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泉水地的咒語

“你知道不，XXX今天被拖拉機送到泉水地醫(yī)院去了。”母親對父親說。每次聽到“泉水地”三個字，我就心里打顫——七八歲的我知道，那個人是活不長了。泉水地，幾乎就像一個咒語，我始終害怕大人們說起這三個字——我更愿意看著他們在連隊的小衛(wèi)生室里抽煙，說閑話。

泉水地，是新疆石河子農(nóng)八師146團場下屬的一個集鎮(zhèn)。新疆的冬天嚴寒而漫長，從10月到來年3月，在地里滾爬了一年的人終于閑了，除了守著爐子看中央電視臺和石河子電視臺，實在沒法打發(fā)時間。每到夜晚，大家都聚在連隊的衛(wèi)生室里，討論誰家的狗耳朵是豎起來的，誰家媳婦腌的酸菜又脆又好吃，白菜和羊肉一起怎么燉才好吃，明年的棉花和麥子種多少畝合適……我的整個童年都在生產(chǎn)連隊里，因為可以聽到這些，去衛(wèi)生所打針好像也沒有那么嚇人。

衛(wèi)生室里有各種藥物和酒精，不能生爐子，很冷。一盞煮針頭消毒用的酒精燈經(jīng)常燃著，冒著淡藍色的小火苗，小小的平房里，彌漫著淡淡的酒精味和藥味。里面的木頭長凳上擠滿了閑人，大部分人都站著。平時不過是感冒發(fā)燒拉肚子，阮大夫打針的時候，大家都屏息凝氣，好像很緊張。吃的藥都是包在一小片白紙里面，一兩毛錢，青霉素是我聽到的最高級最貴的藥，要三毛錢一針。那時候還沒有一次性針頭，針頭都是經(jīng)過酒精蒸煮消毒反復使用，有時候針頭都有些鈍了，打針會特別疼，大人卻總是開玩笑說，哎呀哎呀，真嬌氣呀，于是我的眼淚就憋住了。

阮大夫是我們連隊唯一的醫(yī)生，全名叫阮全友，性格綿軟耐心，深得老老少少的喜歡。我們連隊距泉水地很遠，看病很不方便，阮大夫自己學會了扎干針，采草藥。他最怕的是產(chǎn)婦大出血和農(nóng)藥中毒。

當時連隊里生孩子多是在炕上，下面墊上厚塑料紙，撒上厚厚一層燒成粉的煤灰。我家隔壁的年輕媽媽生孩子之前，從早上疼到晚上，叫了阮大夫好幾回，阮全友安慰她：“慌什么呀，一頓飯的功夫就生下來了，跟拾棉花一樣簡單。”有時候，連隊的大廣播上會反復叫喊：“阮全友，阮全友，來衛(wèi)生室一趟！”那往往是急癥，比如農(nóng)藥中毒。大人們說起誤喝了農(nóng)藥的人，總是可惜：“還沒有送到泉水地，半路上就沒了。”又或者說起那個打掃公共廁所的老王，肝硬化晚期，送到泉水地才幾天，他就舍下老婆和兩個兒子，撒手而去——幾年之后，我在石河子市區(qū)上學的路上，遇見老王的兒子在老街上蹬三輪車，他們都是我的同學啊，我禁不住怨恨泉水地那個地方——我一直覺得是那個地方奪走了我同學的父親，而不是這個病那個病。

一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工作了，重回石河子，有一天，班車在泉水地停下來加油，我才真正看到這個小小的集鎮(zhèn)，泉水地原來是這個樣子——不過是大路旁的幾排水泥平房，有小商店和破爛的臺球桌，還有泉水地的醫(yī)院。我小時候視為恐怖之地的地方，老舊的平房大門上畫著紅十字，刷著石灰的墻上隱約還能看到“工農(nóng)兵”的紅字，早期蘇聯(lián)式樣的房屋，厚墻與高高的窗戶，長長的光線，幽暗的走廊。

多年后，母親告訴我，我就是在泉水地醫(yī)院出生的。醫(yī)院門前，是在結冰的路面上蹣跚而行的人，他們身上臃腫的棉衣棉褲，老舊的雷鋒式棉帽子，手工做的胖鼓鼓的棉鞋，磨得發(fā)亮的棉手套，對陌生人靦腆又憨厚的笑容……他們，依然是我兒時熟悉的模樣。我站在馬路對面，長久地注視著那些黑暗的門洞和窗戶，不禁想起衛(wèi)生室里的那些大人，仿佛他們還都活著。我父親跟我說，其實連隊里的人都是病重得不行才發(fā)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都已晚了，送到泉水地去，不過就是確診一下，最后搶救一下。原來就是大人，也害怕泉水地這個地方，原來，我的父輩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