濟騰飛和社會發展歷史一道永載史冊。”
在生活中備受冷眼的農民工在這個展館里被視為一個值得銘記的傳奇。4層的博物館,用各種光影技術、場景布置、實物、文本,講述了一個關于農民工歷經艱辛而最后尋得美滿結局的故事。
二樓展館入口一個投影展現讓人印象深刻,一老一少的農民工對著空曠的展廳反復地說道:“我們農民工一樣可以做大事,實現夢想。”數個成功農民工的口述史散落在展館的各個顯示屏里,在顯示屏里,他們都實現了當初的夢想,拿到了廣州戶口,在廣州安了家,過上了幸福生活。
但佛山農民工歐昌群在看到這些跳躍光影時,她只感到一陣不可抑制的傷感,她說:“不全是這樣的,我們沒有過得這么好。”
工傷,這是農民工心中的夢魘,但華美的廣州農民工博物館對此著墨不多。
歐昌群是四川南充人,在2002年,她只身來到佛山南海打工,輾轉到過木板廠、五金廠、汽車彈簧鋼板廠擔任普工,但在打工生涯的第9年,她遭遇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工傷。
2010年1月,歐昌群因拖欠工資問題與廠方發生口角,那幾天里,她感到很不痛快,工作時“恍恍惚惚,有點心不在焉”。不幸的事情發生在一個早晨,當時,歐昌群一個不留神,整條右臂就被卷進了一部上個世紀留存下來的老舊機器里,她瞬間只有一個念頭:“我的手沒了。”
彼時,歐昌群所在的汽車彈簧鋼板廠沒有給員工購買社保,工傷發生后,擔心“出事”的老板連忙自掏腰包為歐昌群治療。斷臂修復的治療費可不便宜,歐昌群從1月入院,到6月出院,共花費了10余萬元。心痛銀子的老板在3月的時候就不愿再支付治療費,頻頻催促歐昌群在手術成功后趕緊出院。
鋼釘還打在歐昌群的手臂上,5根手指不能自如活動,她非常擔心提早出院手臂不能順利康復,因而拒絕出院。“有一段時間,老板不付錢,醫院都停藥了,我只能穿著病號服跑工會、跑婦聯,到市政府去信訪,我真的很怕自己的手會保不住。”
后來,在當地人社部門介入后,老板才不得不為她支付剩余的治療費。但經此一劫,歐昌群不愿再回工廠里打工,她加入了一家N G O,把探訪工傷、職業病工友當做了自己的新職業。歐昌群說:“我這才知道,遭遇工傷的工友有那么多,他們的生活非常困難。”
來自佛山市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局發布的數據顯示,2011年佛山市(不含順德區)被認定為工傷者17052人,平均每天47人。歐昌群認為,頻繁出現的工傷是農民工歷史的一部分,直至現在,依然是許多農民工逃不過的夢魘,但廣州農民工博物館幾乎沒有關于工傷的展品,讓她感到很失望。“我想到博物館看到一些真實的東西,但是我看不到。”
“也許很多年以后,工廠里不需要人來干這些活了,那時候的小孩子還以為農民工的歷史很美好,他們不知道我們這一代有很多人曾經在工廠里缺胳膊少腿。”歐昌群說。
來自貴州貴陽的農民工安強文也有同感。今年1月,她那在佛山陶瓷原料廠工作了近20年的丈夫,在經過兩年治療后,依然被塵肺病奪取了生命。安強文說,她到廣州農民工博物館參觀,就是想去看看有沒有跟塵肺病有關的東西,但有人告訴她,沒有。“沒有?怎么能連這個都沒有呢?”
博物館不要回避時代的問題
祥子,中山大學學生,曾自費“臥底”深圳富士康,一直關注“農民工”的話題。今年10月,祥子得知廣州農民工博物館剛剛揭牌,就好奇地去逛了一圈。
但祥子發現,博物館所表達的、所反映的,與他心目中農民工真實的生存狀態有不小的距離:“我只看到國家政策對農民工逐漸改善,以及農民工為我們這座城市所做的貢獻等等的美好形象,而沒有反映農民工本身遭遇的真實問題,比如農民工生活缺乏基本的社會保障、戶籍制度、子女的教育問題等等。”
祥子希望自己能做點什么,促使廣州這家耗資不菲的農民工博物館能展現更多的真實。他制定了一個“三部曲”,第一步,向政府申請公開博物館籌建思路;第二步,組織困難農民工進館參觀;第三步,公開遞交整改建議書。“沒錯,我就是希望引起關注,讓大家通過關注我,進而關注農民工博物館,再來關注農民工生存困境。”祥子直言不諱。
在兩次寄信申請公開農民工博物館規劃及征集展品的具體信息后,10月21日,祥子邀請歐昌群等8名佛山農民工到廣州參觀農民工博物館,同行的還有兩家紙媒的記者。
但令祥子一行錯愕的是,當天農民工博物館大門緊閉,門口上掛著牌子赫然寫著:星期天閉館。而按照原來的規定,廣州農博館的閉館日是周一。遠道而來的歐昌群很不滿意,她說:“為什么要星期天閉館呢?我們這些農民工只有星期天才休息啊!”
此后兩天,媒體連續的報道讓有關部門感到了壓力,10月25日,廣州市建委在農博館會議室里約見祥子。
赴會的祥子特意穿上了在富士康打工時的工服,同時,他還帶上了包括歐昌群在內3名受過工傷的農民工,同時還有多家媒體的記者。“我想,如果政府否認農民工苦難的事實,就讓受過工傷的工友發言。”祥子在赴會時已經準備好了可能發生的爭辯。
出乎祥子意料,當天會談的氣氛十分和諧。廣州人社局相關負責人主動對祥子的建議表示回應:“你說反映政策背后農民工的故事,這個建議很好,我們會考慮,而且現在也在做一部分。我們已經委托廣州社科院拍了6個口述故事,你說的情況我們會慢慢完善。”
按理說,祥子收獲了一個高于預期的效果,但他仍不滿意,11月,他又寫了一份《三問博物館建設工作組有關負責人》和一份建議信,建議博物館方面“從農民工的工作、生活和家庭教育三方面展現農民工真實的生活狀態。”
中山大學華南農村研究中心的許輝是祥子的朋友,他很支持祥子的行動。許輝說,博物館本身有公眾教育功能,希望祥子做的事情可以引發社會的思考。
農博館建成之前,他曾受托搜集一些反映農民工生活的口述史。于是許輝花了四五天時間,到一個建筑工地上找了一名工友,拍了一段工友的口述史交上去,但最后不知何故沒被采用。后來他到農博館參觀時看到,館里播放的幾段口述史很明顯是擺拍的。
“廣州農博館展出的信息給我一種‘農民工很偉大’的感覺,但你去問一個農民工,你覺不覺得自己很偉大,他會回答,‘偉大的話我小孩就不會上不了學。’”許輝說,“我希望博物館不要回避這些時代的問題。”
有一些苦難值得被銘記,比如,塵肺病。
在深圳勞務工博物館主展廳里,靜靜地躺著31份塵肺病鑒定資料,這些資料上寫著同一個名字:“張海超”。有人說,要問農民工職業病維權之路有多難,這些不會說話的材料能給出一個最鮮活的答案。
2009年6月,農民工張海超為了維權,以“開胸驗肺”的悲壯之舉證明自己患有塵肺病。其實,早在張海超“開胸驗肺”前,醫生便對他坦承:“憑胸片,肉眼就能看出你是塵肺。”但職業病防治所卻為其作出了“肺結核”的診斷,張海超憤怒了,他最終選擇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自證。
2011年4月,張海超把31份工傷鑒定資料,包括X光胸片、職業病鑒定證明、診斷書捐贈給深圳勞務工博物館。工作人員介紹,這是因為在2008年4月開館的勞務工博物館被認為是中國首家“紀念勞務工群體”的博物館。
這座博物館位于深圳市寶安區石巖街道一處僻靜的街角,經常有參觀者問工作人員“為何將博物館建在如此‘偏遠’的地方?”工作人員通常會指著這兩棟外表普普通通的灰白色建筑物答道:“這是全國第一家‘三來一補’企業的廠址所在地,這里誕生了中國首批勞務工。”
目前,深圳勞務工博物館已征集了6000多件(份)勞務工史料及文物,其中800多件在主展廳展出。
盡管博物館以記錄農民工歷史為己任,但在面對職業病、維權等“敏感材料”時,這家由政府主辦的博物館一度猶豫不決。在去年的“五一”勞動節,手握“開胸驗肺”的珍貴資料的館方未敢展出,負責人擔心“展出負面材料,有失深圳臉面”。
傷痛史,展出,還是不展出?博物館的主管官員很是經過一番糾結。直至2011年8月,勞務工博物館才把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幫農婦熊德明討薪的照片,與張海超開胸驗肺的材料一同展出。據說,這是出于“豐富展覽內容的結構,填補了史料展中缺乏勞務工維權史料的空白”的考慮。
打工者博物館: 記錄“沉默者”
989路公交車到達北京皮村西口時,超過半數的乘客會下車,他們大多穿著厚厚的暗色棉衣,身上沾有些斑駁油漆、木屑,還有不少的灰塵。
因政府收回土地,此地方圓10公里都是荒廢的草場,還未被拆遷的皮村曾是北京郊區最大的加工、制造廠聚集地之一,大型的加工業吸引了近10萬名來自全國的務工者。
大量的打工者催生了濃郁的打工文化,皮村不僅有自發組織的打工藝術團、打工子弟小學,還有一個由打工者與大學生一磚一瓦、親手搭建的打工者藝術博物館。孫恒是博物館發起人之一,這位曾經的音樂老師是一位有故事的人。
10多年前,孫恒來到北京打工,做過服務員,瓦工,試過被老板拖欠工資,也曾被聯防人員查暫住證。這位文藝青年把自己的打工遭遇寫成歌曲,用吉他彈唱。2002年,孫恒與工友創立打工者藝術團,時常到打工者的工地、居住區舉辦小型演唱會。
當單曲《天下打工是一家》登上央視等媒體后,孫恒出名了。一些遭受過不公待遇的工友們會拉著孫恒的手說,幫幫我,找個電視臺說說,我被拖欠工資,被老板打罵。看著工友們展示的老板拖欠工資的欠條,被收容的證明,罰款單等物品,孫恒很受觸動,他說:“這些物品就像城市中被深埋的管道,它們一直存在著,卻不被歷史書寫、記憶。”
“30年的發展,很少給工人們開口說話的機會,他們是發展中的沉默者。”孫恒于是決定建立一個“代表工人歷史”的博物館。
2007年,孫恒在皮村的一處廢棄的琉璃瓦廠上著手建造他理想中的博物館,當時,租金的問題雖然解決了,但對于孫恒和他的十余個工友而言,赤手建造房屋的任務還是顯得過于困難。
孫恒在皮村貼出了建造打工者博物館的告示,北京的媒體對此事跟進報道。此后一個月,數十人報名要幫忙建造博物館。
“周邊的工友聽說要建造自己的博物館都愿意出力。”孫恒說,當時一些工友路過此地,會好奇上來打聽,“這修修建建要造什么啊?”一對粉刷工人夫妻令孫恒印象深刻,“他們一聽說要建造工人博物館興奮地說,我們就是工人,我們可以出力。最后他們全程參與了博物館的墻面粉刷工作,沒有索要一分錢。”
就連高校的學生也志愿參加博物館的建設。2007年下半年,來自北京交通大學、中央財經大學的40多名大學生和工友團隊一起粉刷墻壁、平整地面、搭建博物架……在開館前一個月,他們時常忙到深夜,累了就輪流在帳篷里休息。
博物館內陳列物品的柜子,玻璃臺都是工友們捐贈或者經過改造后的廢棄家具。思慮再三,孫恒最后決定在打工者博物館中間加上“藝術”兩字。“因為不希望這里只能冰冷冷地存放著一些代表工人苦難故事的物品。”孫恒解釋說,他希望這里能成為工人們的家,“在這里,他們能回憶過去,同時也能更開心地面對生活。”
皮村的打工者藝術博物館有5個獨立的展廳,分別命名為打工者歷史、婦女、兒童、打工者N G O和專題調研展示廳。“歷史”展廳的一個展柜獨立存放了十幾本來自廣州、廣西、北京等地的暫住證和罰款單。孫恒說,這些不起眼的小本本在當年令全國的外來務工者“談證色變”。
暫住證背后是收容遣送制度。在2003年以前,城市中無身份證、暫住證和務工證的流動人員被視為非法居留,須被收容遣送。那時,外來務工人員在城市中走動須時刻攜帶暫住證,否則,一旦遇到聯防查證,輕則罰款,重則進派出所。
博物館的“故事墻”上有一位廣州工友的留言:“我在洗澡的時候被強行拖出來查看暫住證,在一切手續都齊全的情況下還被莫名罰款了200塊。當時絕望極了。”2003年3月,著名的“孫志剛事件”成了終結收容制度的導火索,同年6月,總理溫家寶簽署國務院令,正式廢止了收容制度,大城市中的外來工才告別了“被查暫住證”日子。
在“婦女”展廳中,一個展柜里存有一封信件和兩雙拖鞋,3頁發白的信紙上寫著“我和家人一起編織的拖鞋,贈與打工者博物館”末尾署名“田玉”。
田玉,前富士康員工,2010年3月17日,她從深圳富士康百合園宿舍樓縱身跳下,制造了富士康“十三連跳”的其中一跳。田玉并沒死,她被醫生從死亡線拉了回來,但卻不幸癱瘓。同年10月,半身不遂的田玉被公司悄悄送回了家鄉,為了維持生計,她在網上開設了小店,出售自己編織的拖鞋。
皮村一位工友在看望田玉時帶回來了一黃一藍兩雙拖鞋,打工者博物館將其收入館中。孫恒認為,不少工廠的規則按照男性的標準設立,女工的權益被忽視,“不少承壓能力弱于男性的女工在心理破防后走向極端。”
在“兒童”展廳中,墻面上掛著十幾件打工子弟學校的校服。“很多都絕版了。”一位工作人員說,2011年上半年,北京多家打工子弟學校被政府強行關門后,打工者藝術博物館中的五六件校服就此成為了絕版。
離開學校的時候,一些孩子把校服捐出來給博物館。孫恒還記得,其中一個孩子說,孫叔叔,替我保管,我還會回來看的。隨后,這個孩子跟著父母離開了皮村,去往他方求學。
目前,皮村已經被政府劃為拆遷區,皮村的打工者,還有他們的打工者博物館,未來命運如何,沒人知道。“我們會跟著打工者一起流動。”孫恒說,打工者藝術博物館因打工者而建,它也會隨著工友們一起流浪。
(實習生陳大宏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